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笑關
1
寫東西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把文字寫好幾乎是每個寫作者的夢想。
我就是一個對寫作越來越迷戀的人。明明知道寫一個作品就像懷孕的女人生孩子一樣的難受和痛苦,但就是愿意讓自己這么痛苦難受著!當痛過之后,你會發現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
每一次寫作,對于我來說,都是一種新鮮有趣的向往。就像戀愛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
以前我在遵循一種落花流水的書寫方式,把看到的許多東西變成文字,在別人的氣息里定型。我總為讀者的認同而無比謙遜。感覺寫作的迷離和局限。
后來我停止了這種寫作,開始聽從了自己的內心。
有許多人總是在問文章究竟要怎么寫?我想誰也不可能回答正確。因為答案是他的而不是你的。如果你想知道,就得自己去尋找。
我對好文字的標準是:不經意。我喜歡老實的寫作。我說的老實不是停滯不前的聽從,是一種務實而有所準備的思考,是坦誠而認真的。
哲學家蒙丹做了一個有趣的測試。他讓一個在物質上非常富有的人朝窗子的玻璃里看,問他看到了什么?那個人回答,看到了許多人。他再讓這個人朝一面鏡子看,問他看到了什么?那個人回答,看到了自己。蒙丹意味深長地說道,同樣是玻璃卻讓你產生了如此大的看法。
我們通常喝酒,喜歡來碟花生米。那碟子里的花生米每一粒對于你來說都是不經意的下酒菜,而喝酒因為是你的結果,所以你喝酒時想得更多的是酒,而不是碟子里的花生米。所以,你每咀嚼一粒花生米就會覺得酒的可口。恰恰相反的是,這些花生米才是你喝酒的最佳過程。寫作亦然。
《紅樓夢》大觀園里劉姥姥在和賈母進餐時有句趣話:“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這種旁若無人的風趣,植入到了每個人的內心。這正是寫作的最高境界。
2
我喜歡在早晨寫作。我發現故鄉的早晨靜寂而安寧。
當我用手觸摸故鄉時,一種說不出來的驚喜讓我一下子碰醒了沉睡的文字。她像母親的抒情一樣,把我的天空打開了。我無意中找到了寫作的源頭。這種發現是令人興奮的!
在我的故鄉客里山,每個人都特別愛打紙牌。通過對紙牌的接觸,加深了我對故鄉人的認識和記憶。他們的性格和對生活的態度通過紙牌呈現了出來。讓人感到溫暖。紙牌的趣味不是在牌的符號上,而是在每一個人的方言和動作里,更多的趣味是來自于個人內心的自醒和生命的頑固意識。紙牌就是一個農民在與土地的交談。一個村莊的底層命運憂傷的縮影。通過一張紙牌的重量,我看清了疼痛后面隱匿的事物。我想,越是疼痛的它越是呈現了幸福的外型。有趣的東西,總是讓人喜愛。這種喜愛到了一定的境界就發現了它的真相:痛。
客里山的農民都充滿了天才般的語言。這些被忽略的語言在我的筆下非常出彩,它幾乎讓我不加選擇地就成就了我的才華。他們的語言是拗口的,甚至是陌生的,但我從現代漢語詞典里把他們規范了時,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客里山農民的語言是最先鋒的,它讓我的寫作充滿了個人的性格和很高的難度。因為這種寫作,我開始在寫作中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在客里山,形容好看的女人,叫水色很好。形容強壯的漢子通常不是從外形上,而是從語言里。日子苦不堪言時,背時的生活總是痛心的,他們總借助一張紙牌的簡單來安放自己的煩惱。他們在牌桌上“啪啪”地甩出牌來,嘴里就喊出像石頭一樣堅硬的粗言。
