——基于兩個政府購買項目的比較研究"/>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文/羅橋 吳琛杭(貴州財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明確指出:“推動各地通過政府購買服務、設置基層公共管理和社會服務崗位、引入社會工作專業人才和志愿者等方式,為農村留守兒童和婦女、老年人以及困境兒童提供關愛服務。”農村社會工作在發展目標與價值取向等方面與鄉村振興戰略存在高度的契合性①張紅、趙凡凡、趙天予:《農村社會工作介入鄉村振興的理論邏輯及實踐反思》,《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 第2 期。,日益成為多元社會治理主體中的重要一環,在全面建設現代化國家的新時期發揮著更為關鍵的作用。一系列政策的頒布也為社會工作參與鄉村振興增添了制度層面的合法性,提供了結構性發展契機。
政府通過購買項目制服務將社會工作引入農村社區治理中,使得社會工作機構這一外來力量獲得制度合法性。社會工作者在地服務過程中獲得制度的支持和民眾的認可固然重要,但對社會組織持續順利地開展項目來說仍然是不充分的。社會組織還需要不斷尋求社區權力精英的接納,從而獲得具體情境中的合法性。因此,社會工作機構與基層政府、村兩委②村兩委包括村黨支部委員會與村民自治委員會兩個組織,隨著中央推行“一肩挑”模式,在基層治理體系中大多數村莊的兩委實際上共用一套班子,因此本文統一使用“村委會”指代基層農村社區行政力量。、村民等社區自有群體之間的關系建構尤為重要。其中與村委會的關系建構往往是最容易被忽視的,因為村委會既非基層政府機關,又非直接服務對象。在實際的基層權力關系中,村委會深入村民的生活世界,是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直接體現,同時作為國家權力的代理人掌握大量鄉村文化、經濟、社會資本,具有自己獨立的利益需求。農村社會工作者與社區工作人員(主要是村干部)的合作能力實際上決定著專業社會工作嵌入發展的過程以及服務目標的實現。③王思斌:《中國社會工作的嵌入性發展》,《社會科學戰線》2011 年第2 期。本文將借助兩個政府購買項目,探討當前農村社會工作在服務過程中與村委會發生了何種樣態的關系?為何同一機構同一團隊參與的兩個項目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關系狀態?兩種不同狀態背后的形塑機制是什么?社會工作者機構與村委會的關系經歷了怎樣的變化過程?什么因素是影響關系發展的關鍵?
由于我國社會工作的發展經歷了時代斷裂,專業社會工作通過政府主導與政策支持才重新參與到社會建設之中,因此“政社關系”是社會工作發展過程中一直存在的問題。在以往的研究中,“國家—社會”視角下的法團主義理論、公民社會理論是研究政社關系不可避免的西方范式,但也有學者認為政府購買服務中的“國家—社會關系”和一般社會組織與政府關系并不相同。④管兵:《競爭性與反向嵌入性:政府購買服務與社會組織發展》,《公共管理學報》2015 年第3 期。因此諸多學者結合本土的項目經驗,側重于從社會組織的角度提出政社分開與政社合作⑤徐永祥:《政社分開:我國社區建設制度創新的必要條件》,《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 年第4 期。⑥徐永祥:《政社分工與合作:社區建設體制改革與創新研究》,《東南學術》2006 年第6 期。、“寄居蟹的藝術”⑦鄧寧華:《“寄居蟹的藝術”:體制內社會組織的環境適應策略——對天津市兩個省級組織的個案研究》,《公共管理學報》2011 年第3 期。等觀點;也有部分學者聚焦于社會工作專業視角指出了政社關系割裂的原因,并提出了相應政策性建議①費梅蘋:《政府購買社會工作服務中的基層政社關系研究》,《社會科學》2014 年第6 期。。這一視角下的政社關系是指宏觀層面的國家、政府與社會組織、社會機構等社會代言人的關系。此類研究往往對“社會”的含義有所窄化,簡單地將社會組織作為“社會”的主體。實際上“社會”還包括權力精英、基層公眾、內生組織等“民間社會”,“社會”內涵的簡化導致了對社會組織和“民間社會”之間關系研究的不足。②鄧燕華:《社會建設視角下社會組織的情境合法性》,《中國社會科學》2019 年第6 期。因此,隨著基層社會中政府與社會組織的互動場域匯集到基層社區當中,“第三域”的政社關系不僅著眼于地方政府,更是將行政末梢的街道辦、居委會、村委會納入其中。這時的政社關系概念與居社關系、村社關系相近,具有同樣的研究對象,即基層社區行政組織與社會工作機構。下文統一采用村社關系或居社關系作為研究對象,以期與宏觀的政社關系作出區分。
我國本土較早對居(村)社關系進行研究的是朱健剛與徐選國等人,他們的研究表現了兩種不同的結論,也潛在地形成了兩支研究脈絡。其中一支整體表現為居社關系是趨向雙贏的,沒有對其中一方產生較劣的影響,同時找到了合作中的關鍵性因素,從而能夠加強社區治理的成效。這部分研究提出了雙向嵌入③徐選國、尹阿靂、徐永祥、趙環:《雙向嵌入:政府與民辦社工服務機構的互動邏輯——以深圳市Y機構為例》,載中國社會工作協會編《本土化社會工作理論與實務探索論文集(2013-2014)》,中國社會出版社,2014 年。、雙重嵌入④徐選國:《走向雙重嵌入:城市社區治理中政社互動的機制演變——基于深圳市H 社區的經驗研究》,《社會發展研究》2016 年第1 期。、從“使命—行政”到“活命—服務”四個階段⑤侯志陽:《沖突抑或合作:社工機構與社區居委會在社會服務購買中的權力關系》,《學術研究》2017 年第3 期。、理性選擇與合法性影響下的合作機制⑥王楊、鄧國勝:《社工機構與社區居委會合作機制的理論解釋——四個合作案例的比較分析》,《中國行政管理》2017年第11 期。、“疏離”到“嵌入”⑦白銳、鄭一凡:《疏離與嵌入:政府購買社會服務中的政社關系——以街道辦事處與家庭綜合服務中心為例》,《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3 期。、信任建構⑧楊超、楊晉娟:《嵌入中的信任建構:基層村居治理中社會工作機構的生存邏輯——基于上海的質性研究》,《社會工作與管理》2019 年第3 期。、“半嵌入性合作”⑨冷向明、張津:《半嵌入性合作:社會組織發展策略的一種新詮釋——以W 市C 社會組織為例》,《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3 期。、“有邊界的合作”⑩方英:《有邊界合作:項目制下社會工作機構與街道辦、居委會的新型關系》,《社會工作與管理》2020 年第4 期。