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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英國現代史學研究的專業化

2023-09-20 11:44:06于洪
史學集刊 2023年5期
關鍵詞:英國

摘 要: 19世紀中后期,在蘭克史學的影響下,以斯塔布斯為代表的英國歷史學家開始重視對原始檔案文獻的運用,努力運用“科學化”的研究方法呈現歷史真相。歷史學成為獨立學科后,英國大學培養了眾多的專業歷史學家,他們超越了原有的歷史寫作的精英主義傳統。學術期刊的創辦和學術組織的出現加強了專業歷史學家之間的聯系,確立了專業史學研究的學術標準,形成了嚴格的學術評價機制,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趨于完善。

關鍵詞: 英國;現代史學;專業化;斯塔布斯

19世紀是“歷史學的世紀”。①在這一時期,西方出現了很多歷史學流派,如浪漫主義史學、客觀主義史學以及實證主義史學等,其中蘭克所開創的客觀主義史學深刻地影響了英國現代史學的發展。在牛津學派的開創者威廉·斯塔布斯(William Stubbs)和其他歷史學家的推動下,英國開始走出傳統史學,開啟了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發展進程,主要表現為批判地運用原始檔案文獻及“科學化”研究方法的引入、專業歷史學家群體的形成與歷史寫作的專業化、專業學術期刊的創辦以及專業學術組織的創立與發展。批判地運用原始檔案文獻進行史學研究,有利于提升歷史著作的客觀性和可信度;“科學化”研究方法的運用,有利于增強研究者對歷史問題的分析能力;專業歷史學家群體的形成,有利于強化學術共同體意識,培養專業精神;歷史寫作的專業化,有利于摒棄歷史寫作的主觀性,提高歷史著作對歷史問題的解釋力;專業學術期刊的創辦和學術組織的創立,有利于拓展史學研究的學術視野,塑造學術身份認同,確立史學研究的學術規范和學術標準,形成嚴格的同行評議機制。由此,英國現代史學研究的專業化趨于完善。學界尚未見到從上述諸多方面對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展開系統研究的論著。②本文擬結合19世紀中后期英國歷史學家的論著,以及后世歷史學家撰寫的史學史與史學理論論著,從文獻解讀、研究方法、專業歷史學家群體、歷史寫作方式及專業學術期刊和學術組織的發展等幾個方面,對英國現代史學研究的專業化進程進行系統的研究。

一、原始文獻的運用與研究方法的“科學化”

19世紀中后期,英國現代史學研究的專業化發展水平落后于德、法等國。(張乃和:《歐洲文明轉型與現代史學的誕生》,《史學集刊》,2013年第1期,第54頁。)德國蘭克史學傳入英國之后,以斯塔布斯為代表的歷史學家受到蘭克史學的深刻影響,在歷史研究中開始重視對原始檔案文獻的運用,從而開啟了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進程。在歷史寫作過程中,以斯塔布斯為代表的專業歷史學家自覺地與業余的歷史寫作者區分開來,以嚴謹的研究方法解讀原始檔案,進行嚴肅的歷史寫作。由此,英國歷史學在這一時期實現了與文學的分立,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隨著專業歷史學家文獻意識的增強,歷史研究中的文獻范圍和類型都得到了擴展,這開闊了歷史學研究者的學術視野,拓展了歷史學的研究對象。比較法和歸納法的運用提升了歷史學研究者解讀文獻和歷史寫作的能力,這些“科學化”研究方法的運用促進了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發展。

斯塔布斯為推動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做出了巨大貢獻。“斯塔布斯的著作建立了歷史學作為實證科學的標準,進而通過這些標準確立了歷史學作為新興專業的學術地位。巴克爾(Henry Thomas Buckle)提出了歷史學是一門科學的主張,英國史學專業化的進程正是沿著斯塔布斯與巴克爾所確立的路徑發展起來的”。(Ian Hesketh,The Science of History in Victorian Britain: Making the Past Speak,p.36.)實際上,巴克爾基于孔德的實證主義,將歷史學界定為一門科學,而斯塔布斯否認這一判斷,主張人是有自由意志和獨特個性的,拒絕接受任何將歷史研究簡化為純粹科學框架的嘗試。(George B.Stow,“Stubbs,Steel,and Richard II as Insane: The Origin and Evolution of an English Historiographical Myth,”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43,No.4(Dec.1999),p.612.)斯塔布斯并不否認歷史學是一門科學,但他認為科學的歷史學不是建立在孔德的實證主義基礎上,而是基于對原始檔案的批判和運用,憑借“科學化”的史學研究方法,得出客觀的結論。專業的歷史學研究在本質上就是對“客觀性”的追求,斯塔布斯正是在遵循這一原則的基礎上進行歷史研究,并推動了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發展。

1866年,斯塔布斯被聘任為“牛津大學中世紀史與現代史欽定講座教授”(Regius Professor of Modern and Medieval History at Oxford)。(Ian Hesketh,The Science of History in Victorian Britain: Making the Past Speak,p.45.)在就職演講中,斯塔布斯提出“要在英國建立一個歷史學派,它將與歐洲其他的歷史學家一道完成一項共同的任務,它不是建立在弗朗西斯·帕爾格雷夫爵士(Sir Francis Palgrave)、約翰·米切爾·肯布爾(John Mitchell Kemble)、詹姆士·安東尼·弗勞德(James Anthony Froude)及托馬斯·巴賓頓·麥考萊(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研究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大量收集和整理的材料之上,因為上述學者試圖基于那些稀少、分散、雜亂無章的材料進行寫作”。(William Stubbs,Seventeen Lectures on the Study of Mediaeval and Modern History and Kindred Subjects: Delivered at Oxford,Under Statutory Obligation in the Years 1867-1884,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1886,p.12.)斯塔布斯希望英歷史學家能夠與歐洲大陸的歷史學家一起努力擺脫浪漫主義史學的研究范式,摒棄浪漫主義敘事史的寫作方式,在運用原始檔案文獻的基礎上進行實證研究,發展出英國本土的現代史學研究范式和學派。

