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婉
一
二月,北風依然凜冽。春天的腳步遲緩,淮河上的冰還沒有融化,幾只灰色的小野鴨小心翼翼地踩在薄薄的冰面上。想到父親病情,我的心像這灰暗的天空,低沉空蕩又無可奈何。
我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會生病,他的身體一直是很強壯的。無論是麥田里父親彎下的脊梁在陽光下泛著紅色的光,還是當我和哥哥回家時父親喜氣洋洋地在廚房忙碌的身影,都讓我篤定父親是健壯的。他年輕的時候在杭州當過兵,歷經了千錘百煉,身體素質很棒。
我和哥哥把更多的目光投向病弱的母親,母親總喚我們回去,當出差的哥哥、在外地工作的我風塵仆仆趕回去的時候,母親高興得像一個孩子。母親拄著拐杖,邁著蹣跚的步子,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拐杖觸碰到地面發出清脆的響聲。
去年因為工作的繁忙我有大半年沒有看望父母,年底匆忙回去。母親依然坐在沙發上,她花白的頭發有些卷曲和凌亂,微微皺著眉頭,臉上的神色凝重。她拄著拐杖去喊父親:“你起來吧,小婉回來了。”父親從床上起來,只見他脊背略弓,面色蒼白,眼袋很大,好像老樹上面一片卷曲的葉子,疲憊而不安,輕飄飄得沒有著落。
夜晚,我躺在母親身邊。下午我和哥哥把虛弱的父親送進了醫院。醫生說他的血糖過高,身體內可能潛藏有其他病癥,需要住院檢查治療。我關了燈,可母親長時間無法入睡,她不安地問我:“你爹不會有事吧!”我握住母親的手,她的手冰涼,母親腦梗,心臟也不太好,血壓也需要藥物才能穩定。我安慰母親說:“你別擔心了,肯定沒事的,血糖比較高,需要住院調節,過幾天就回來了。”
那一夜母親睡得并不安寧,她習慣了父親的守護和照料。她也擔心父親的病痛。
夜深了,我的心還慌亂得無處安放,陽臺上的臘梅開得正好,瘦弱的枯枝上,鵝黃色的花苞像冰雪砌成的一個個孤單的城堡。
一縷淡白色的月光灑進臥室,我辨認著床頭上放著的血壓計,父親泡茶用的乳白色的陶瓷茶杯,還有父親最愛的二胡、笛子……月光呀!我是否能借你輕柔的光線彈奏一首曲子去撫慰我躺在病床上的父親。
二
初七中午,我正在廚房做飯,哥哥打來電話,壓低聲音說:“小婉,我給你說個事,你不要讓媽聽見。”我看了一眼母親,她坐在沙發上,神情專注地看著天氣預報。她對天氣預報的熱愛是她刻意和我們保持溫暖的鏈接。她會給在外工作的我打電話,告訴我有降溫要注意穿厚點兒。她會打給出差的哥哥,說天氣干燥要多喝點兒水。
哥哥接著說:“爹檢查出來了,肝上有一個十厘米的腫瘤,醫生說可能是肝癌。你有個思想準備,還沒有最終確診……”我一下子像掉進了一條冰河,后面哥哥說什么我也沒有聽清,一股刺骨的寒流從腳尖出發,襲上了我的小腿,膝蓋,向上蔓延。肺腑壓迫得不能呼吸,肝的位置好像也在隱隱作痛。
我做著飯眼淚就流出來了,鍋里的糊湯面咕嘟嘟地冒著氣泡,煙霧在勺子的晃動中左右搖晃。吃飯的時候我盡量避開母親的目光,只要母親輕輕地問一句:“你爹檢查結果出來沒有。”我想我的眼淚就要像洪水一樣沖破那細長的睫毛。我想在母親懷里大哭一場,可是腦梗后有點兒癡呆的母親是有一點兒遲鈍的。她用筷子攪了攪芝麻葉南瓜面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太稀了,你爹攪的面糊不稀不稠的,吃著舒心。”我松了一口氣,并保證明天一定把面糊攪好。
我漸漸地感覺到照顧母親不是一個輕松的工作。我正在做飯的時候她會喚我給她倒水,吃飯的時候她會像小孩一樣把飯粒灑在桌子上、地上。她不能坐太久,坐時間長了腰痛,她也不能躺太久,躺太久了腿感覺又麻又涼。我看著她用右手拿著拐杖費力地支撐著身體要站起來。她的左肩耷拉著,微微向后傾斜。她想擺動左臂,可是用不上力氣,她又重重地坐在沙發上。終于她站了起來,鼻翼上有細小的汗珠,我的心中好像懸掛著一座比薩斜塔。倔強的母親不喜歡我們去扶她,可是她的每一次站起,坐下,身體好像都在空氣中激烈地震蕩幾次才可以找到平衡。夜晚照料母親的擔子更重,她躺在床上喉嚨干燥發癢,需要喝點兒水壓一壓,可是喝過水之后一會兒就要小便。父親要給母親開燈,倒水,蓋好被子,每晚上都要進行十次左右。父親每天承受著這樣沉重的壓力,可是他幾乎從來沒有說過什么。