、“共生型治理”[11]閆臻:《共生型社區治理的制度框架與模式建構——以天津KC 社區三社聯動為例》,《中國行政管理》2019 年第7 期。等概念與觀點。而另一支研究脈絡整體表現為居(村)社關系是趨向背離的,或是極大地影響了其中一方的主體性與發展,或是在實際服務中未能達成有效的合作。朱健剛通過對街區權力關系的再分析,發現了社會工作機構在嵌入中面臨的外部服務行政化、內部治理官僚化和專業建制化問題。[12]朱健剛、陳安娜:《嵌入中的專業社會工作與街區權力關系——對一個政府購買服務項目的個案分析》,《社會學研究》2013 年第1 期。汪華則從社會工作者的自我矮化策略中解釋了雙方關系從“伙伴”到“伙計”的不對等變化。①汪華:《合作何以可能:專業社會服務組織與基層社區行政力量的關系建構》,《社會科學》2015 年第3 期。羅艷提出“政府主導型嵌入”模式以表明政府與社會組織的互動存在一種此消彼長的沖突狀態。②羅艷、劉杰:《政府主導型嵌入:政府與社會組織的互動關系轉變研究——基于H 市信息化居家養老服務項目的經驗分析》,《中國行政管理》2019 年第7 期。陳鳳蘭在前續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伙計”關系的形成是由于職能分攤與資源依賴的雙重作用。③陳鳳蘭、黎廣彥:《社區治理中社工機構與居委會關系重構——以福州市的個案研究為例》,《江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5 期。
結合當前研究可以發現,現有的視角幾乎全部聚焦于發達地區的城市社區,因此大量研究對象是社區居委會與社會工作機構,而缺乏對農村村委會與農村社會工作的研究,尤其在西南農村和少數民族地區。城市社區與農村社區不論在環境結構還是居民文化等方面皆存在一定差異,因此在鄉村振興的背景下仍需要更多農村場域、農村社會工作的研究以服務實務工作。同時現有研究方法側重于對個別項目進行個案分析,鮮有結合多項目的異同進行比較分析的研究,不利于分析具體項目中各個服務階段應考慮的關鍵因素。
C 機構是西南地區G 省的知名社會工作機構,也是當地最早成立的專業社會工作機構,現有22名全職工作人員、10 余名兼職人員和實習生。該機構自2016 年成立起先后獲得多項省級獎項,承接基金會與政府項目經驗豐富,在全省范圍內享有較高聲譽。隨著該地區政府購買項目省級改革試點工作的持續推進,C 機構中標“三社聯動”項目并于2020 年6 月正式入駐當地四個社區,其中一個為城市社區,一個為易地扶貧搬遷社區,兩個為農村社區。這兩個農村社區即是本研究關注的對象,分別為Q 村與B 村,由同一項目組負責,參與過該項目的包括全職社會工作者、實習生和已離職社會工作者共計10 余人。
Q 村是D 鎮的“明星”行政村,距鎮政府2.5 公里,下轄10 個村民組共442 戶1749 人,世居仫佬族、苗族等民族,少數民族人口為1396 人。全村外出務工人員較多,在地的多為老人與留守兒童、婦女,空心化問題嚴重。Q 村集體產業原以旅游業、養殖業、種植業為主,產業基礎較好,有生態有機白茶、油茶、藍莓等作物共計2400 余畝,在企業、能人、市民的支持下“三村工程”開展順利。該村黨支部書記是州人大代表,從2004 年起任職至今。村委會還包括會計、村副主任、人口主任、婦女主任等共5人,駐村第一書記1 名,內部關系較為融洽。在C 機構進入Q 村以前,當地的村民和村委會對社會工作并不了解,隨著領導專家入村參與項目啟動會以及社會工作者開展多項活動后,村干部對他們加深了了解并逐步建立起良好的合作關系,至項目結束時雙方仍保持和諧的互動合作。
B 村位于K 鎮,地理位置偏遠,屬于傳統的苗族村寨,下轄12 個村民小組,6 個自然寨,共450 戶2898 人。同時B 村是深度貧困村,基礎設施與經濟較為落后,產業主要以傳統的農業和竹鼠養殖為主,主要種植水稻、蔬菜等作物。該村有市農業農村局和高等院校派駐的駐村干部三人,村委會干部四人,老干部等精英村民也參與村務工作。同樣B 村村民與村干部對社會工作也缺乏基本的了解與認識,并在市民政局領導和專家多次到訪指導后仍不支持社會工作開展,一年多的項目開展中大多數時間村社關系較差,“三社聯動”開展受阻,最后項目草草結項。
筆者于2020 年11 月參與關于B 村社區發展的實地調研,并在2021 年7—8 月和2022 年7—8月對Q 村與B 村進行了田野工作。基于對社會工作者與村干部日常互動以及行動邏輯的關注,本研究不宜采用大規模的問卷調查。因此,筆者通過質性研究的方法,對研究對象進行深描,并采用比較研究方法比較分析兩個案例中的多種要素在不同時期的形式、發展、內部結構、外部聯系等情況,從主位視角出發盡可能客觀地展現出村社關系的形塑機制及其轉變過程。具體的資料收集方式包括觀察法、深度訪談法、查閱相關文獻資料等,主要深度訪談的對象包括C 機構項目經理(負責Q 村與B 村工作)、Q 村駐村社會工作者L 和Z、Q 村支書,其他訪談對象包括B 村的駐村書記、村主任、駐村社會工作者、志愿者,Q 村的駐村書記、村副主任、會計、人口主任、婦女主任以及D 鎮的民政部門干部。
社會科學研究經歷了從宏觀敘事轉向微觀敘事,從結構分析轉向行為分析的過程。①李友梅、黃曉春、張虎祥等:《從彌散到秩序:“制度與生活”視野下的中國社會變遷(1921—2011)》,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1 年,第7 頁。單純用傳統“國家—社會”視角進行政社關系研究,已無法充分回應社會工作實踐面臨的復雜環境。②范雅娜:《雙向嵌入譜系:政府購買社會工作服務的一個分析框架》,《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4期。因此運用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分析具體實踐中的場域結構與主體選擇,能夠更好地從客觀結構出發,把握主體行為之間的互動關系。
“現實的就是關系的。”從布迪厄對現實世界的表述中可以發現,社會世界存在無數的關系,并非行動者的互動或個體間的主體紐帶,而是獨立于個人意志的客觀關系。③布爾迪厄、華康德:《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商務印書館,2015 年,第122 頁。因此本研究不局限于靜止地沿著兩個具有代表性的主體間關系展開,更要分析在這種關系背后的社會結構以及它的變化過程。僅僅研究單純的具體關系是片面的、表象的,只有了解背后的結構和其中的等級化原則,才能為像社會工作機構這樣的主體尋得在社區場域內以及更大場域中的自主性位置。
