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語料庫對“X都X了”的構式研究

鄭莞儀

(華僑大學, 福建 泉州 362000)

在認知語言學和框架語言學中,早就提出了“構式”這一概念。構式強調能指和所指的匹配。而Goldberg明確提出構式的“不可預測性”,他主張語言中所有的形式,包括從最小的語素到句子結構都是形式和意義的配對。我們從其形式這一角度不能推測其意義,就是所謂的具有不可預測性,充分體現了完整理論的“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觀點,結構中的整體意義大于結構中各部分的意義[1]。

“構式”術語早已有之,Fillmore&Kay的框架語義學和Langacker認知語法已經限定“構式”為語言的研究單位,是形式意義的配對,具有非轉換性[2]。而Goldberg強調了構式義的不可預測性,構式的意義不能從其組成部分或已有的構式推出,并且認為構式存在于語言的不同層面,語素也是構式。但是關于這點,學術界頗有爭議,因此Goldberg補充道:如果由于高頻使用,即使語義是透明的,可以預測的,也是構式。

根據形式的不同,我們可以將構式分為兩類——實體構式和圖式構式。實體構式在詞匯上是固定的,只有一個實例;圖式構式指半固定短語以上的構式,不止一個實例。而構式“X都X了”中的“X”是可以變換的,因此為圖式構式。

一、“X都X了”構式的形式和意義

(一) “X都X了”構式的句法特點

“X都X了”是一種常用的口語表達形式,表達了說話人的一種不耐煩的、無所謂的態度。利用北京大學中國語言研究中心(CCL語料庫),對“X都X了”這一構式進行檢索,共檢索出67條結構,其中對“X”這一變項的詞性進行統計,發現“X”主要由動詞構成。

(1)又自言自語:“死都死了,說這些還管啥用呢?你在的時候,還不是整天跟我鬧?”(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

(2)袁氏說著話,可就伏在秀珠肩上,嘴直伸到秀珠的耳朵邊,又道:“你不是那樣傻的人,來都來了,為什么不和他們打一個照面?”(張恨水《金粉世家》)

(3)那人卻冷笑一聲說:“埋都埋了,還看什么!”(《人民日報》)

(4)她說兒子們早就睡了覺,還說:“羅社長,田淹都淹了,那就算了嘛!拖拉機有的是田耕,還在乎這幾畝?”(《人民日報》)

(5)其實沒什么要悲的,賣都賣了,悲什么。(報刊《讀書》)

(6)凱倫打住了。“算了,就當我什么也沒說。”“不。收不回去了。你說都說了。”(尼爾·嘉文《堅持》)

(7)可是羅隆基知道張主席對香港民盟有所接濟的時候,竟然警告張主席說:“他們跑都跑了,還管他們干什么!”張主席很不滿意羅隆基的這種阻撓。(《人民日報》1957年08月11日)

(8)就把劉濞封了吳王,封完了以后,劉邦就后悔,他說,劉濞這個人,我怎么看他有“反相”,這小子將來是要造反的,但是君無戲言,你封都封了,你怎么能收回來呢?(《百家講壇》易中天)

從以上幾個例子可以看出“X都X了”這一構式表達出來的話語帶有“無所謂;事情已然如此,無法挽回”的意味。同時,構式“X都X了”中的變項“X”以單音節的動詞為主,雙音節動詞出現的情況十分有限。

(9)朱鐵口解釋這種情形跟賣差賣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萬銀子,收到十萬,則該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虧的是“買主”。(《胡雪巖全傳》)

(10)大家看他們不急都不急了,都不急了藥販子可急壞了,又喊出了比公家高兩倍三倍的價錢,人們心里連癢癢都不癢了,認為還會再漲,要不販子們圖啥哩。(大陸作家,當代短篇小說)

(二)“X都X了”中變項“X”的選擇

“X都X 了”這一構式為圖示構式,關于變項“X”的選擇,除了要具備上述所說的詞性上的特點,詞義上進入這一框架的“X”也有其特殊之處。

我們根據語料庫中的語料,大致可以將進入“X都X了”構式中的動詞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1．動作動詞

表1中這幾個進入構式“X都X了”的動作動詞的共同義素是:[+動作][+產生變化][+帶賓語][+自主]。據此,我們可以推測,只有當動作動詞具有這幾個義素時才能進入該構式。

表1 動作動詞X的義素分析

2．心理活動動詞

表2中這幾個進入構式“X都X了”的心理動詞的共同義素是:[+心理變化][+對人或物][+情感][+自主]。據此,我們可以推測,只有心理活動動詞具有這幾個義素時才能進入該構式。