三
母親腦梗已經七年了,七年前的春節我們全家都是在醫院度過的。母親清晨早起突發腦梗摔倒,送到醫院后病情進一步惡化。我租了一個小床睡在重癥監護室的門口,父親在緊閉的門口站著,聽著里面的動靜。我和哥哥勸父親回去休息,父親第二天一大早趕過來。他的聲音嘶啞,眼珠熬得通紅。父親擔心母親,一定是徹夜未眠。
半月之后,母親從重癥監護室出來,可是她的左手和左腿卻失去了活動能力。隔一段時間我要給母親翻身,擦洗身子,按摩腿和胳膊。母親舌頭變厚說話困難,吃飯和喝水很容易嗆住。躺在床上又總咳嗽。痛苦的折磨讓母親一度喪失了活著的信心和希望。她變得特別脆弱,你說話大聲一些她就哭著說不想活了,活著太難。父親、我和哥哥想著辦法逗她開心。
父親每天很早就趕到醫院,晚上很晚才回去。半夜我正趴在母親床邊睡覺。母親把我喚醒,她說:“小婉,你爹來了,在醫院門口,我聽到他三輪車的聲音了。”我揉了揉眼睛,從窗戶向醫院門口望去。夜晚的醫院很安靜,它像一艘在海面行駛的巨輪,遠離了人間的痛苦,它清洗著病人的傷口,輕輕地縫合,并且給予撫慰和希望。雪花像海上細小的浪花和泡沫。月亮正照在這艘巨輪之上,醫院門口空無一人。我給母親說我爹沒來,她不相信,讓我再好好看看。
潔白的雪地上沒有車轍和人走過的痕跡,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著銀白色的光。只有棕櫚樹的一片寬大的葉子在輕微晃動,一團雪花從葉子上滑落,落在地上,發出簌簌的聲響。
病房里也是一片安寧,病人和家屬的鼾聲有節奏地響著,偶爾傳來吸氧機噗噗的聲音。母親躺在床上,眼睛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她想象著我的父親正向她走來,或者沉浸在美妙的回憶中去了。
母親或許想起了他們結婚一周年她只身去杭州軍區尋找父親的經歷,這一次獨自遠行的壯舉被母親多次提起。她說:“我在火車上遇到了給我讓座的小伙子。下了車遇到了開往軍區的大卡車。”那么多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給予她無私的溫暖和幫助,讓這一段行程充滿了溫馨和甜蜜。母親說:“指導員把我領到你爹面前的時候,你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睛都紅了。因為大老遠跑過來,軍區里給他放了三天的假。他帶著我去了西湖。”
八月十五的夜晚,月光如水,父親和母親漫步在白沙堤上,喜歡讀書的父親對母親講起了白居易,說起了蘇軾,還有許仙和白娘子動人的愛情故事。他們走累了,坐在河堤上,父親拉起了二胡,母親哼唱著他們那個時代的流行歌曲。
月光灑在兩個年輕人的身上,水中的月亮像明亮的眸子,從充滿愛的心海上升起,在彼此的眼中輝映。
四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腦梗病人的康復過程是緩慢的。我們沒有想到母親能夠重新站起來走路。母親回到家時還只能躺在床上,她左邊的身軀完全失去了活動能力,連翻身這樣的動作都需要我們協助才能完成。我和哥哥不能一直請假,單位催促上班。我們便想著請一個保姆。母親夜晚說著胡話,不時呼喚著父親。保姆實在忍受不了,第二天就走了。后來又請過兩個保姆都是很快就辭工了。父親說:“你們不要再請保姆了,我一個人可以照顧好你媽媽的,你們安心上班去吧。”父親在生活中是很嚴肅的一個人,他決定的事情我們是不能反駁的。我們也想不出來任何別的辦法,只能讓父親照顧下試試,如果他感覺累就再請保姆。