要對多個主體間的關系進行解釋時,布迪厄的“關系主義方法論”是一種具有解釋力的視角,它摒棄了主觀主義與客觀主義對立的二元邏輯,將社會實踐統一起來。借助這一方法論原則,布迪厄創立了社會實踐理論。在運用社會實踐理論分析現象時,華康德指出首先我們應當忽視那些表象,搭建起一個空間,這個空間里有各種位置,即社會資源的分配結構,這一結構制約著其中各主體之間的互動;隨后再關注位于空間內的行動者自身的體驗,從而揭露構成行動的各種慣習。這一邏輯正是本研究在解讀村社關系形塑機制時的分析傾向。
場域、慣習、資本是社會實踐理論中最為核心的概念。布迪厄意義中的場域是指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構型。場域是由附著于某種權力(或資本)形成的各種位置間的一系列客觀歷史關系構成的。慣習是一種生成性結構,它塑造了實踐,并生產著歷史;而慣習本身也是歷史的產物,是一種人們后天所獲得的各種生成性圖式的系統,它等同于性情傾向,本質上是一種“外部性的內在化”。慣習建構并解釋了人們具有特定邏輯的實踐活動。而布迪厄所說的資本不同于經濟學層面的資本,他注重在更為寬泛的交換系統中理解并使用資本概念。資本的表現形式包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符號資本,每種類型的資本還可以分解出更低層次的資本形式。
布迪厄設計了實踐的公式:[(慣習)(資本)]+場域=實踐。①皮埃爾·布爾迪厄:《區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劉暉譯,商務印書館,2015 年,第169 頁。這一公式不存在慣習與資本的直接關系,而是通過“慣習+場域”和“資本+場域”的兩個主線揭示了實踐的本質。在這兩條實踐主線中,場域與資本的關系是互構的。一是場域的結構是由場域中靈驗有效的特定資本形式的分配結構所決定的②布爾迪厄、華康德:《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商務印書館,2015 年,第135 頁。;二是資本的價值和存在依賴于特定場域的存在。場域與慣習的關系同樣包括兩個方面。首先是制約關系,場域形塑著慣習,即外在性的內在化。其次是建構關系,慣習將場域建構為一個充滿意義、賦予感覺和價值的世界,即內在性的外在化。
關系主義方法論與社會實踐理論具有同樣的解釋邏輯(如圖1 所示),在布迪厄眼里場域、慣習、資本無不帶有關系性特征。場域(結構)是實踐的場所,其中包含著各種位置(成分)并由它們形成自身的結構,這些結構中的實踐主體受結構的制約從而形成各式各樣的關系網絡,同時也由這些特定的位置賦予各主體不同的意義、功能、社會資源、權力資本。因此在分析村社關系的過程中,我們應當從農村社區場域出發,認識這一結構中社會資源的分配情況,分析各主體被賦予的功能、資本,從而揭示農村社區中的關系網絡;同時發掘村委會與社會工作機構作為實踐主體具備的性情傾向和實踐行動,結合與其他治理主體間的互動,構成穩定的村社關系。

圖1 關系主義方法論與社會實踐理論的概念譜系
一個場域由附著于某種權力或資本形成的各種位置間的一系列客觀歷史關系所構成。①布爾迪厄、華康德:《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商務印書館,2015 年,第15 頁。因此在分析農村社區場域中的村社關系時,一定不能忽視其特定的客觀歷史關系。由于時間維度的介入,村社關系具有歷時性,存在著兩重關系:初級村社關系與次級村社關系,如圖2 所示。這一理念引自布迪厄提出的“初級的客觀性”與“次級的客觀性”。初級的客觀性是指各種物質資源的分配,以及運用各種社會稀缺物品和價值觀念(各種資本)的手段。次級的客觀性是指各種分類體系與身心圖式在社會行動者的各種實踐活動中發揮著符號范式的作用。由此,初級村社關系即是農村社區場域中村委會與社會工作機構因各自具備的各種資本的分配以及運用方式所形成的物質關系;次級村社關系是指村委會干部與社會工作者在各種實踐活動如行為、思想、情感、判斷中,基于各自的身心圖式和性情傾向而不斷形成的意識關系。

圖2 農村社區場域中村委會與社會工作機構關系的形塑機制
研究一個場域首先應分析其與權力場域相對的位置。②同上書,第170-171 頁。結合基層政權場域的變化,農村社區場域也在國家變革的背景下經歷了重大變遷。傳統中國鄉村的“總體性社會”已經瓦解,“雙軌政治”的格局也隨著現代化發展被逐漸取代,而稅費的取消導致了基層治理形成“懸浮式”政權。①周飛舟:《從汲取型政權到“懸浮型”政權——稅費改革對國家與農民關系之影響》,《社會學研究》2006 年第3 期。與此同時,作為村委會主體的村干部也經歷身份的多重轉變。新中國成立后的村干部具有支配村莊生產生活資料的權責,同時還要支援現代化建設。這一時期的村干部權力重大,是村莊的全權代理人,也被稱作“庇護者”。改革開放后,國家對基層支配有所松懈,村莊也更多地具有自治性,這時的村干部處在村民與鄉鎮干部兩個系統之間,擔任著村政治理的“撞鐘人”角色。②吳毅:《“雙重角色”、“經紀模式”與“守夜人”和“撞鐘者”——來自田野的學術札記》,《開放時代》2001 年第12 期。
隨著社會工作者作為基層治理主體嵌入農村社區中,村干部在農村場域中的位置也發生了移動,形成了新的村社關系。村干部在農村場域中的資本、功能是其實踐權力的源泉。依據我國的選舉規定,村委會干部應由本村人擔任,這樣的土生性造成了村干部在農村場域中具備穩定且豐厚的社會資本。同時,村干部依靠身份優勢取得了一定的經濟積累,文化層面也往往比村民受過更好的教育。社會工作者作為外來者在農村場域中一般缺乏相應的社會資本,更多地得到外部場域的支持,如民政部門、基金會等。但社會工作者文化資本較為豐富,他們接受過專業培訓,具備良好的專業素養與技能,受教育程度較部分村民更高。這種物質性的資本關系形成了初級村社關系,由于社會資本的缺乏,社會工作者往往會依附于村干部獲取資源開展服務,文化資本的薄弱則導致了村干部容易對社會工作產生不理解與誤解,從而影響雙方關系。