在歷史研究實踐中,斯塔布斯竭盡全力地推動對原始檔案文獻的整理與研究,他是“第一位真正運用國家檔案館(the Public Record Office)文獻,全身心投入原始檔案文獻研究中的英國歷史學家”,(Margaret F.Stieg,“The Emergence of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The Library Quarterly: Information,Community,Policy,Vol.46,No.2 (Apr.1976),p.123.)也是“第一位深入檔案室的欽定講座教授”。(C.H.Firth,Modern History in Oxford,1841-1918,Oxford: Basil Blackwell,1920,p.15.)在英國歷史學家中,斯塔布斯是重視運用原始檔案文獻的先行者。斯塔布斯認為歷史研究應當以追求真相為最高目標,不為政治家服務,也不受政治偏見的左右。(William Stubbs,Seventeen Lectures on the Study of Mediaeval and Modern History and Kindred Subjects: Delivered at Oxford,Under Statutory Obligation in the Years 1867-1884,p.12.)由于重視對原始檔案文獻的運用,斯塔布斯在研究和寫作歷史論著時能夠擺脫政治的影響,拋棄浪漫主義史學注重主觀價值傾向的研究范式,秉持較為客觀中立的立場,與蘭克所倡導的“秉筆直書”的學術原則一致,這是斯塔布斯推動英國現代史學研究走向科學化與專業化的方法論基礎。盡管斯塔布斯沒有像蘭克那樣將歷史研究中的一套科學的方法系統地闡述出來,但是在對運用史料呈現歷史真相這一原則的追求上,斯塔布斯并不比蘭克遜色。因此,斯塔布斯被公認為英國歷史學“荒蕪”時代中的“科學的歷史學家(a scientific historian)”。

斯塔布斯從編輯中古時代的手稿開始,進而解讀手稿背后所蘊含的史實和真相,這成為他歷史研究獲得成功與聲譽的基礎。(約翰·布羅:《歷史的歷史:從遠古到20世紀的歷史書寫》,第390頁。)1870年,斯塔布斯出版了《英格蘭憲政史文獻選編》(Select Charters and Other Illustrations of English Constitutional History),這本書很快成為學生的教材,并數次重印,是一代又一代牛津和劍橋學生的必讀書。(R.A.Cosgrove,“Reflections on the Whi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Journal of Early Modern History,Vol.4,No.2(2000),p.151.)這本憲政文獻集取得的成就一方面顯示了斯塔布斯對原始檔案文獻的駕馭能力,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專業化的史學研究成果在大學中開始受到普遍重視。1873—1878年期間,斯塔布斯的《英格蘭憲政史》(Constitutional History of England)得以出版,并在短時間內多次再版。(William Holden Hutton,William Stubbs,Bishop of Oxford,1825-1901(from the Letters of William Stubbs),London: Archibald Constable & Co.,Ltd,1906,p.251.)該著作顯示了作者深厚的中世紀文獻功底,也證明了斯塔布斯是一位杰出的原創性歷史學家,這是自愛德華·吉本以來無人能夠企及的。這部著作的洞察力、深度以及非凡的準確性,喚起了人們對最偉大的英國歷史學家的記憶。(William Holden Hutton,William Stubbs,Bishop of Oxford,1825-1901(from the Letters of William Stubbs),p.85.)上述兩部著作是斯塔布斯基于對原始檔案文獻的整理、批判以及系統解讀而寫成的,與既有的文學性的歷史作品有著本質的區別。“《英國憲政史》逐漸成為英國史學專業化的象征”,(Rosemary Jann,“From Amateur to Professional: The Case of the Oxbridge Historians,”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Vol.22,No.2(1983),p.131.)并且在出版之后短時間內反復再版重印。由此可見,斯塔布斯所開創的專業化的史學研究范式得到了學界的廣泛認可。

英國著名法律史學家弗雷德里克·威廉·梅特蘭(Frederic William Maitland)對斯塔布斯的《英格蘭憲政史》倍加贊賞。(Robert Brentano,“The Sound of Stubbs,”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Vol.6,No.2 (May 1967),p.1.)斯塔布斯的成功主要源于他對歷史真相的追求、對原始文獻的運用及文本寫作的準確性,這是客觀主義史學的內核所在。在對中古時代手稿的編纂中,斯塔布斯展現出了追求真相的巨大熱情。在這一點上,他受到了蘭克的深刻影響。(Robert Brentano,“The Sound of Stubbs,” p.2.)從對史料的態度與歷史研究的方法來看,斯塔布斯所堅持的原則與蘭克的主張在本質上有很多相同之處。

在歷史研究專業化的進程中,斯塔布斯為牛津歷史學派確立了學術研究的原則和規范。(Reba N.Soffer,“Nation,Duty,Character and Confidence: History at Oxford,1850-1914,” English Historical Journal,Vol.30,No.1(Mar.1987),p.91.)當時的法國歷史學家保羅·弗雷德里克指出:“斯塔布斯在牛津大學的目標就是激發學生對原始文獻研究的批判精神,而非直接應對政治事務。他的方法是要培養學者,而非未來的政治家,沒有人能夠比他更好地傳授公正且科學的歷史認知。”(Paul Fredericq,The Study of History in England and Scotland,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887,p.44.)斯塔布斯培養的人才是純粹的且擁有批判精神的歷史學家,他們成為推動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發展的主要力量。在斯塔布斯的努力下,英國的歷史學家已經初步具備了“科學”研究的自覺,他們將主觀認知從對原始文獻的研究中分離出來,盡最大可能運用史料呈現史實。他們遵循了現代史學研究的基本學術原則,即“歷史研究在對待證據和處理資料來源的方法上應該是科學的”。(John P.Kenyon,The History Men: The Historical Profession in England since the Renaissance,p.175.)憑借“科學化”的研究方法和專業的歷史思維,他們努力使自己成為可靠的歷史真相的講述者,避免陷入充滿主觀性印記的浪漫主義史學的陷阱中。因此,英國歷史學家E.H.卡爾認為“19世紀是個尊重事實的偉大時代”。([英] 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3頁。)卡爾所描述的正是19世紀下半葉浪漫主義史學衰落之后,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興起時的狀況。