我們總是在工作之余掛念著母親,父親給我們帶來的都是好消息,好像一場戰役又取得了一次階段性的勝利。一個月后的一天,父親激動地給我和哥哥打電話,說:“你媽媽的左手有一個指頭會動了。” 我知道這是父親每天堅持給母親按摩的結果。又過了差不多一個月,父親開心地說:“你媽能站起來了。”我不知道父親怎么扶起來身材高大而肥胖的母親。“五一”放假我回到家里,父親用他的三輪車把母親載到白河邊,讓她扶著欄桿慢慢挪動身體。母親頭發花白,費力地把右腳伸出去。然后再把左腳拖過去,走了一小段路,細密的汗珠爬上母親的額頭。父親一手拿著毛巾,一手拿著水杯走到母親身邊。父親微笑著夸著母親,仔細地給母親擦著汗珠,然后又把水遞到母親唇邊說:“你喝點水歇歇。”大病一場的母親好像在這個春天又重生一次,什么都要重新學習。可是這個小孩的身體不是柔軟的,而是僵硬無力的。我的父親就像一個親切和藹的教練,他耐心地輔助著母親重拾生活的信心和勇氣。
站在旁邊的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我的父親一直是堅毅的,他默默地付出著,他對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讓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責任和擔當。母親一點一滴的進步都包含著他無私的付出,無私的心血和汗水呀!
母親在一年時間里學會了站立,能拄著拐杖短時間地步行,父親帶她出去看過白河岸邊的桃花,如意湖畔的荷花,人民公園的菊花,還有梅城公園的梅花。母親以前蒼白的臉上慢慢紅潤起來,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母親生病后第二年過年,我在娘家幫父親料理家務。除夕的晚上,父親幫母親洗了澡,又修剪了手指甲。父母的房間里傳來歡笑的聲音。
父親快樂地吹起了笛子,因為生活的忙碌,他已經好久不吹笛子了。悠揚的笛聲穿過歲月的苦難和掙扎,它帶著母親慢慢變好的激動顫音。
五
我沒有想到正是成年累月艱辛的付出掏空了父親的身體。我為我對父親健康的忽視感到深深的自責。作為女兒,我除了在醫院照顧母親,日常生活中又對母親承擔了多少照料的義務哪?當我享用著父親做的美食,忽略了父親這艘隱忍而倔強的大船怎樣用他疲憊的身軀承載著他的愛人,子女甚至是孫子孫女。
在粗糙的外表之下父親是細膩而重情的,但是他又是不茍言笑的,我和哥哥從小對父親充滿了敬畏,我們從母親那里得到了更多的溫暖。
初十,哥哥帶我去藥店給媽買藥,父親在醫院里面還擔心著母親的用藥。他把母親一天吃的藥寫在醫院一張安全告知書的反面。父親的字俊秀雋逸,他認真地寫著:“蘭,一日用藥:早上,諾和龍半片,阿伐他丁片一片,拜阿司匹林片一片,苯磺酸氨氯地平片一片……”哥哥沉重地說:“爹的病已經確診了,是肝癌晚期。”我的眼淚滴在藥單上,哥哥遞過來一張紙巾說,“別哭了,一會兒字弄花了。”我知道哥哥心里也很難受,但是他還是不斷安慰我。這七年來都是父親每日三餐伺候母親吃藥,所以父親對母親吃什么藥爛熟在心,而我甚至連母親吃什么藥都不知道。
年后的一天,我收拾書架上的東西,看到父親以前寫的日記,父親寫到:“我常想,這是我的結發妻子跟著我受了一輩子苦,年老了又生了病,我不能嫌棄她,一心一意照顧她,使她心靈上受到安慰,生活上得到滿足,長命百歲,安度晚年。”
一心一意照顧母親,父親做到了。或許在母親腦梗住院的時候父親已經下定決心,毫不猶豫地承擔起責任,他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多么艱巨而繁雜的工程,是多么慘烈和悲壯的一場戰役,哪怕是用自己的健康留住母親的健康,用自己的心血去溫暖母親的生命。
在月光灑滿大地的時候,在我的心中涌動著蕩氣回腸的歌曲,那是我平凡而樸實的父親用愛書寫的。這種愛在我的血液里流淌著,讓我在困難之中感到人間的溫暖和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