慣習作為文化資本的具身化,具有實存性和經驗性,使村干部與社會工作者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實踐邏輯,直接影響了村社關系的建構過程。村干部位于行政管理系統與村民自治系統之間的邊際位置,經濟、政治、社會因素以及各種利益都會對邊際人的行為產生影響。③王思斌:《村干部的邊際地位與行為分析》,《社會學研究》1991 年第4 期。因此,村干部在實踐中可能表現出不擔責、壓指標、被動敷衍的行為,背后體現了極具特色的治理慣習,其中以“不出事邏輯”為典型。④賀雪峰、劉岳:《基層治理中的“不出事邏輯”》,《學術研究》2010 年第6 期。⑤陳鋒:《分利秩序與基層治理內卷化資源輸入背景下的鄉村治理邏輯》,《社會》2015 年第3 期。中國社會工作場域中的社會工作者受到多種力量的交織影響,西方社會工作教育、政治符號資本、民間崇高道義甚至城鄉、中西部的不平等都以不同的邏輯直接塑造了社會工作者的專業慣習。⑥何雪松、楊超:《社會工作者的專業慣習建構》,《長白學刊》2016 年第4 期。在嵌入性發展的“場域”中,社會工作者具有習得能力,受到特殊文化環境的影響,會根據日常“實踐”形成符合主體特征的行為⑦張洋勇:《嵌入、服務與發展:農村社會工作嵌入性發展的實踐過程——以福建省DC 村項目為例的個案研究》,《中國社會工作研究》2019 年第1 期。,例如選擇性應付、利益合謀、自我矮化、項目指標為主等慣習。這種基于身心圖式與性情傾向而不斷形成的意識關系形成了次級村社關系,社會工作者可能受到鄉村政府行政性地滲入而逐漸行政化、官僚化,通過自我矮化策略和村委會形成良好合作關系,以及借助明確組織架構邊界與專業服務邊界達成村社新型合作關系。
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是一個發展趨勢,作為新進入者的社會組織雖面臨許多約束,但也存在大量空間,可以為自身的合法性進行運作。①王楊:《社會組織在社區治理中的合法化路徑與策略——基于北京市一個草根社會組織的個案研究》,《中州學刊》2018 年第12 期。在實踐過程中,村委會的行動受到上級各條塊的制約,這是處在行政場域中的特定影響。但村委會作為具有一定自治程度的組織,村干部們在具體情境中擁有一定的自主判斷選擇能力,這一能力的范圍大小取決于工作事務內容、政府管控力度、個體信任關系、部門內部利益等方面共同作用的情況,這也是村社關系互動中可運作的空間。
新制度主義社會學將“合法性”概念引入組織研究中。薩奇曼認為,合法性就是依據社會建構的規范、價值、信仰和定義系統,某個實體行為被視為合適的。②Suchman M.C.,“Managing Legitimacy:Strategic and Institutional Approaches,”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Vol.20,No.3,1995,pp.571-610.外來的社會工作機構能否獲取合法性認同是嵌入社區治理與發揮服務作用的關鍵因素。③劉蕾、董欣靜、藍煜昕:《社會組織參與鄉村社會治理的合法性獲取策略研究》,《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3 期。獲得合法性才能夠初步構建合作式的初級村社關系。斯科特將合法性分為規制合法性、規范合法性和認知合法性。規制合法性強調規則、法律、獎懲的工具性要素,即是否與強制的規則相符合;規范合法性主要側重生活規定性、價值評價性、義務責任性,更多的是一種道德支配,包含合格證明、資格承認等指標;認知合法性是指更具嵌入性的文化形式,大家共同的信念、實踐邏輯能轉化成可理解和認可的文化支持。④W.理查德·斯科特:《制度與組織:思想觀念、利益偏好與身份認同》,姚偉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 年,第61-74頁。正式社會組織在一般意義上具有的這三種合法性,也被稱為總體合法性,其強弱直接影響初級村社關系的建立。
1.Q 村:資本復合效應促使合法性建立
社會工作機構正式入駐Q 村之前,由于村干部自身的文化資本與當地相關政策力度有限,社會工作者的合法性認可起初是較為欠缺的,在之前的走訪中表現出了村委會不交流、不過問、不清楚的現象。但是進入Q 村的C 機構在初期運用了自身社會資本,邀請了各級領導與行業專家展開項目走訪、啟動會議、壩壩會、座談會等一系列行動,從而進一步獲得了總體合法性,因此在初入Q 村的短期內形成了較為和諧的初級村社關系。
C 機構以政府購買項目的方式進入Q 村,本身已經具有相應的規制合法性,同時在地方政府領導與行業專家多次專程進村開展項目啟動會后,村委會的態度得到了明顯改善。這種資源介入實際上被村干部視為社會工作機構的制度化社會資本,即一個社會或群體所具有的現實或潛在的資源集合體。①Bourdieu P.,“The Forms of Capital.”In Richardson J.G.(ed.),Handbook of Theory and Research for the Sociology of Education(pp.241-258).New York:Greenwood,1986,pp.248-249.項目啟動會等形式的活動對于村干部的知識體系形成也具有影響,通過專家的分享,村干部認識到社會工作為村莊帶來的潛在幫助,愿意解除防備,嘗試接納社會工作者進入。
之前沒有經驗,駐村后也沒有形成很好的互幫形式。到后面M 老師和一些領導來做了一些工作,開了一些啟動會,介紹了“三社聯動”,來的領導包括鎮長、市長、民政局W 局長還有機構負責人。村干部了解了“三社聯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需要提供什么樣的支持。項目組到這里后,對這個村會有很好的發展,不管是經濟啊、環境啊各方面都能有比較好的發展,因此他們會比較重視。認識了“三社聯動”,他們才更加支持我們。說實話,從啟動會開始之后,我們才慢慢地開展起活動。(20210804Q 駐村社會工作者L)
在Q 村的領導班子中,多人曾獲省級、州級表彰。該黨支部作為本市唯一參評的黨支部被評為“全省黨支部標準化規范化建設示范點”。村黨支書擔任這一職務已經18 余年,是該州人大代表。Q 村會計是鎮人大代表,作為青壯年干部也極其重視教育。Q 村駐村第一書記擁有碩士研究生學歷。總體來說,村委會的文化資本相較于其他村委會有一定的優勢,多名社會工作者對該村干部的評價為“意識超前”。而當地民政干部與駐村干部對社會工作的認知是“有部分事務的重疊”(20220730D 民政干部)或“各司其職,互不干擾”(20220714Q 駐村書記),即便并非正面印象也不會是負面評價,這方面同該市B 村的狀況則截然不同。因此,在地方政府支持與專業知識教育的復合效應下,社會工作者在Q村的總體合法性得到迅速提升并反饋到實際服務工作中。
2.B 村:資本雙重缺失導致合法性不足
在B 村駐村的同一團隊則面臨著總體合法性缺失的問題,初級村社關系出現裂痕。在B 村的初期工作開展中,C 機構嘗試通過啟動會、座談會等方式推動村委會認識社會工作從而支持工作,但卻沒有取得與Q 村一樣的效果。背后的因素主要來源于兩村干部文化資本程度的差異,以及社會工作在K 鎮B 村缺乏制度化的社會資本。