隨著歷史學家重視文獻的意識逐漸增強,英國歷史研究中文獻的類型和范圍得以拓展。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勛爵曾經指出:“自19世紀中葉以來,不斷出現的、新的材料涌入歷史研究之中,匯聚成文獻的汪洋,早期的歷史學家在其中艱難地劃行。”(Lord Acton,A Lecture on the Study of History,London: Macmillan and Co,1895,p.142.)這一時期,學者們拓展了原始文獻的范圍,文獻的類型更加豐富多樣,比如信件、調查報告、日記以及報紙等。(Miriam Dobson,Benjamin Ziemann,eds.,Reading Primary Source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exts from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 Century History,p.58.)文獻類型和范圍的擴展拓寬了歷史學家的學術視野,增強了歷史學家從事歷史研究的學術信心。阿克頓認為歷史研究要避免或規避爭論,就必須立足于文獻,而不是觀點。塞繆爾·羅森·加德納(Samuel Rawson Gardiner)并不試圖讓讀者覺得自己是一個證人,而是要求讀者“異口同聲地提出疑問,并記住他們閱讀的不是對確實發生過的事情的敘述,而是對我經過調查后所認為發生過的事情的敘述”。(Rosemary Jann,“From Amateur to Professional: The Case of the Oxbridge Historians,”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Vol.22,No.2(1983),p.128.)顯然,包括阿克頓在內的這些歷史學家都堅定地認為歷史研究要忠于文獻。為了盡可能地做到客觀中立,他們甚至傾向于以開放的態度對待其研究成果,接受讀者的質疑。

在強調忠于文獻的同時,這一時期的英國歷史學家也開始重視對“科學化”研究方法的運用。這提升了歷史學家對歷史學的認知水平,促進了歷史觀念的進步,擴展了歷史學的研究領域。當時的中世紀史學家查爾斯·歐曼爵士指出“歷史是人類為記錄人類行為所做的努力”。(Sir Charles Oman,On the Writing of History,p.5.)英國歷史學家開始在歷史研究中重視“人”和“人類”的社會生活。1898年,J.H.朗德(J.H.Round)批評愛德華·奧古斯塔斯·弗里曼(Edward Augustus Freeman)對經濟和社會等領域幾乎沒有興趣,是一位“政治的”歷史學家。(P.B.M.Blaas,Continuity and Anachronism: Parliamentary and Constitutional Development in Whig Historiography and in the Anti-Whig Reaction Between 1890 and 1930,London: Martinus Nijhoff,1978,p.54.)在此之前,政治發展史一直占據歷史研究的中心,基于研究方法和歷史觀的更新,英國歷史研究的內容逐漸擴展到與經濟和社會發展相關的諸多領域,并且開始關注作為個體的“人”的生活。由此,英國歷史研究走出了傳統的政治史窠臼,興起了經濟社會史研究的新趨勢,這意味著英國歷史研究有了顯著的進步。

現代生產方式的變革和新興學科領域的發展刺激了新的史學方法的運用,在解讀和運用文獻的過程中,比較法和歸納法被引入歷史研究之中,促進了歷史研究的進步。弗里曼在《比較政治學》一書中闡述了其對歷史學家任務的理解,而且把主要注意力放在比較研究方法上。弗里曼把比較法稱作那個時代“最高的知識成就”,認為它可以闡釋“在不同時期的政治制度之間,以及在相隔最遙遠的國家之間存在的發展差異”。(Edward A.Freeman, Comparative Politics,London: Macmillan,1873,p.1.)對于研究方法在歷史研究中的作用和地位,阿克頓勛爵有著深刻的認識,他指出:“造就歷史學家的不是天賦,不是文筆,也不是學識,而是研究方法。”(John Emerich Edward Dalberg-Acton,The History of Freedom,and Other Essays,London: Macmillan and Co.,Limited,1907,p.235.)借助其他學科的進步與發展,英國的史學研究方法也實現了突破,比較法和歸納法等“科學化”研究方法的引入,提升了史學研究的理論水平,為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方法論基礎。二、專業歷史學家群體的形成與歷史寫作的專業化

對原始檔案文獻的解讀與批判及“科學化”研究方法的運用,是史學研究專業化的基礎,而專業歷史學家群體的形成是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根本所在,正是依靠專業歷史學家群體的努力,英國才突破了長期存在的歷史寫作的精英主義傳統,進而確立了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合法性與合理性。這一時期,以斯塔布斯為代表的史學研究專業化的先行者在大學中開展了系統的史學教育,培養了專業的史學研究人才隊伍,形成了具備現代史學專業素養和研究能力的專業歷史學家群體,實現了歷史學研究主體的職業化。而“職業化意味著學科的專門性和獨立性,它要使歷史學在研究對象、研究方法、思維方式及學科價值上能夠與任何其他學科區別開來”。(陳新:《論西方近代歷史敘述與理性意義體系》,《東南學術》,2000年第2期,第104頁。)專業歷史學家群體的形成與歷史學科走向獨立相伴而行。19世紀中期以后,英國許多學科逐漸從綜合性研究中獨立出來,將各自的研究定義為“專業性”研究,以科學方法作為學科獨立的催化劑,例如語言學、歷史學、人類學、經濟學、政治學及社會學。科學的發展推動了各學科領域研究方法的進步,包括歷史學在內的諸多人文學科也依靠研究方法和思維方式的進步逐漸走向獨立。

