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潤楚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互聯網技術迅速發展,給短視頻的發展創造了新的契機。因短視頻《蘭州拉面》,李子柒成為廣為人知的視頻博主。截至2023 年3 月23 日,李子柒在B站的粉絲已經達到了763.2 萬,點贊量高達1 420.9 萬。李子柒擁有巨量的粉絲基數與她視頻中“詩意化”的田園生活有關。首先,李子柒借助鏡頭設計、視點表達、色彩的搭配及聲音的配合打造出“烏托邦式”的視覺景象;其次,通過后臺形象的前置將鄉村女性從網絡話語下的被建構者轉變為媒介空間的實踐者,鄉村女性的媒介形象得以被重塑;再次,觀眾在景象呈現和角色建構的美好幻象中自我迷醉。本文將通過對以上內容的探討,分析李子柒短視頻擬象化表達背后的景象再現。
“在所有的藝術形象中,影視藝術形象最真實、最具有直觀性,能在人們眼前精確地再現出事物的一切細微特征,從而具有其他藝術無法企及的真實地反應對象的獨處能力。”[1]218李子柒將生活中平常但不平凡的日子通過視覺再造的方式訴說著鄉村生活的美感日常,刺激著觀眾的視覺感官,極具真實性及直觀性。從具體的景象打造來講,主要通過鏡頭選擇、拍攝角度、色調選擇、聽覺選擇來完成。
鏡頭是視頻創作者的語言,視頻的表達是由多種鏡頭組建而成的,為了拉近與觀眾的距離,營造出一種近乎超然的真實感,李子柒視頻中運用較多的是景深鏡頭。如同巴贊所說:“景深鏡頭使觀眾與畫面的關系比他們與現實的關系更為貼近。”[2]在李子柒的視頻中,景深鏡頭通常被用來營造自然景觀,借以拉近觀眾與畫面內容的關系。比如《臘八粥》這一期視頻,特寫鏡頭先是聚焦于景物展現自然生物的生長,而后又將前景虛化過渡到李子柒正在洗蔬菜的畫面。鏡頭焦點的過渡從景物到人物,從自然到人文,一方面增加了畫面空間的縱深美感,另一方面滿足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理念。再者,受地域空間的限制,鄉村景象的神韻色彩必然要作為吸引觀眾的手段在視頻中展現出來。而平穩的固定鏡頭所具備的安定和閑適之感恰與受眾對鄉村生活的美好期待相符。同時,空鏡頭對鄉村風物的展映可以呈現受眾自我想象中的自然景觀。因此,在李子柒的視頻中,固定鏡頭和空鏡頭便成為表達詩性意涵的最佳方式。比如每期視頻的開端部分幾乎都使用了空鏡頭加大遠景的方式展示自然風景的壯闊,為整個視頻營造出詩意化的田園基調。此外,視頻中還采用固定鏡頭加延時攝像的拍攝模式,既在短時間內交代劇情,避免了冗長的敘事,又貼合觀眾當下的觀影習慣,喚起了人們對生活中細微事物的覺察感知。在《蘿卜的一生》這一期視頻中,植物在四季中的生長變幻在鏡頭設計下僅以幾秒的形式展現,在短時間內讓觀眾感受自然生命勃發的同時,刷新了觀眾對鄉村生活日常樣態的認知,實現了觀眾對鄉村生活的“隔空體驗。”
為了最大限度營造真實的“造夢空間”,李子柒視頻的鏡頭拍攝多以側面呈現。在視頻中,不論是日常的做飯、干農活,還是和奶奶及鄰里之間的交流溝通,觀眾視角下的李子柒都是一個客觀的敘述者,這種客觀的敘述視角使創作者在視頻中的存在感得以弱化,從而營造視頻的真實感。李子柒的視頻通常從第三視點展開,當觀看李子柒的視頻時,第三視點本身的客觀性會讓觀眾構建出一種不同于主觀立場下“你我關系”的“她我關系”[3],這種有意為之的客觀視點使視頻拍攝者的意圖被隱藏,觀眾也被視頻中獨立的女性形象所引導、帶入。自此,觀眾眼中的李子柒便成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是無所不能的“隱者”形象。再者,為了讓觀眾相信人物形象,鏡頭的拍攝視點也有意還原了人眼的視覺習慣。當視頻中拍攝人物時,鏡頭的視點和人物同高;拍攝食物時,攝像機多選擇俯拍加特寫的方式。刻意選取這些符合人眼視覺習慣的拍攝角度,目的就是讓觀眾能夠直接代入鏡頭視角,設身處地參與和欣賞視頻內容,削弱受眾接受視頻文本時的心理抵觸。受眾既不需要思考視頻的主角所居住的鄉村的真實情況,也不需要思考視頻中內容為何讓人有種“熟悉的陌生感”,只需要將自身代入即可。表面上看,李子柒視頻所展現的超脫現實的鄉村生活片段是當代城市居民治愈心靈的勝地。實際上,“造夢空間”所精心建構出的“詩意化”的鄉村景觀只能暫時成為現代社會中年輕人“匱乏感”的療愈劑,觀眾一旦脫離影像夢境,匱乏感就會再次襲來。