具身化的文化資本除了個體性之外還包括社會性,社會性是一個社會過程,來源于個體所屬的階層、社區等等,這也是Q、B 兩村干部的顯著差異。由于B 村是本州范圍內行政管理能力較為薄弱的村莊,屬于典型的管制型組織,缺乏服務意識,治理思想較為落后,在日常工作中經常表現出應付式行為,對慣常經驗之外的事物往往采取排斥的態度。導致其對社會工作缺乏基本的認識,甚至認為社會工作者是來添麻煩的,或者是與自身職能相似的“潛在競爭對手”①楊寶、肖鹿俊:《技術治理與制度匹配:社會工作本土化路徑“雙向趨同”現象研究》,《學習與實踐》2021 年第10 期。,即便專家領導進行走訪指導仍無濟于事。他們對于社會工作的認識是一種基于傳統西方“傳教士”式的期望(20210715B 駐村書記),這也與苗族地區當地過往的歷史相關。在B 村,只有一位村干部對社會工作有所了解,他曾在廣州生活的社區中接觸過社會工作者,但因其剛從外地返鄉擔任村干部不足半年,職務也并非核心成員,所以無法起到推動作用。同時社會工作機構在K 鎮政府所轄的地區缺乏制度化的社會資本,“三社聯動”項目的進入在村委會眼中也無益于維系和拓展自身的社會資本。因此,即便“三社聯動”項目屬于政府購買服務,但B 村村委會對駐村社會工作者依舊十分輕視,社會工作機構無法獲得規制合法性。
在B 村,你愛做不做,跟他沒關系,他就是不想參與,也懶得參與。所以可能也是一種慣性吧,在B 村、K 鎮,那邊的工作就是整個州最落后的地方。到底怎么來做,大家沒有一個行動的綱領,就很亂了,那個執行是不到位的,大家沒有辦法去執行的。沒有什么依據,那我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你又不能怎么樣。在B 村和K 鎮,他們本身就不重視這個工作,他覺得你這個可有可無,覺得你是個負擔。(20210802QB 項目經理)
B 村地理位置較為偏遠,與外界的接觸較少,經濟條件相對落后,屬于深度貧困村。同時B 村是傳統少數民族聚居村落,村莊文化未形成一種開放式積極接納外來社會組織的規范價值,尤其社會工作項目常被視作政府部門入村而不被村民理解,因此社會工作機構也無從獲取規制合法性。加上受制于有限的文化資本,村委會對社會工作機構存在不理解和錯誤認識,重視上級政府的指標壓力而不在乎社會工作對于社區發展的幫助,導致認知合法性薄弱,甚至造成村社沖突。
1.Q 村:社會工作重構社會資本
關系的變化并非斷裂的,而是不斷發展的連續過程,因此前一階段的關系狀態不僅影響服務的開展,也直接影響后一階段的關系形成。Q 村前期形成的良性初級村社關系,在項目開展過程中促進了服務質量提升,使得社會工作者在社區中可以完成諸多活動,并在與村民、村干部的互動中重新獲取了本社區內的社會資本,有助于解決村莊內外面臨的各種問題,進一步推動村社關系更加緊密。
村干部在基層治理中處于行政管理系統與村民自治系統的邊際位置,因此鄉村關系與干群關系是村委會實踐活動中最緊迫的兩重關系。社會工作機構作為第三部門組織,不隸屬于政府部門也不源自社區居民,并在進入村莊服務后重新與不同群體自覺建立起多重關系,因此能夠在村委會面對兩重關系的壓力中發揮橋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與村委會形成了共同的利益而被其需要。
鄉村關系指代鄉鎮政權與村委治權之間的關系,是鄉村治理的深層因素。鄉村關系存在的問題常表現為鄉鎮對村委會選舉干預、行政強制領導、財政監控、誘制性控制等形式,干涉村委會治權,影響村民自治。①金太軍:《中國鄉村關系的現狀及對策》,《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 年第4 期。賀雪峰認為決定鄉村關系最重要的因素在于村莊自主生產價值的能力、村干部可調用村莊資源的狀況、鄉鎮財政收入及其在鄉村之間的分配。②賀雪峰、蘇明華:《鄉村關系研究的視角與進路》,《社會科學研究》2006 年第1 期。自從“三社聯動”項目進村之后,通過社會工作項目啟動會、中期評估活動、省級改革試點考察等方式,省市民政部門主要領導、鎮長等多次視察Q 村,到訪領導的級別、數量、頻次較以往驟升。通過與鄉鎮干部的交流,社會工作者得知社會工作服務與鄉鎮工作在扶貧、服務留守老人與兒童等方面存在重合,能夠直接協助地方治理工作的開展,有時社會工作者開展活動時鎮上也會有人過來參與。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鄉村關系因此不斷鞏固,村莊也獲得更多的潛在資源。在雙方各自面對業務直屬的接待事務時,社會工作者與村干部會互相幫助,完成從衛生清潔到交流訪談等基本工作。社會工作項目為村治帶來的改變,促使村委會更加重視社會工作者的工作,通過主動參與、積極號召、身體力行等方式,在行動上給予社會工作機構足夠的支持,使村社關系持續改善。
社會工作機構更為顯著的橋梁作用體現在干群關系方面。干群關系是指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關系,“干部”包括農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等。③龔維斌:《我國當前干群關系的現狀、特點與原因》,《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5 年第4 期。在農村,社區干群關系就是指村干部與農村居民之間的關系。一直以來越是基層干群關系越緊張。隨著農業稅費改革,群眾訴求也逐漸從經濟利益轉向政治權力。Q 村黨支部書記自2004 年上任以來,干群關系一直存在矛盾,作為多民族混居的村落,合村并組帶來了許多新的問題。例如,該村上游的礦場從本世紀初期開始生產,煤礦開采導致了環境嚴重污染,2008 年起村民向上級有關部門上訪,雖取得一定成效,但村干部在一些事情上的不作為,加深了干群關系的裂痕,村民開始產生對抗和不合作的想法。
社會工作者的到來拉近了群眾和村干部的距離。你看有些村民來這里(指村委會)還有那種怪我們的意思……和我們有點隔閡……好像,你幫他做了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你只要有一次沒幫到他,他就把你的所有功勞歸為零了……你看像這條路,他們就一直問你們什么時候修啊。你想村里面哪有這個能力,你只能向上面反映,這些沒解決的問題,他就賴到你身上,所以村里面做工作很難做。社會工作者來到村里以后,矛盾有所緩和。你看,發在村民微信群里的信息,我們都喊社會工作者來傳達。有問題的話由社會工作者幫我們去說服村民。你發一些正能量的東西他們不會點贊,一旦出現了負能量信息,他就第一個點贊,在里面笑起來。后來我就只有讓社會工作者去打電話講啊,在群里面講。他們能夠幫助我們很多。前幾天下面河里有小娃娃在洗澡,我喊社會工作者和小娃娃講一下,效果就很好。(20210803Q 村黨支部書記)