這些粗壯的方言像植物一樣干凈。他們摸牌的手不是停滯不前的,而是麻溜利索的,像劈開的柴木,一刀一塊。非常簡單。他們手握一張張散開的紙牌,他們紙上談兵的愛和憎,是一種對生活的交錯,也是一種對于生命的深度觸摸。
真不敢相信自己,若干年以后居然選擇了寫作這條路。是什么促使我如此勇敢?這種敘述對于一個才念完小學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冒險。
記得我第一次發表作品時,父母親死活不相信那些文字是我寫的,我虛張聲勢的父親居然在喝了幾碗燒酒后,說我那篇發表的文章肯定是抄襲來的。為了取得他們的信任,我必須不斷地發表文章。那時我用不服輸的想法告訴父親:我要做一個讓你心悅誠服的作家。
當我進入到成年以后,我開始為自己的選擇感到了無邊無際的害怕和痛苦。包括寫作上的不自信。我想,就憑寫兩個文字就可以稱是作家了嗎?我閱讀了大量的作家的作品,每一次閱讀都讓我感到窒息,我的那點想成為優秀作家的想法被徹底打破。我開始不變價格地懷疑自己的選擇。我想到了放棄,但一直沒有放棄掉。我這時才吃驚地發現,原來我除了寫作,我已經什么都不會了。而寫作至少還可以解剖我的孤獨,陪伴我的憂愁。
很多人認為我是個沒有出息的人。
我是從十八歲開始了一個人的漂泊。當我多年以后回到家鄉,我發現自己跟那些同齡的孩子越來越不相同了,他們一個個長滿了粗心大意的胡須,有些甚至長到了胸膛和大腿上。他們像個標準的男人一樣對我粗魯地喊著我的名字。我發現自己卻還像個孩子。
寫作的信任是建立在整個童年的經驗之上的。如果沒有這些,一個人的寫作將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那時候我一直以為只要閱讀大師的作品多了,自然就能成為一個出色的作家了。我從20歲開始,基本上對農村的整個一切缺乏應有的熱愛。包括那些鋪天蓋地的植物。那時候我的幻想超越了寫作本身。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寫作?我幾乎是在抒發著一些不切合實際的感情,充滿著寫作的無從。母親看到我天天晚上坐在煤油燈下胡思亂想,把書翻得“嘩嘩”響,總埋怨我說,不上學了還天天讀書,有什么用呢。在母親看來,我是一個有輕度病態的人。
從來沒有想到我的寫作會與故鄉聯系在一起。當我寫出了那些故鄉的人和事時,我發現我的寫作有了真正的趣味,那就是快樂。那些被我曾經忽略的司空見慣的農村生活細節再一次在我的記憶里復活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吃驚。在這些寫作中,我再一次加深了自己作為一個農民的可貴。如果我的寫作值得驕傲,那就是它讓我復讀了廣闊的農業大學,讓我成為了一個合格的農民。
我寫作最大的難度是來自于這些鄉村的人和事,也正因為這些難度,讓我保持了寫作的高度。我在每一次寫作無信心時又每一次地從這里樹立起了信心。我代表了故鄉的聲音。那些光和影。孤獨和疼痛。都是我的寫作。
我在寫作之中與故鄉越來越近,也是在寫作之中才體味到了我其實是故鄉的一個外鄉人。因為寫作,使我了解了故鄉和故鄉的一切。如果我不寫作,也許我一生就是在拋棄故鄉的旅途中,因為這種不經意的選擇,使我熱愛了自己家鄉的一切,包括那些不動聲色的綠色和石頭。是什么讓我的文學鮮活和出彩,是那些散播在泥土上的氣味。它成全了我的夢想,拯救了我無家可歸的道路。
我熱愛那些陌生的方言和熟悉的大地。包括飛翔的天空。
3
生活是從一個人開始的。每一個人的方向給出了生活多種的可能性。生活沉浸于我們的身體和時光,一個人的消解和說出,成就了生活的片斷和細節。