表2 心里活動動詞X的義素分析

表3 趨向動詞X的義素分析

表4 表存在、變化、消失動詞X的義素分析

3.趨向動詞

4.表存在、變化、消失動詞

(三)“X都X了”構式中“都”和“了”的分析

在“X都X了”這一構式中,副詞“都”作為主要組成部分,對其所在構式存在一定影響。呂叔湘在《現代漢語八百詞》里把“都”分為三個義項:表示總括,除問話以外,所總括的對象必須放在“都”前;甚至,“都”輕讀;已經,句末常用“了”。依據呂叔湘對“都”的劃分,在構式“X都X了”中“都”表示的是“已經”的意思[3]。

例(1)中的“死都死了”表達的是“已經死了”;例(2)中的“來都來了”表示的是“已經來了” ;例(3)中的“埋都埋了”表示的是“已經埋了”;例(9)中的“到手都到手了”表達的是“已經到手”這一意思。其他各例中的“X都X了”,表示的都為“已經X了”,因此我們認為構式中副詞“都”傳達的是“已經”這一含義。

助詞“了”也是“X都X了”這一構式中的重要固定項,因此同樣需要對助詞“了”進行分析。呂叔湘在《現代漢語八百詞》里指出助詞“了”有兩種含義:表示句子所述事件的態勢發生了變化;說話人認為對方不知道而將此作為新信息傳遞給對方。前者表達了一定的語法意義,具有完句功能;后者實施了話語功能,傳遞了一個信息給對方[3]。

而在構式“X都X了”中,助詞“了”可以表達語氣,為語氣詞,同時也能傳達出該結構表達的內容已經“完成”的含義,因為也是動態助詞。

(四)“X都X了”構式的意義

上述“都”和“了”皆具有“已經、完成”的意義。因此“X都X了”也具有“已經、完成”的意義,除此之外,也具有其他幾個意義。現將“X都X了”構式的意義概括如下。

1.完成義

“X都X了”這一構式中表達的意義是“X”這個動作已經發生了,具有一種完成的意義[4]。

(11)其實沒什么要悲的,賣都賣了,悲什么。(報刊《讀書》)

(12)他急躁地說:“孩子死都死了,哭有啥用呢?再哭,也活不了呢。”(周而復 《上海的早晨》)

(13)宋建平輕淡一笑:“做都做了,還怕說?”(王海鷗《中國式離婚》)

上文了解到“X都X了”這一構式中“都”和“了”皆有“已經、完成”的意思,那么整個構式“X都X了”必然受其影響產生出完成義。如上文舉例的“賣都賣了”“死都死了”“做都做了”……都表現出“事情已經完成、無法挽回”的完成義。

2．勸勉義

構式“X都X了”表示動作已經發生,“X”表示的是既定事實,在具體語境中“X都X了”說明了事實,而其前后的話語具有勸解對方事實已然如此,要面對事實,向前看的勸勉意味[4]。

(14)亞平爸第一次來大上海,覺得哪都不去虧了車票錢,便堅持:“就公園里轉轉,照兩張相,也算我們來過上海了。你看你!來都來了,還不去玩玩?”(六六 《雙面膠》)

(15)“哎呀!媽,自己媳婦兒,怕啥?整天擱一張床上滾來滾去,親都親了,還嫌口水?你真是老腦筋。”(六六《雙面膠》 )

基于構式“X都X了”所表達出來的“完成義”,說話者在說話時往往附帶上一種“現實已成定局,勸勉聽話者”的情感。如例(12)不僅帶有完成義,還帶有勸勉義:孩子死亡已經成為定局,勸勉對方不要再傷心哭泣了。

3．強調義

在構式“X都X了”中,“X”發生了重復,出現在表示“已經”的副詞“都”和具有完結義的語助詞“了”之間,是一種表達強調的方式。

(16)竟是咬定牙齒一些不認,說:“我哥哥已經死了幾年,如今葬都葬了,這是大家曉得的,那里又跑出一個哥哥來,要分什么家產,這不是有心圖賴么?”(《九尾龜》)

(17)現在說都說了,說出來的話潑出去的水,你再怪我也沒有用。再說了,我覺得,就說認識也沒啥大不了的,不用撒謊不是更好!”(李可《杜拉拉升職記》)

4.感慨義

進入構式“X都X了”中的事件必然是已經完成了的事情、無法挽回的事實,那么說話者在悲傷的語境下說出“X都X了”這樣的話時,就會帶有一種“時光已逝、往事不可追”的感嘆情感。