隨著“三社聯動”項目的入村,社會工作者為干群關系的轉變帶來了契機。社會工作者通過開展各種有益且有趣的活動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深入交往,和村民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重新建立了社區內的社會資本。因此,在村委會開展許多工作的時候,需要把社會工作者作為橋梁紐帶,以解決干群關系問題。
2.B 村:慣習制約資本獲取
任何關系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單向度結果,作為一種互動,關系主體之間在線性時間維度存在著不同的慣習與實踐,由此形成連鎖反應,最終形塑了互動關系。B 村由于前期較為沖突的村社關系,雖在項目要求與專業情懷的推動下依舊能夠在社區內開展服務,但其中面對的困難、受到的阻力是巨大的。這不僅影響服務質量,甚至對社會工作團隊自身也有重大的打擊。無法順利開展活動的社會工作者面對項目的壓力和情懷經受的打擊,容易導致團隊內部的流動性加劇。同時社會工作者獲取社區內部的社會資本困難,導致解決社區問題的能力也有限,村社關系進一步走向惡化。
布迪厄認為,場域是隨著時間變化的,每個個體在進展中不斷積累資本,因此被構造的慣習也持續變動。在發生動態性自平衡式的變化時,場域和慣習能夠保持適配。但當遇到場域變遷的“危機”時期,曾經適配于場域的慣習變得崩壞,至此場域和慣習在時間與空間意義上脫節,這就是“遲滯”現象。①Grenfell M.,Pierre Bourdieu:Key Concepts.London:Routledge,2014,pp.126-145.布迪厄將“遲滯”的后果表述為遲滯性效果必然與慣習的構建邏輯糾纏在一起,在實際的場域中如果實踐與其所處環境的距離過于疏遠,必然會招致否定性的制裁。②Bourdieu P.,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trans.Nice 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pp.78.
由于宏觀的政策環境具有一定的含混性特征,因此在政府購買服務的背景下,不同部門在與社會組織互動的過程中往往依據自身的治理邏輯工具性地處理兩者間的關系。③黃曉春、嵇欣:《非協同治理與策略性應對——社會組織自主性研究的一個理論框架》,《社會學研究》2014 年第6期。在傳統基層行政邏輯的指導下,K 鎮政府(與B 村村委會)仍抱持管制型政府的管理思路,是該市范圍內治理能力較落后的鄉鎮之一。村干部的治理慣習受到基層社會管理場域的構建,重視上級政府的行政任務與工作指標,對實際的社區發展與村民權利較為忽視,對外來的社會組織缺乏理解與支持,對市政府下來的駐村干部與駐村社會工作者的態度有天壤之別。
鄉村振興派來的兩個駐村干部,他們進村的時候(B 村)黨支部書記簡直太熱情了,啥都為他們提供。可是我們去的時候,他們還讓我們去修房子,三樓吃飯的地方不是有半邊敞開的嘛,他們讓我們去砌墻,圍起來后我們就住那兒。住的地方協調了幾個月才協調下來……他們(B 村村委會)覺得我們社會工作者去那邊就是給他們添麻煩……我們去做了很多次倡導,M 老師去了三四次,和他們說了好多,可他們最后還是這樣一個態度……縣民政局那個W 局長也知道(B 村)那邊的情況,覺得那邊的工作很難搞。(20210802QB 項目經理)
謝麗爾·哈迪認為,當國家干涉發生改變,正當性與符號資本的相對價值隨之發生改變時,場域與慣習的互涉關系也因此脫節,造成“遲滯”。①Grenfell M.,Pierre Bourdieu:Key Concepts.London:Routledge,2014,pp.126-145.我國社會治理也在發生著上述變化,當國家提倡并實行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同時,傳統基層管理型政府的正當性受到了挑戰,諸如K 鎮政府與B 村村委會這樣相對偏遠的地方,行政力量的慣習已經無法適配新的社會治理場域。遲滯影響著社會空間中的個體,因此符合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要求的“三社聯動”項目入村后,K 鎮政府沒有在行動上給予支持,B 村村委會也按照以往被構建的慣習應對外來的社會組織,使得兩者之間無法協調合作,社會工作者無法在社區內獲取相應的社會資本,無力解決社區存在的諸多問題,服務開展受到限制。畸形的互動又進一步加深了村社之間的沖突與矛盾,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社會工作團隊的穩定,出現了不利于服務的現象,不良的村社互動形成了沖突的次級村社關系,直接影響項目效果。
在中國社會背景下,社會組織的合法性來源包括當地的共同利益②高丙中:《社會團體的合法性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00 年第2 期。,即獲得一種績效合法性。③趙鼎新:《國家合法性與國家社會關系》,《學術月刊》2016 年第8 期。因此,研究社會組織在項目開展過程中的關系變化,需要考慮社會組織與當地社會之間的利益問題。布迪厄所說的“利益”并非功利主義的自由選擇與經濟主義的理性計算,他認為理性行動理論把知識主體置于行動主體之上是一種經驗性謬誤。④Bourdieu P.,The Logic of Practice,trans.Nice R,Cambridge:Polity,1990,p.49.所以布迪厄提出利益不僅僅是對經濟資本的追求,還包括了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等,需要將利益放入實踐的維度去思考。他認為,利益是一種歷史性建構,產生于特定的社會情境中。
慣習通過一定的策略計算運作于社會實踐中,利益在實踐策略中表現為一種功利的選擇傾向。因此村干部與農村社會工作者作為基層治理場域中的兩個實踐主體,在實踐過程中必然涉及利益選擇,這種選擇通過實踐的方式塑造了較為穩定的次級村社關系,對于實踐中關系的考量需要分析其中的利益因素。在分析利益要素的同時,也有學者認為布迪厄的理論在應用于社會工作中存在著相對忽視人類情感的問題。⑤Houston,Stan,and Calvin Swords.“Responding to the ‘Weight of the World’:Unveiling the ‘Feeling’Bourdieu in Social Work.”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al Work,Vol.52,No.4,2022,pp.1934-1951.