我想到了一個人,他或者她。他們有著熟悉的容顏,有著深刻復雜的內心;她們有著善良柔軟的心靈,有著滄桑簡單的美好。一個一個姓名的背后都呈現了家鄉的風景以及異鄉的道路。我為這些被忽略的名字而感動!深陷塵世喧囂的身體里卻有著樸素別致的風情。所謂生活和故事,不管是怎樣的開頭和結尾,最終要落實到一個人的身上,這個人是誰呢?是你還是他?這個人也許誰也不是。她只不過是生活給出的一個假想。
生活無處不在潛伏著小說的虛構性,虛構是一種個體超前的獨特體驗和觀察,她根植于大地和萬物之中,但隱身于我們喧囂的生活。虛構不等同于虛假,她只不過是被遮蔽的另外一種生活,被你發現了,捕捉到了。也可以這么說,她就是一種生活。活在你真實的內心里,活在你思想更遠的一個地方,當你抵達時,生活就開始了。為了保存那種完美的真實我們必須通過虛構來完成她。請注意,在我的文字里我通常都愛用到她,而不用他和它。這也是我的一種虛構,我虛構了我的每一個文字都是溫柔的,充滿母愛的,貼心的,都是有生命的。
這使我想到了我的種了一輩子土地的母親。她那種從來缺乏深度的耕作成就了大地的深刻。我的寫作應該像母親,緊貼大地和植物。漫不經心地寫著。
我現在從事的是小說寫作,可骨子里我仍然熱愛著詩歌。詩歌給了我獲得贊美的勇氣和力量。這么多年以來,我奔走在別人的城市,差不多忘記了回歸鄉村的路。我無數次試圖修改鄉村的口氣,使我混跡于她們的城市和生活,她們還是一眼就識破了我。我的善良和卑微使我最終放棄了模仿。我回到了自己的故鄉,這個故鄉仍然在別處,可她已經讓我構筑了另外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客里山。
這樣真好。無論怎樣的寫作,我始終沒有弄丟自己。我一直相信,一些人一些事,文字是寫不盡的。但我們卻可以安安靜靜地想。想,有時候多么動人。
一個人最終要完成的不是生活本身的曲折離奇,而是生命里永存的氣質和想象。
沒有語言的舞蹈需要我們小心翼翼地講述。
4
油菜花為什么在二月盛開?故鄉客里山,我的滿娘。從她的身上我不斷展開生活的寬度和長度,我把更多的客里山的人的生活痕跡,以及我所感知的別處生活的痛都搬了進來,我把更多的生活聚積在一起,聚集于一個人的身上,讓它們成為一個人的命運,成為一種更具真實的命運。這個小說我準備了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決定重新打開自己來書寫和尋找他們。
小說需要的是耐心和等待。有時你完成的部分等你多年以后去檢閱它們時,你發現其實你寫出的還遠遠不夠。我的這個小說大部分在很多年前就有了原貌,只不過等到今天我才重新去審視和檢閱它們,才有了重建和修筑。使它們得以更完整豐富,更有力量有生命的羽翼飛越在大地之上。
閱讀小說的重要意義是什么?如果需要的僅僅是一個故事,那么敘述就變得暗淡和乏味了。除了這些,在小說中我們還需要尋求什么?或者我們還渴求什么?人與人之間。心與世界。愛與交織。只有通過不斷地猜想和追問,我想,小說才會有著別出心裁的另外一面。我正試著把別人丟棄的東西撿拾起來,慢慢地去揣摩,去熱愛。在我覺得越沒有太大的價值和意義的東西,卻越要去發現她的存在,她存在的意思。
或許這樣,小說的寫作也就有了意思。我照自己的路子這樣試著去寫。怎么寫也許已經不見得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埋下的種子需不需要問題和答案。關注。興趣。色彩。更加清晰的是你的表達和表白。
小人物的日常和內心,是人的命運探尋的可能性,除去深刻的敘述和細說,我只談到她的悲傷。我并不想如此去撕開生活的痛,但痛的生活卻無時無刻地在我們的周圍埋伏。只要你一出現,生活就會與你的命運緊密相連,快樂的幸福的生活那是因為經歷過痛楚的層層考驗才得以獲得。也許并不見得有太多的故事去饒有風趣地圍繞展開,但你用了自己的嘗試和感受。你用了一些懷疑捕捉,你甚至一度在乎修辭本身的功能。用一種近乎記憶的想象猜測她們,以及經驗背后的東西。