(18)“看見你們娘,”她們后來告訴九莉。“我說沒什么好看,老都老了。”(張愛玲《小團圓》)

“老都老了”表達的是對年歲無法改變的感慨。

5．無所謂義

“X都X了”這一構式呈現出來的主要意義是“已經完成的、既定的事實”,既然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那么在對話中也能夠表達出說話人的一種無所謂、不耐煩的態度,不僅表達了對既定事實的無可奈何,同時也表達了對聽話者的不耐煩態度。

(19)芯正洗著衣衫,男人又來,一股血紅直沖上芯蒼白的臉,說話也大了聲:“離都離了,還想干會么?”(報刊《讀者》)

(20)張景瑞插嘴:“你這才是封建呢,死都死了,上供不上供,還不都一樣?”(周立波《暴風驟雨》)

綜上,構式“X都X了”表達出來的意義有上述幾類:“完成義”“勸勉義”“強調義”“感慨義”“無所謂義”。在“X都X了”這一構式中,固定詞“都”和“了”皆表達出一種“已完成”的意思,因此這幾個意義中最基礎的是“完成義”,而其他的“勸勉義”“強調義”“感慨義”“無所謂義”都是在“完成義”的基礎上,根據具體的語境產生出來的意義。

二、“X都X了 ”構式前身

在CCL語料庫中“X都X了”這一構式最早出現是在清代,而“都X了”這一構式最早出現于唐代。二者在形式上都出現了固定項“都”和“了”,表示完成義。因為,我們有理由認為“都X了”是“X都X了”的前身。但是兩者之間存在明顯的不同。

(一)理性意義方面的差異

“都X了”這一構式所表達的意思更著重于“都”字,表示“全部都、無一例外”的意義。而“X都X了”這一構式與“都X了”這一構式最大的不同在于變項“X”的重復,所以“X都X了”更加側重的是“強調義”。

(21)在蘇瑪亞·阿比德的“家”,現在所能見到的只是一堆瓦礫。“阿里、侯賽因和穆罕默德都死了。我的3個兒子都死了。”泣不成聲的阿比德反反復復地說。(新華社)

(22)“你媽死都死了,她知道個屁!”老唐有些不高興,他注意到兒子似乎比他更不高興,婉轉地說:“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葉兆言《哭泣的小貓》)

例(21)中“都死了”強調的就是數量上面的“全部都、無一例外”,而例(22)中“死都死了”強調的是“死”這一個結果,表達的是一種結果義或事實已然如此、無法挽回的意義。

(二)色彩方面的差異

1.語體色彩不同

“X都X了”常出現在日常對話中,具有濃厚的口語色彩,而“都X了”則與其相反,具有書面語色彩,常出現在正式的政策公文、報道中。

(23)“你這個小矛盾!真不想要,當時就采取措施了。有都有了才問?不要怎么辦?難道去打胎啊?你放心,孩子不會沒有父親的。我保證。”(六六 《雙面膠》)

(24)邊防戰士修路筑橋,使邊境各縣都有了2至3條縱橫公路干線,連大多數偏僻山鄉村寨也都通了車。(《人民日報》1989年02月04日)

(25)在湖北武漢,湖泊保護今年全面實現“包產到戶”,166個湖泊都有了“一官一民”兩位“湖長”,一旦湖泊出現問題,立即追責。(《人民日報》2013年07月22日)

2．感情色彩不同

“X都X了”中的變項“X”發生了重疊,所以這一構成具有強調的意義,在具體的語境中,還會有無可奈何、無所謂的消極感情色彩。而“都X了”沒有這樣的感情色彩。

(三)變項“X”的差異

在上文中,已經對“X都X了”中變項“X”的選擇做出了總結,“X”多為單音節。基于CCL語料庫檢索構式“都X了”,共檢索出48011條結果,但是其中“X”為單音節的僅有1387條,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都X了”中的“X”多為多音節。

三、小結

本文基于語料庫討論了“X都X了”這一構式,認為“X都X了”中的變項“X”多為單音節,且多以動作動詞、心理活動動詞、趨向動詞以及存在、變化、消失動詞為主。由于這一構式中“都”和“了”為固定項,因此該構式受其影響具有基礎的“完成義”,同時根據具體的語境還具有“勸勉義”“強調義”“感慨義”“無所謂義”等意義。“都X了”是構式“X都X了”的前身,但是兩者之間存在很大的不同,包括理性意義、色彩意義、變項“X”的選擇等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