影像作品的色彩搭配通常代表著創作者對作品的風格與基調的態度。“色彩進入電影,絕不僅僅是自然色的還原,而是藝術家對現實的色彩的再創造。它增加了影片的真實性,現實感。因此,影片中的色彩比現實的色彩更具有美學價值,富于藝術意味,更具有審美魅力和情緒上的更強的沖擊力。”[1]145視頻創作者通過對現實生活片段的色彩的重新勾勒,將之組接成一幀幀別具美感的藝術作品。在李子柒的短視頻中,創作團隊以冷暖相間的色調修飾,藝術性地描繪了觸動人心的原生態鄉村之美。
當以青藍色等冷色調作為視頻整體的基調氛圍時,鏡頭中的山川、河流、云彩等自然景物透出一種清冷感,這種清冷感是安靜的、美好的,遠離了現代化進程中城市的喧囂,使觀眾不自覺隨之進入視頻的節奏中,然后沉浸在畫面內容的講述中。當鏡頭對準黃色、橙色等暖色調的花果蔬菜或者人物時,色彩風格則給受眾溫暖之感,這種溫暖的煙火氣就像傍晚時分和家人團聚的某一時刻,溫暖的親切感使觀眾隔著屏幕觀看的疏離感又被消解。在李子柒的視頻中,既有黃綠搭配的雞蛋瓜葉絲,又有紫黃色的紫米松糕月餅,還有白綠相間的莧菜魚頭湯等,這些冷暖色調的對比搭配將觀眾的視線注意力聚焦于畫面故事的講述,至于書寫故事的編排手段則大多已被忽略或忘卻,在觀眾的記憶中留下的只有觸動人心的視覺影像。
李子柒的短視頻在強調視覺意境的同時,也會使用含蓄的聽覺語言加以輔助,且這種聽覺語言為了配合視頻所營造的美好鄉村景觀,大多以古典中國風為主。比如《蘇式鮮肉月餅》用古琴奏響背景音樂,《柴火雞》以二胡和排笛的和弦為背景音樂,意境悠遠的中國風音樂與畫面互為補充、相互配合,不僅契合了觀眾對淳樸田園風光的期待審美,也在聽覺上營造出了靜謐舒適的觀賞氛圍。
同時,視頻中的蟲鳴鳥叫、做飯時的鍋鏟聲以及與人們的說話聲等大量同期聲被保留在視頻中。值得一提的是,背景音樂的使用并沒有蓋過同期聲,而是二者相互交織,共同營造田間生活特有的淡雅風韻。此外,視頻將表達的重點凝聚于視覺表達。李子柒視頻中的人聲使用較少,但是通過地緣特色的表達增強了觀眾的在場感。當視頻中李子柒與奶奶又或者和鄰里好友用四川方言對話時,不僅讓四川省的地域文化特色所帶來的認同感和獲得感在幾分鐘的短視頻中被凝聚,使得人物形象更鮮活、更接地氣,而且這些極為克制的話語也契合中國自古以來含蓄內斂的情感表達,喚起了觀眾共同的情感認同。當一位身著古典旗袍的現代女性配以古韻的音樂,在屏幕的注視下洗衣,做飯,干農活,一幅鄉村田園古雅的生活圖景躍然紙上,與城市中人們為了生計努力奔波焦灼的心態形成強烈的對比,屏幕后的觀眾也因此共情于現代社會所稀缺的安逸美好。
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一書中表明,個體的表演是通過模塑和修改的方式完成符合社會期待和理解的“社會化”表演。換言之,當表演者以不同方式的表演給觀眾造成某種理想化印象的傾向時,表演者往往會隱瞞那些與他的理想自我及理想化表演不一致的活動[4]。前文提到,李子柒的視頻以視聽技術手段打造出視覺景觀下的古風古韻,為了完成符合社會期待的“理想化”表演,表演者的角色建構要與視頻的景觀設計保持一致。為了達到前后臺一致的表演效果,李子柒在虛擬空間中將自己的角色設定為兼具傳統性與現代性的女性形象。比如視頻中的李子柒制作筆墨紙硯、釀酒、用牛拉石磨做豆腐……這些在現代科技社會中不太常見的手工勞作,李子柒耐心地用自己的雙手一一重現。除此之外,喂奶奶吃飯、給奶奶做衣服和納鞋,這些后臺形象的展示契合自古以來中國女性勤勞孝順的傳統美德。不管是砍柴燒火還是洗衣做飯,視頻中的每道工序幾乎都是李子柒一人獨立完成,這種勤勞能干的美好品德合乎當代獨立女性的價值標準。一方面,這些傳統和現代的品質打破了對女性“三從四德”刻板觀念的束縛;另一方面,身體符號的召喚滿足了當代女性的想象性參與,是特定意識形態下對鄉村女性形象的積極建構。