小說最大的好處就在于你不斷地去發現和懷疑自己。因此,我存在于擁有了獨特風范的追溯對象和去向。這個小說仍然不是以故事取勝。描述的只不過是個人與世界的心靈觀察。色彩斑斕的人性和苦難,樸素淳厚的鄉村農人,一個人和他埋藏的卑微、憂傷、夢想。她的歡愉她的快樂,他的疼痛他的憂傷,她在命運路上的成長蛻變,生命的疼痛因為生活的錯綜復雜而變得深刻綿長。
5
很多東西時過境遷。十年對于一個寫作的人來說,有太多的認識和改變了。奇怪的是我一直保持了對小說這種虛構敘述的興趣,并且樂此不疲。盡管寫得越來越慢,寫得越來越少,但生活讓我歷經深刻和訓練有素。
南方的打工生活幾乎與我的整個青春一起成長著。那份情感我想每一個漂泊異鄉的人都深有體味。我希望慢慢地從小說里發現我在生活里難以發現的,哪怕一點點也好。
小說就像詞語的迷宮和生活無限延伸的抵達。一切事物在你的筆下無所不能無所不及,她們像靈魂的花朵和帶有傷口的身體在凝視人間。
她在命運的未知里打聽一個人的去向,一粒糧食的重量,以及一個人不斷隱藏的風景和身體,紅塵與夢境,母親和女人,生活和人間,身體和靈魂,女人一生的長途跋涉和自己遠遠不夠的感受疼痛。
我用美好的筆調,溫暖的色彩,試圖去打開女人的愛情小鎮。
我寫了一個悲苦的女人,她向往著暖的歲月。她是一個被我們嘲諷的人物,她甚至于被我們所不尊敬。但是她有活著的風景和她所有愛的真實。她也可以賦予生命和生活更多的真誠和動人。她擁有著比常人還要多的勇氣和善良去試著改變周身,以及周身的日常。觸摸和表達成為小說難以言傳的贊美!很多時候,我是帶著一種欣賞和尊敬的態度在表達這樣的一個人。
我在用審美的眼光審視人間的歡與痛,女人的善良和激動失眠的眼淚。
小說的品質如同想象,也飽含思想和情感。
春天在溫柔的雨水里充滿生機,我的家門口是竹林,春筍開始破土而出。它們從來不需要人為的培育和種植,只要你最初把一根活竹移栽過來,埋在泥土里,等到將來,這里就會產生讓你難以想象的圖景。它們像春天的來臨,勢不可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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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我也活成了父親的模樣。可我的心里只裝下了一顆孩子的心。是的,孩子。我無法確定自己有多熱愛孩子,但我真的愿意為她去做更多的嘗試,哪怕是心里裝載了對她的憂傷或痛。每個人對生活的情趣不同,對人生的看法不同。一個書生即使他多么落魄,可他骨子里仍然散發著高貴的氣質。
小說的好處不僅僅是一種講述,更是一種對人生的審視。體內的靈魂和思想的角度,以及你打開的真與誠,都讓一個小說變得豐盈和別致。獨特的文字與一個人身體里所散發的氣味是等同的,不可復制的珍貴就在于讀到他的字,便不由自主的地想起某人。
耐得住孤獨與寂寞的修行者,才能悟出人情世故。我的小說一直寫不好,這與我對人情與世故的領會有很大的關系。因為這,我活得一直很失敗。以至于在這個繁華的城市,退守成了一位隱士,在糊涂中過活這一寸的光陰。我有時常問自己,你是誰?你想過一種怎樣的生活,難道就這樣過完自己一生嗎?每每想起,汗水便濕透一身。
人生也許是我們在生活里不斷演習的虛構。
有寫作陪伴真好,至少可以讓一些時光隨意走動,可以讓一些人和事隨遇而安,讓一些細節和內容成虛構的一種,或者虛構一種比生活更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