中國存在一個由“關系”聯結起來的、不同于“國家”的政治和社會領域,這樣以“關系”為主的日常生活構成了中國社會基本的民情和行為方式,成為國家制度的社會基礎。①周飛舟:《行動倫理與“關系社會”——社會學中國化的路徑》,《社會學研究》2018 年第1 期。如果僅僅分析利益,勢必割裂村干部與社會工作者作為具體空間中生活的人的情感屬性。作為一個外來者,社會工作者在進入社區時應如何定位自己與社區的關系尤為重要②鐘耀林、陳文華、梁良:《割裂與共生:農村生計互助小組培育過程中的關系重構》,《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3 期。,因此構建信任機制是決定社會組織能否順利嵌入社區的重要因素。③姜秀敏、李月:《“非正式權威”塑造:社會組織嵌入社區治理的三重路徑——對山東省Q 市F 組織開展社區服務的個案分析》,《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22 年第2 期。
盧曼從心理和規則兩個方面將信任分為人際信任和制度信任。人際信任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熟悉度與感情聯系上。④梁克:《社會關系多樣化實現的創造性空間——對信任問題的社會學思考》,《社會學研究》2002 年第3 期。隨后列維斯和維加爾特通過社會關系與人際信任的內在關聯,將情感信任、認知信任分別與首屬群體、次屬群體相對應。⑤楊中芳、彭泗清:《中國人人際信任的概念化:一個人際關系的觀點》,《社會學研究》1999 年第2 期。這兩種理論對于中國社會關系解釋都具有契合性。翟學偉將中國的信任特點闡述為網絡化的方式制約,通過血緣、地緣、差序格局體現。⑥翟學偉:《信任的本質及其文化》,《社會》2014 年第1 期。傳統中國人的信任更傾向于人際信任、情感信任,需要通過一定的信息網絡來建立并加強這種關系。社會工作機構與村委會作為次屬群體的關系,最初的建立依靠的是認知信任。但農村社會工作者深入社區的駐村方式,使得他們在長期的村莊生活后實質上成了村莊的準“村民”,這時的關系趨近于首屬群體,逐漸獲得了情感認知,這一過程鞏固了原有的關系。
1.Q 村:利益信任共贏下的合作
Q 村在前期形成了和諧合作的村社關系基礎,因此在社會工作者一年來展開的多項活動影響下,村委會看到了村莊逐漸發生的變化以及社會工作機構帶來的種種益處。通過環境衛生教育、正向教養、最美庭院等各類活動,從兒童逐漸影響到成年人,村民的環境意識、村容村貌都得到了提升;老幼共融、生日會等活動促進了村民尤其是留守老人之間的交流與和諧;走訪貧困戶、留守兒童等工作也為社區的弱勢群體帶去了關心與福利。村干部們多次提及社會工作者的到來讓本村的留守兒童們找到了歸屬感,從前村子里幾乎見不到幾個孩子,現在變得熱鬧甚至“吵鬧”。他們害怕社會工作項目結束之后,孩子們又將失去歸屬感。社會工作者在實踐中推動村莊利益提升直接影響了村委會的看法與態度,村委會從物質資源到實際行動不斷加大對社會工作者的支持力度,逐步形成穩定的合作式關系。
其實還是要看行動。我們去年做了很多的服務。村干部也有實實在在的體會,他們其實算是社區的精英嘛。且不談背后深層次的影響,但是就他們面上看到的,我們在村子里做的事情其實是有價值的,這是他們能夠感受到的。(20210802QB 項目經理)
比如說,我們開展的教養小組活動在距離較遠的另一個組里,九節活動都要去那邊。我每次都打電話叫L 哥開車送我過去,他每次都會答應,我覺得他太好了。……之前我們開展大型的活動,物資特別多,我們就叫他們幫忙。或者有時候趕不上車(回村),就打電話請他們過來接我們,對我們還是挺支持的。(20210804Q 駐村社會工作者L)
在Q 村,社會工作者在社區內長時間的駐村生活,使得社會工作者與村委會、村民建立的聯系是深厚且長遠的。在部分社會工作者間隔一年突然重回該村時,依舊能受到村委會干部、兒童們熱情歡迎和接待,從而激發了工作熱情,助力社會工作服務的開展。同時,村干部們仍會時常掛念已經離職的部分社會工作者,經常念叨并保持聯系,與關系極好的社會工作者甚至會結為兄弟姐妹,以當地少數民族的熱情文化與社會工作者交往。農村社會工作者的身份從外來者慢慢變成本村的“新村民”,與村干部、居民的人際信任關系不斷提升,形成了情感信任。這種信任的建立又不斷反哺村社關系的和諧,促使兩者實現合作式的互動關系。
W 哥媳婦因為生了很大病,所以我們去看她。他媳婦的病好了以后,他就叫我們去吃飯。比如說哪家有什么情況的話,我們也會去了解一下、慰問一下,比較暖心。我們還會去村黨支部書記家摘葡萄,在他家弄了一塊地種菜。(20210804Q 駐村社工L)
其實就像Y(前駐村社會工作者)走的時候,L 哥直接去勸她,讓她留下來,大家一起來村里做工作,一起來做鄉村振興。其實是很感動的,他能夠去有這樣一個細節在里面。我也跟他提過可能要離職,那個時候他也真的想讓我們都留下來,支持村里工作,所以這里面就是私人關系和工作關系相互交織著。在農村的話,其實沒有什么純粹的工作和生活,它們都是結合在一起的。(20210802QB 項目經理)