19世紀50年代,英國的歷史學孕育了與其他學科領域分離的條件,斯塔布斯等歷史學家開始將科學的、嚴肅的史學追求與文學性的、不成熟的史學實踐劃清界限。歷史學家們決心效法取得重大突破的自然科學,使歷史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徐浩、侯建新:《當代西方史學流派》,第13頁。)以斯塔布斯為代表的英國歷史學家有著強烈的學科獨立意識和學術追求。在這些早期的專業歷史學家看來,專業的史學研究必須與文學性的史學實踐決裂,依靠“科學化”的研究方法和專業歷史學家群體,歷史學才能走向獨立發展的道路。斯塔布斯在1866年被聘任為“牛津大學中世紀史與現代史欽定講座教授”,這成為歷史學在英國作為一個獨立專業發展的分水嶺。(Ian Hesketh,The Science of History in Victorian Britain: Making the Past Speak,p.45.)英國歷史學家們認為,斯塔布斯成為歷史學領域的欽定講座教授,是學界對歷史學專業地位的肯定,意味著“歷史學這一學科的獨立存在得到了認可”。(J.R.Green,“Professor Stubbss Inaugural Lecture,” Saturday Review,Vol.2(Mar.1867),p.279.)斯塔布斯的史學研究不僅使其本人成為英國第一位專業歷史學家,也對歷史學專業在牛津大學確立獨立的學科地位做出了貢獻。

在歷史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之后,英國出現了一大批專業歷史學家,他們成長為獨立的、受過專門訓練并從事專業研究的群體,有著共同的學術追求。(Phillippa Levine,The Amateur and the Professional—Antiquarian,Historians and Archaeologists in Victorian England,1830-1886,p.100.)大學成為培養專業歷史學家的中心,19世紀上半葉人們所熟悉的“紳士學者”們,到1900年前后已經轉變為領薪水的教師。與清閑的前輩不同,他們以在大學里教授和研究歷史為職業。大學中嚴格的專業訓練使公眾相信只有專業歷史學家才有資格對歷史做出評價和判斷,并確定開展歷史研究的方向。(Rosemary Jann,The Art and Science of Victorian History,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5,p.216.)大學中的導師制度作為催化劑,在歷史學科的發展進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用弗斯的話說,“大學為歷史研究提供了必需的專業訓練”。(C.H.Firth,A Plea for the Historical Teaching of History,London: Forgotten Books,2015,p.30.)19世紀后期,專業歷史學家在英國大學中成長起來,他們經過了系統的專業訓練并且掌握了復雜的知識體系,在英國各地的大學中擔任教職,成為促進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發展的中堅力量。

在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進程中,專業歷史學家群體的形成極為重要。文學性的歷史寫作雖然能夠吸引廣泛的讀者,但違背了專業歷史學家對準確性、公正性和真實性的追求。專業精神要求歷史研究不是由市場需求決定的,而是由“專家團隊”的標準決定的。(J.R.Seeley,“Political Somnambulism,” Macmillans Magazine,No.43(Nov.1880),p.28.)在專業歷史學家看來,歷史研究和寫作要遵循嚴格的專業標準,具備求真求實的專業精神,擺脫公眾和市場的羈絆,歷史研究的貢獻和價值要由相應的專家來評判。H.A.L.費希爾認為歷史與真理有關,所以真正的歷史學家不愿由喜歡其風格的公眾來評判,而寧愿由能夠檢驗歷史事實的專家來評判。(Herbert A.L.Fisher,“Modern Historians and Their Methods,” Fortnightly Review,Vol.62 (Dec.1894),p.811.)這體現了英國歷史學研究者的專業自覺,這一專業自覺使他們堅信,嚴肅的歷史學研究是一項只有經過系統訓練的人才能從事的事業,也只有他們才能確定歷史研究的價值。(Rosemary Jann,“From Amateur to Professional: The Case of the Oxbridge Historians,”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Vol.22,No.2(1983),p.129.)因此,專業歷史學家群體是推動英國現代史學研究真正走向專業化的核心力量。

實際上,在當時的英國學界,并非所有歷史學家都有著強烈的專業化訴求,不同的歷史學家對歷史研究和寫作風格的理解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以至于在這一時期,“歷史學研究者的職業認同中最重要的問題不是專業知識或方法論本身,而是歷史學家與讀者之間的關系”。(G.M.Trevelyan,History and the Reader,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45,p.11.)專業歷史學家希望把自己從公眾需求所施加的限制中分離出來,試圖擺脫與公眾及市場的緊密聯系,以追求某種自我驗證的專業的學術研究。然而,這一專業化訴求遭到一部分歷史學家的反對。作為牛津學派核心人物的弗里曼“盡管傾向于改善歷史學家在公眾中的形象,但他努力的目標不是專業化。雖然認可專業化的合理性,但弗里曼致力于提高公眾性的歷史寫作水平,盡力彌合公眾和專業讀者之間的差異。對于培養專業歷史學家隊伍,弗里曼并不倡導以‘科學的歷史學家取代‘維多利亞賢明之士(Victorian sage),而是盡力促成雙方的融合”。(Rosemary Jann,The Art and Science of Victorian History,p.188.)無論是歷史寫作,還是歷史學家群體的發展,弗里曼都盡力弱化專業化訴求,試圖迎合公眾閱讀習慣,彌合專業歷史學家與傳統歷史學家之間的差異。約翰·理查德·格林(John Richard Green)公開宣稱,他的使命是利用通俗歷史“將各種觀念灌輸到普羅大眾的頭腦中”。(Leslie Stephen,ed.,Letters of John Richard Green,New York: Macmillan,1901,p.445.)后世著名的歷史學家屈威廉也認為歷史寫作不是科學的推論,而是依靠想象力進行的猜測和概括。(G.M.Trevelyan,Clio,A Muse and Other Essays,Literary and Pedestrian,New York: Longmans,