中國女性研究專家李小江認為,由于特定語境所導致的不同的意識形態建構了不同的女性話語,正是在這些話語的驅使下,女人塑造著自己的性別角色及社會行為[5]。在互聯網語境下,以短視頻為代表的媒介重構了大眾自我表達和自我交往的范式,賦予了鄉村女性借助新媒體手段進行自我書寫和言說自我的權力。由此,在互聯網技術賦予大眾自我表達權的同時,鄉村女性也得以被看見,她們的聲音被聽見,傳統媒體的資本門檻得以被打破。
李子柒短視頻從日常生產生活的物理空間到技術編織再造的虛擬空間,從被凝視的客體轉化為凝視主體,觀眾被她的才華和魅力所折服。這種流動的可見性的傳播,一方面打破了性別失衡,使女性不再是被男性所規訓和物化的客體,性別權力得以被重新分配;另一方面,激發更多鄉村女性積極利用媒介話語重構日常生活的表達空間。
不管是經由攝像機修飾美化過的視覺呈現,還是迎合觀眾想象的人物角色設定,這種雙重審美效果背后的創作邏輯是生產者精心美化后的鏡像世界。作為一個定位為以鄉村生活為主的短視頻美食博主,李子柒視頻在文本內容上主要是展示與奶奶日常起居的鄉村生活,而在文化意涵上則可以理解為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倒映著受眾對于田園牧歌式鄉村生活的審美期待。受眾對這種經藝術美化過后的美好圖景的迷戀,使他們逐漸接受了視頻所展示的自然環境帶來的舒適感,當受眾穿越時空將自身意識投射到影像中的主體上時,內心深處的認同機制將會被喚起,他們隨之也就接受了社會對他們的規訓。如在視頻《玫瑰花的一生》中,李子柒身著旗袍腳踩人字拖采摘玫瑰花制作鮮花餅,其所呈現出的田園生活精致而有趣,但是這并不符合真實的鄉村境況,一切只是受眾一廂情愿的臆想。
視頻中除去自然環境的鏡像之外,還存在人物形象的鏡像投射。觀眾對于女性角色的心理期待在現代社會不斷發展,“獨立女性”似乎成了現代女性所追求的精神標桿,而在實際生活中,部分女性因為種種原因尚未實現這一目標,于是通過鏡像投射來滿足自我的角色期待成為部分觀眾沉溺于李子柒視頻的原因之一。拉康的凝視理論認為:自我的完形是通過鏡像的凝視得以實現的,而“理想自我”與“自我理想”都有賴于鏡前的觀看。換言之,觀眾對于自我形象的構建來自屏幕中角色設定主體的象征性認同,而一旦觀眾陷入其中,就如同拉康鏡像理論中的嬰兒一般對鏡中像產生自我認同,也即當觀眾通過角色設定帶入自我,自覺成為獨立女性時,精神幻覺的爽感將會得到滿足[6]。
從現實時空到互聯網平臺,人們的生活被網絡化世界所形塑與構造,就如同海德格爾所隱喻的“世界圖像時代”的到來[8]。這意味著一方面人們被視覺影像所裹挾,使人們沉浸于對虛假幸福的肯定與美好中,思辨能力和意識被不斷地消解;另一方面由景觀所制造出的奇妙幻象將人們從對商品的迷戀轉化為對景觀的迷戀,視覺表征背后所暗含的消費符號的“不可見性”被消解。從本文來看,李子柒短視頻通過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再現,不僅向觀眾展示了鄉村的美好景象及獨立的女性形象,也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提供了一條新的發展路徑,打破了以往人們對鄉村短視頻土味、低俗的刻板印象。這一極盡美感的景觀盛宴給我們帶來美感享受,但同時要警惕這種美好終究是擬態化的世界,它的背后則是以混淆現實與虛擬的時空邏輯為代價。如同德波所言:“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就展現為景觀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化為一個表象。”[7]因此,當我們在享受影像化社會給我們呈現的視覺美好的同時,要秉持著對視覺文化所呈現出的美好表象的審視,把視覺體驗帶來的精神美感內化為個體思想與精神的指引力量,培養個體的媒介素養,通過個體的“可見”挖掘視覺景象背后的“不可見”,從而避免陷入低級趣味的視覺旋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