項目前期的良好合作關系,不斷推動社會工作服務在村莊內有效開展,從而進一步為村莊帶來各個方面的利益提升,使得村社關系變得更為良性。長期的日常生活互動又促進了雙方情感信任的加強,鞏固了村干部與社會工作者之間的緊密關系。
2.B 村:利益信任缺失下的沖突
在B 村,由于前階段形成了沖突性的村社關系,直接影響了社會工作服務的效果。盡管社會工作者在B 村開展了多次活動,完成了相應的項目指標,并在兒童、老人服務中取得了一定效果,但相較于在Q 村而言,社會工作者為B 村帶去的利益則出于多重原因顯得并不到位。首先,社會工作者按照項目內容完成的服務幫助了當地的村民,在活動后雙方關系有所緩和,但村委會一直以來不認可社會工作者為社區發展所做的努力。其次,社會工作者拒絕“自我矮化”為村委會的行政伙計,無法協助村委會完成工作,村委會對社會工作者的利益期待全然落空。最后,社會工作者提供的相應活動影響是較為長期的,部分服務帶來的利益在短期內不明顯,導致村委會認為不如直接用社會工作項目的錢購買基礎設施或者提供一些淺顯易見的幫助。雙方的利益需求在項目開展期間無法達成共識,使得村社關系不斷走向沖突。
我不知道社會工作者到底在做什么?這些錢就不要再搞什么兒童活動了。這些服務與政府和其他社會組織的服務重合了,還不如給我們村買幾套滅火器、買幾套音響。滅火器放在村委會、村子里面,教大家怎么用,音響可以放在村委會里。還有你們社會工作者住在我們村委會,這個電費什么時候交一下,欠了好幾個月了。(20210715B 社區發展基金會議)
以上B 村所提出的取消服務、購買物資、催繳費用等行為在Q 村并未發生。在Q 村社會工作者有極強的自主性以決定自己的專業服務,同時吃住生活皆在村委會大樓,不收取相關費用,甚至在政府檢查時反給村委會添了麻煩。
B 村社會工作服務中顯性利益期待的不足導致了村社關系的沖突化,影響了“三社聯動”項目在B 村后續的進展。同時前期生活、工作等方面的諸多不順利,日常交往與生活互助上的沖突,使得B村駐村社會工作者與村委會之間的情感信任無法建立,在關系惡化的同時客觀上加劇了社會工作者的流動性。B 村在村社關系最惡化的幾個月中甚至沒有社會工作者在此駐點,項目依靠社會工作者從其他住處長途趕過來完成服務。社會工作者的更換或離職進一步導致信任關系缺失,加劇了村委會對社會工作者的不信任與不重視。筆者在2021 年8 月離開項目點時,B 村項目處于停滯狀態,而后便匆匆結項。
農村社會工作者作為外來的社會組織嵌入農村社區治理時,如何處理好村社關系是農村社會工作的重要命題,村社關系的建構關乎社會工作機構在具體情境中實踐權力的獲得。在運用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分析農村社區場域中的村社關系時,我們不能忽視其特定的客觀歷史關系,因此歷時性使得村社關系存在著初級與次級兩重關系。借助資本和慣習,可以將雙重關系糅合,形成村社關系的形塑機制。在關系嬗變過程中,沒有社會工作基礎的村莊往往缺乏專業認識,因此在入場階段,社會工作機構需要通過鏈接社會資源或者當地基層政府具備一定的制度保障,幫助村委會理解與接納社會工作機構的入駐。而各地制度化的社會資本和具身化的文化資本存在巨大差異,導致了不同的合法性建構結果,從而影響關系狀態。隨著項目逐步展開,前期建立的關系狀態使得社會工作者具備不同的社會資本獲取能力與社區問題解決能力,這些能力影響著服務的過程和結果,影響著對村莊各項事務的介入效果,從而進一步推動村社關系向合作或沖突方向發展。長期的合作使得關系逐步穩定,此時實踐利益的考量和情感信任關系的建立對村社關系起到了反哺或制約的作用,良好的利益與信任關系幫助村委會與社會工作者建立起深厚長久的工作和私人關系,而較弱的利益與信任關系則致使村委會與社會工作者不斷發生沖突,服務無法得以完成。
筆者在田野調查中還發現,“部門內部利益”也會影響村社關系。“三社聯動”項目中存在一筆志愿者經費,一般都以每月支付的形式補償本村志愿者團隊(該團隊一般包括村干部和村民共三人)。在C 機構的另一個項目點中,起初村黨支部書記不愿擔任志愿者,因此機構選擇由其他村干部來擔任,而看到人家每月都能在較輕松的事務中獲得一筆不錯的收入后,黨支部書記心中產生不平,致使他與社會工作者關系交惡,不再支持社會工作者的工作。這一部門內部利益的分化也是村社關系趨向沖突的重要因素之一。
良好的合作式村社關系往往具備共性的因素,例如合法性強、基層治理能力強、互惠利益多、情感信任緊密等等。但那些沖突式的村社關系將如何得到改善?被吸納的行政化社會工作機構又怎樣脫離行政工作而重拾專業社會工作服務呢?組織自身的流動性、社會工作機構成員不穩定的問題對項目開展過程中的關系變遷有什么樣的影響?這些問題都值得深入探討。或許基層政府治理能力現代化、干部隊伍年輕化、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社會工作本土化的深入等社會變革都能夠成為村社關系改善的機會。在鄉村振興戰略和治理現代化的今天,國家場域的巨大變遷對于社會工作和基層社區治理來說是重要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