Green and Co Ltd.,1914,p.9.)在弗里曼等歷史學家看來,歷史寫作并非科學推論,而是具有很強的主觀性,歷史研究和寫作如果過分強調專業化,就無法適應公眾的認知水平,就會脫離普通受眾和市場的需求。

對此,倡導史學研究專業化的歷史學家則認為歷史中的英雄崇拜和神話傳說不足為信。在這一時期英國的歷史寫作中,迎合公眾的流行標準和專業標準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分歧,英國歷史學家在對待歷史寫作專業化時,存在著截然不同的態度。這一分歧有著深刻的根源,因為此前英國的歷史研究和寫作更多地只是作為一種別致的興趣或消遣,僅僅屬于貴族和知識精英,即英國歷史寫作的精英主義傳統。古代和現代的職業模式,在當代的史學觀念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英國精英們堅持認為,寫作一部偉大的歷史作品意味著要找到一位擁有社會地位、閑暇時間及至少對公共事務有所了解的歷史學家。(Philip Hicks,Neoclassical History and English Culture from Clarendon to Hume,New York: St.Martins,1996,p.19.)在他們看來,偉大的歷史學家通常對公眾生活有著最直接的了解,他們或者出身于貴族家庭,從事某種公共服務;或者出身卑微,但憑借在政府基層的工作,一路晉升到有影響力的職位。(Philip Hicks,Neoclassical History and English Culture from Clarendon to Hume,p.20.)因此,這些精英們認為英國歷史學家或者是貴族,或者是政府文官和將軍等具備政治經驗和社會地位的人,只有他們對歷史和公共事務才有最直接的了解和認知,才能真正寫出偉大的歷史作品,這樣的傳統深刻地影響了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發展進程。表面上看,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阻力源于公眾的閱讀需求,實質上則源于英國歷史寫作的精英主義傳統,正是這種傳統的長期存在塑造了公眾的閱讀習慣。所謂歷史寫作的精英主義傳統是貴族與社會精英對文化權力的貪戀,希望憑借自身的社會地位,依靠較強的語言功底、藝術想象力及敘事技巧進行歷史寫作。因此,這類歷史著作具有很強的可讀性,能夠贏得公眾的認可,并且獲得了牢固的市場地位。相反,專業歷史學家基于對原始檔案文獻進行煩瑣的考證與分析,撰寫的歷史著作注重客觀與信實,回避了對情感的關照,大多顯得枯燥乏味、晦澀難懂,自然無法得到一般公眾的認可。

盡管如此,專業歷史學家最終還是突破了歷史寫作的精英主義傳統,通過運用原始檔案文獻和“科學化”的研究方法,確立了專業歷史研究成果的合法性與權威性。身為議會記者的歷史學家威廉·格思里(William Guthrie)和詹姆斯·拉爾夫(James Ralph)對英國歷史寫作的精英主義傳統表示質疑,他們認為歷史著作的優劣是衡量歷史學家身份的首要因素,歷史學家獲得普遍認可是基于其著作的“學術價值”而非其自身的“血統和社會地位”。優秀的歷史學家是在恰當運用學術方法的基礎上,解讀原始資料,以證明自己作為敘述者的權威性。英國歷史研究與寫作應當從重視社會地位或政治家經驗的模式,逐漸轉向歷史學家注重獲取和解讀原始檔案文獻的模式。(Levi Fox,English Historical Scholarship in the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ies,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6,p.285.)在專業歷史學家看來,先進的研究方法以及對原始資料的運用一定要取代原有的歷史寫作的精英主義傳統,歷史研究和寫作的專業化是英國現代史學發展的必然趨勢。

三、專業學術期刊的創辦與學術組織的出現

專業學術期刊和學術組織在歷史學研究者成長為專業歷史學家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Robert H.Kargon,Science in Victorian Manchester: Enterprise and Expertise,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7,p.35.)1885年,詹姆斯·布萊斯(James Bryce)安排克萊頓(Creighton)、阿克頓勛爵、約克·鮑威爾(York Powell)和A.W.沃德(A.W.Ward)會面,討論效仿德國和法國,在英國創辦一份歷史學專業學術期刊。(Margaret F.Stieg,“The Emergence of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The Library Quarterly: Information,Community,Policy,Vol.46,No.2 (Apr.1976),pp.119-120.)克萊頓同意擔任編輯,在眾人的共同努力下,《英國歷史評論》(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于1886年1月創刊,他們設法與歐洲大陸學術界保持同步,并確保它能成為一份國際期刊。(O.Elton,Fredrick York Powell,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06,pp.84-85.)《英國歷史評論》的創辦者們對這一歷史學專業學術期刊充滿期冀,希望以此促進英國歷史研究,并能夠跟上歐洲大陸歷史研究的發展步伐。

對《英國歷史評論》的這一希望和定位,也體現在克萊頓寫給阿克頓的多封書信中。克萊頓多次強調當時的英國歷史學研究和寫作存在偏狹和封閉的特點,他希望在阿克頓的幫助下,《英國歷史評論》能夠推動英國的歷史學家同歐洲大陸的歷史學界進行接觸與交流。(Doris S.Goldstein,“The Origins and Early Years of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101,No.398 (Jan.1986),p.10.)克萊頓對英國的歷史學研究落后于歐洲大陸的現狀有著清醒的認識,并且希望通過《英國歷史評論》改變這一狀況。在《英國歷史評論》創刊號的發刊詞中,克萊頓提出了該刊的辦刊原則:《英國歷史評論》刊載文章的研究范圍不局限于政治史,而是包括人類文明發展的所有方面。為了避免黨派嫌疑,該刊拒絕刊登關于當下政治和宗教問題爭論的稿件。無論是古代史,還是現代史,無論是國內史,還是外國史的稿件,都會得到及時公正的處理。(Mandell Creighton,“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1,No.1 (Mar.1886),p.150.)克萊頓闡明的辦刊原則體現了《英國歷史評論》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在稿件上不局限于政治史,而是涵蓋人類文明和歷史發展的所有方面;在時間上涵蓋古今,在空間上容納國內國外。相較于既有的歷史研究領域,《英國歷史評論》的學術視野是非常開放的。另一方面,《英國歷史評論》在歷史觀上持中立立場,不參與現實中的政治和宗教論爭,僅僅致力于呈現歷史真相,這與蘭克客觀主義史學的學術追求是一致的。

《英國歷史評論》在創辦初期遇到了經費嚴重不足的困境,在克萊頓等歷史學家的努力下,這份期刊得以存續下來,并成為英語國家中最早的歷史學專業期刊。(Margaret F.Stieg,“The Emergence of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The Library Quarterly: Information,Community,Policy,Vol.46,No.2 (Apr.1976),p.119.)這一事實表明,在英國歷史學研究領域中,一種獨特的專業態度和專業精神已經形成。(G.Millerson,The Qualifing Associations: a Study in Professionalization,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64,pp.48-50.)克萊頓承認,他把《英國歷史評論》當作年輕歷史學家的“訓練場”,將其作為大學里有抱負的歷史學家所能獲得的專業訓練的一種補充。(A.J.Engel, From Clergyman to Don: The Rise of the Academic Profess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Oxford,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17.)在克萊頓等歷史學家的主導下,《英國歷史評論》成為年輕歷史學家進行專業訓練并提升學術研究水平的重要平臺。隨著學術影響的擴大,《英國歷史評論》逐漸成為鑒別歷史學研究者是否精通專業史學研究的重要衡量標準。以至于在《英國歷史評論》上發表論文,成為歷史學研究者向未來的學術雇主證明自己在“專家團體”中學術地位的公開且正式的方式。(T.L.Haskell,The Emergence of Professional Social Science: the American Social Science Association and the 19th-Centuy Crisis of Authority,Urbana,Ill.: University of Illinois,1977,pp.65-66.)《英國歷史評論》不僅為歷史學研究者提供了專業訓練,也為專業的歷史學研究確立了學術規范和學術標準,其學術水平和影響力得到了專業歷史學家的普遍認可。

《英國歷史評論》的發展得益于來自英國、美國以及歐洲大陸的歷史學家的貢獻,這一事實表明,英國歷史學界已經突破了原有的狹隘性和封閉性。《英國歷史評論》編輯部越來越像一個非正式的信息交換中心,學者們借此相互聯系,從而形成了密切的學術交流網絡。質言之,《英國歷史評論》將英國專業歷史學家以共同的學術態度和目標團結起來,成為英國歷史學家提升專業水平的重要平臺,促進了專業歷史學“學術共同體”的形成。(F.M.Powicke,Modern Historians and the Study of History,Westport: Greenwood Press,1976,p.169.)正如漢弗萊斯所指出的,及至19世紀90年代末,“業余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歷史學研究變得越來越專業化”。(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London: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969,p.3.)《英國歷史評論》加強了英國歷史學家與外界的學術交流,確立了英國歷史學研究的學術標準和學術規范,使年輕一代歷史學家得到訓練,提升了英國歷史學研究的學術水平,培養了英國歷史學家的學術共同體意識。克萊頓實現了其辦刊初期的學術追求,《英國歷史評論》踐行了克萊頓賦予它的歷史使命,推動了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長足進步。

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發展除了得到《英國歷史評論》的推動之外,也得益于專業學術組織的出現。1868年,英國成立了皇家歷史學會(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1.)與《英國歷史評論》不同,皇家歷史學會創立之初并不具有專業性,其最初的目的是把歷史研究和娛樂結合起來。(George Harris,The Autobiography of George Harris,Charleston: BiblioBazaar,2010,p.429.)皇家歷史學會的創始人查爾斯·羅杰斯(Charles Rogers)也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學家。一方面,羅杰斯未經王室授權就擅自使用了“皇家”的名號,(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p.3-4.)直到1872年維多利亞女王才真正授予其“皇家歷史學會”的稱號;(Muir Mackenzie,“Charter of Incorporation of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Vol.11(1897),p.165.)另一方面,學會成立之后羅杰斯便主宰了學會。當時,一個屈從性的委員會投票讓其成為學會中受薪的“歷史學家”,并為其建了一所房屋,資助其出版家譜著作。因此,這一時期皇家歷史學會的財務管理和出版物的質量廣受詬病。(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14.)及至1881年,羅杰斯才被罷免。學會的創辦者羅杰斯劣跡斑斑,學會的成員也魚龍混雜。在漢弗萊斯看來,皇家歷史學會的早期成員主要是“神職人員、醫生、軍官、公務員、律師、銀行經理、記者、工程師及教師,還有一些貴族和鄉村紳士”。(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11.)顯然,皇家歷史學會在創立初期亂象叢生,財務管理混亂,會員身份復雜多樣,根本無法開展真正專業的歷史研究。

在羅杰斯之后,學會先后由軍官、文官及紳士等業余的歷史愛好者主導。直到世紀之交,學會仍然固守維多利亞時代貴族社會的傳統。學會的會員發現他們處在一個橫跨古董愛好者、業余歷史愛好者及專業歷史學家之間的地帶。(J.W.Burrow,“Victorian Historians and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Vol.39(1989),pp.128-129.)1870年代至1880年代,學會的論文數量增多,學會會員既有別于羅杰斯及其親信,也有別于新的專業歷史學家。與羅杰斯相比,他們的身份不能被定義為古物愛好者,對家譜的興趣也明顯下降。(Philippa Levine,The Amateur and the Professional,Antiquarians,Historians and Archaeologists in Victorian England,1838-1886,p.169.)到了1880年代中期,會員的情況開始有所改善,一些著名的歷史學家,如阿克頓、克萊頓、西利等都出現在會員名單上,但該學會的學術成果和會員整體專業素養仍然沒有得到顯著提高。(J.W.Burrow,“Victorian Historians and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Vol.39(1989),p.125.)在創立近20年之后,學會的會員中才出現了阿克頓等少數專業歷史學家,但依然還有很多不同出身的業余歷史愛好者參與其中,以致學會仍然未能得到普遍認可。

在1886年《英國歷史評論》第一期出版之前,皇家歷史學會的會刊(Transactions)已經創刊十余年。學會會刊第一卷分為兩部分,分別在1871年和1872年出版發行。(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1.)由于學會會員魚龍混雜,會刊刊登的文章質量和水平參差不齊。1872年之后,學會會刊由羅杰斯擔任主編,相較于第一卷仍未能取得明顯的進步,甚至一度成為羅杰斯發表其自身作品的工具。(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14.)1880年代之后,在奧斯卡·布朗寧(Oscar Browning)和威廉·坎寧安(William Cunningham)等新的管理者的努力下,學會會刊所刊登論文的質量和水平才有了顯著的提高。(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p.20-21.)盡管皇家歷史學會的會刊比《英國歷史評論》創刊要早,但學會曾處于羅杰斯等人的控制之下,對會刊的管理不善,因此學會會刊學術水平較低。布朗寧等專業歷史學家的參與才逐漸改善了學會會員的狀況,提升了會刊所刊登論文的質量,提高了學會學術研究的水平,也促進了學會從娛樂性的業余組織轉型為專業學術組織。

知識史學家約翰·懷恩·伯羅(John Wyon Burrow)認為皇家歷史學會在本質上是一個傳統的上流社會組織,與紳士俱樂部相差無幾,他對皇家歷史學會在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進程中的地位表示懷疑。但是漢弗萊斯認為,從1899年阿道弗斯·沃德成為主席開始,學會就致力于發展歷史教育,培養專業化的史學研究人才。(由于曾經成功地在曼徹斯特大學建立了一流的歷史學院,作為一位杰出的和有組織能力的歷史學家,阿道弗斯·沃德在1899年當選皇家歷史學會主席。參見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p.27-28.)顯然,伯羅對皇家歷史學會的認知還停留在學會創立早期,漢弗萊斯的評價則更符合學會發展的實際狀況。在1899年,為了追趕歐洲大陸和美國歷史學研究的發展水平,沃德和其他人一起向皇家歷史學會委員會提議建立一所高級歷史研究學校(the School of Advanced Historical Studies),旨在為未來的歷史學家提供專業的學術方法和研究技能培訓,包括文獻解讀、方法學(methodology)、目錄學(bibliography)以及古文書學(palaeography)等內容,最終得到了倫敦大學的贊助。(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p.29-30.)沃德被選為皇家歷史學會主席,意味著專業歷史學家成為學會的主要管理者。至此,皇家歷史學會擺脫了業余歷史愛好者的管控,其發展方向開始由專業歷史學家主導。高級歷史研究學校的建立意味著學會會員整體專業素養也有了很大提升,具有足夠的能力為英國的歷史研究者提供專業訓練,并且取得了顯著的成就。

沃德推動成立的高級歷史研究學校在創立之初遭遇了資金困難的問題。為了獲得資助,他倡導將歷史研究與國家的進步和富強聯系起來,甚至從更廣泛的社會和政治考量來證明史學專業訓練的合理性,呼吁個人和公共機構進行資金贊助,提供房屋供教學使用,以使得歷史培訓計劃成功地付諸實施。(R.A.Humphreys,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1868-1968,pp.30-31.)顯然,以沃德為代表的新一代皇家歷史學會領導者充滿了使命感和專業精神,他們希望借助社會力量來支持歷史學專業人才的培養,這正是學術組織之于史學研究專業化的重要意義。隨著史學研究專業化的發展,英國歷史學家逐漸接受了這樣的觀點,即像皇家歷史學會這樣的組織,應該成為對學者的歷史研究水平做出評判的唯一主體。在沃德等歷史學家的努力下,皇家歷史學會成為聯系英國歷史學家的紐帶,提升了英國歷史學家的研究水平。同時,皇家歷史學會也加強了歷史學家之間的學術聯系,增強了專業歷史學家對學術共同體的認同,促進了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進一步發展。

在皇家歷史學會之后,英國歷史學家還在1906年成立了歷史協會(the Historical Association),該協會最初的目的是單純地發展歷史教學,后逐漸致力于學術研究。(C.H.Firth,A Plea for the Historical Teaching of History,p.33.)歷史協會由大學教師組成,負責校際講座,逐漸引領了大學的歷史教學。斯利博士認為,隨著歷史協會的興起,出現了一種基于教學而非歷史寫作的歷史學職業。(Peter R.H.Slee,Learning and a Liberal Education: The Study of Modern History in the Universities of Oxford,Cambridge and Manchester,1800-1914,p.164.)由此,大學歷史教師群體也有了其特定的專業性學術組織,有利于開展跨校學術交流。歷史協會不僅促進了歷史教學,也促進了大學歷史教師之間的交流與互動,進一步推動了英國專業歷史學家學術共同體的發展。

現代的“知識分子”、專業學者或科學家,在本質上是由他們自己在學科內創造的制度環境來培養的。英國歷史學的學術期刊和學術組織成為培養專業歷史學家的核心載體,而學術組織是由受過專門知識訓練并對歷史研究做出貢獻的人組成的,他們共同制定學術標準并規范其成員的學術研究。而且“世界大同主義”——即忠于由自己學科的學者組成的“社交圈”——往往會取代“地方主義”,即忠于自己工作場所(通常是大學)的價值觀和目標。(A.H.Halsey and M.A.Trow,The British Academics,London: Faber and Faber Ltd.,1971,pp.390-394,526-527.)學術組織能夠將歷史學家從大學內部的“地方主義”堡壘中吸引出來,與校外學者建立新的學術聯系。(G.M.Trevelyan,An Autobiography and Other Essays,London: Longmans,Green and Co Ltd,1949,pp.17-18.)皇家歷史學會等學術組織是由專業歷史學家組成的“知識分子”團體,為專業歷史學家創設了學術交流的平臺,以具體的方式表達了歷史學家學術共同體的概念,是專業歷史學家群體存在的依托。專業學術期刊《英國歷史評論》以及皇家歷史學會等學術組織的發展加強了專業歷史學家之間的學術聯系,塑造了他們的學術身份認同,促進了學術共同體的形成,確立了現代專業史學研究的學術標準,培養了專業歷史學家的專業精神,鍛煉了他們的學術品格,建立了專業史學研究成果的評價體系,形成了嚴格的同行評議機制,這些成就標志著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已經發展到較高的程度。

19世紀的英國處于轉型時期,實現了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經濟層面實現了從商業資本主義向工業資本主義的轉型,政治層面完成了從貴族政治向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的轉型。在學術層面,英國也實現了從傳統學術向細分化與專業化的現代學術的轉變。英國史學研究走出了傳統史學的窠臼,開啟了走向現代史學研究的專業化進程。斯塔布斯和牛津學派倡導在歷史研究中重視原始檔案文獻,運用“科學化”的研究方法,堅持“秉筆直書”原則,在歷史研究中呈現歷史真相,提升了歷史研究的客觀性和可信度。這開啟了英國史學與浪漫主義史學決裂,走向現代專業史學的發展進程,也創造了歷史學成為獨立學科的前提條件。以斯塔布斯為代表的歷史學家們推動了歷史學在英國大學中成為獨立學科,培養了為數眾多的歷史學專業人才,促進了專業歷史學家群體的形成,超越了英國原有的歷史寫作的精英主義傳統,提升了歷史著作對歷史問題的解釋力,開創了“科學的”專業歷史著作的寫作模式。學術期刊和學術組織為英國歷史學家提供了專業化學術訓練與合作交流的平臺,確立了史學研究專業化的學術規范和學術標準,形成了完備的成果評價體系和同行評議機制,使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趨于完善。

以斯塔布斯為代表的英國專業歷史學家群體在研究方法上超越了浪漫主義史學,推動了英國現代史學研究的“科學化”與“專業化”。然而,在歷史觀上他們卻延續了英國輝格史學的傳統,即充滿古典自由主義色彩的英國憲政歷史敘事模式;在研究范疇上繼承了蘭克的民族主義史學,重視民族國家的歷史敘事。在浪漫主義史學之后,專業歷史學家群體所堅持的民族國家歷史寫作進一步塑造了現代英國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強化了國家和民族的優越性,為后世“西方中心主義史學”的出現埋下了伏筆,這是19世紀中后期英國現代史學專業化發展進程中的局限性所在。歷史學研究包括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兩個方面,英國專業歷史學家群體在事實判斷方面取得了斐然的成就,但在價值判斷方面卻受到了民族國家的裹挾,以至于他們既在歷史研究中主張追求客觀性,又在歷史寫作中為民族國家服務,而這兩方面在本質上又是充滿張力和矛盾的。英國專業歷史學家群體正是在這一張力和矛盾中陷入了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的漩渦。直到20世紀以后,英國的歷史學研究才突破了民族主義史學的研究路徑,世界史才從民族主義的世界史發展為普世性的世界史,西方以外的“落后”國家和民族的歷史才得以進入英國歷史學的研究范疇,英國的歷史學研究才具有了普遍性和全面性。

責任編輯:宋 鷗

On the Specialization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 in Britain

YU Hong

(Department of World History,School of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130012,China)Abstract:In the mid-to-late 19th century,under the influence of historiography of Ranke,British historians represented by William Stubbs attached importance to the handling of original archives and documents,and strove to present historical facts by using scientific research methods.After historiography became an independent discipline,British universities have cultivated a large number of professional historians who transcended the original Elitism tradition of historical writing.The establishment of academic journals and the emergence of academic organizations strengthened the links between professional historians,established the academic standards for professional historical research,formed a well-developed academic evaluation mechanism,and the specialization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 in Britain approached perfection.

Key words:Britain; modern historiography; specialization; William Stubbs

收稿日期:2022-04-2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法治改革研究”(22BSS01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于洪,吉林大學文學院世界史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國史和西方法律史。

① [蘇]康恩著,喬工等譯:《哲學唯心主義與資產階級歷史思想的危機》,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6頁。

② 國內外部分學者從研究方法、研究主體及寫作方式等不同側面探究了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發展狀況,如John P.Kenyon,The History Men: The Historical Profession in England since the Renaissance,London: 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83; Phillippa Levine,The Amateur and the Professional-Antiquarian,Historians and Archaeologists in Victorian England,1830-1886,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 Miriam Dobson,Benjamin Ziemann,eds.,Reading Primary Source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exts from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 Century History,New York: Routledge,2009; Ian Hesketh,The Science of History in Victorian Britain: Making the Past Speak,London: Routledge,2016; Sir Charles Oman,On the Writing of History,London: Routledge,2016; Rosemary Jann,“From Amateur to Professional: The Case of the Oxbridge Historians,”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Vol.22,No.2(1983);部分學者在論述西方史學整體發展進程時論及了英國現代史學研究專業化的發展概況,如 [美]格奧爾格·伊格爾斯、王晴佳著,楊豫譯:《全球史學史——從18世紀至當代》,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英]約翰·布羅著,黃煜文譯:《歷史的歷史:從遠古到20世紀的歷史書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美]恩斯特·布賴薩赫著,黃艷紅等譯:《西方史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徐浩、侯建新:《當代西方史學流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張乃和:《歐洲文明轉型與現代史學的誕生》,《史學集刊》,2013年第1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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