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西方德性思想源頭的探究:荷馬史詩“德性”內涵、種類與標準

陶 濤

(合肥工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任何試圖書寫這一歷史的人都必然遇到馬克思的下述觀點:希臘史詩之所以有力量并仍影響著我們,其原因來自于這樣一個事實:希臘之于文明的現代尤如童年之于成年。這是構想過去與現在的關系的一種方式”(1)A.麥金太爾:《德性之后》,龔群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64頁。。顯然,理解希臘史詩所傳達的德性思想是必要的,因為它們是現代文明的基石。現代文明這一“成年人”如何看待“德性”,同樣需要根植于作為“童年”的“德性”源頭問題。對于西方德性思想源頭出現在哪個年代,學界主要存在三種不同的見解,即荷馬年代、蘇格拉底時代和亞里士多德時代(2)第一種觀點的代表者麥金太爾在《德性之后》中明確表明了“德性倫理最早可以追尋至荷馬年代的英雄們”;第二種觀點的國內代表者徐岱在《求知與求德——蘇格拉底德性倫理的詩性之維》中指出蘇格拉底是西方道德哲學的創造者;因普遍受到近代德性倫理學復興的影響,國內學者更多支持的是第三種觀點,認為西方德性思想源頭經蘇格拉底、柏拉圖的發展,最終成形于亞里士多德倫理學之中。。如果說近些年德性倫理學復興主要是對亞里士多德德性論的熱烈探討,那么經過幾十年的沉淀與發展,我們可以將這一議題溯源至德性思想的起源問題。本文贊同麥金太爾所指出的觀點,認為德性思想最早可以追尋至荷馬年代的英雄們(3)麥金太爾:《德性之后》,“譯者前言”,第13頁。。對于德性思想源頭是否出現在荷馬年代,想必在對荷馬史詩的吟唱及后世記載中有所證實。

一、“德性”的普遍性內涵

英雄與神明的德行若非完全依據內在道德品質,為行為實踐后的利益所驅使,拋棄了動機純粹狀態下的德性善,那么,主體的道德動機與行為就未達到統一標準。在《伊利亞特》第九卷中,阿伽門農(Agamemnon)向阿喀琉斯(Achilles)求和,但僅僅是為了戰事情況的扭轉,并不是真心認識到自己搶奪他人榮譽所犯下的道德過失。為何稱其向阿喀琉斯求和的行為僅為行為善?因為阿伽門農求和并未顯示出真誠,而是找尋奧德修斯(Odysseus)、福尼克斯(Nestor)與埃阿斯(Aias)代為前去講和,通過贈送大量的榮譽獎品,來彌補阿喀琉斯的被剝奪的榮譽。究其內心有關真誠的道德認知程度,阿伽門農顯然處在較為低級的利益促動階層中,德性與行為是不一致的。

當然,主體德性品質是需要全面考量的。單一純粹狀態的某種行為善不能完全證明道德主體缺乏德性。因為在《伊利亞特》中,阿伽門農雖然在處理榮譽與權力事務上喪失了部分正義的德性品質,但他在某些程度上仍然具備荷馬式其他德性品質。為減少阿開亞人戰爭的痛苦,他身先士卒,做出表率;以共同體榮譽為主要目標,他犧牲多倍的戰利品;為熄滅阿爾忒彌斯(Artemis)的忿火,他忍痛獻祭親生女兒等。阿伽門農作為古希臘聯軍的領導完成了絕大部分的道德使命。從整全的道德判斷看,阿伽門農在某些情況下出現過德不配位的行為,但并不能成為品質惡的代表者。所以,對于阿伽門農,其品質已然不具備完全的德性善,但不可置疑的是,他依然具有一定的內在德性能力。

在正常情況下,道德品質善性會與行為善性出現指向性一致的情況,但是不排除“好心辦錯事”。所以,道德主體的德性善可以允許道德行為出現失誤,也不會全然否定其主體道德品質的卓越能力。這也是為何荷馬英雄在某一問題上犯下行為過失卻仍然能夠得到部族的諒解,只因英雄的德性善始終如一。但如若德性僅從行為上來判斷,而忽略了特定時期主體心理善的純粹性與否,那么,在行為動機不純良的情況下,行為雖有益,但主體并不享有絕對的德性。因此,“德性是一種善(好)性,是不同于行為善的品質善”(8)江暢:《論德性》。。

二、德性思想最初的種類

《奧德賽》第八卷中充分顯示了這兩類德性。奧德修斯流落異地后,被費埃克斯公主救助。費埃克斯國王阿爾基諾奧斯(Alcinous)出于友愛、好客接待奧德修斯,準備了豐盛了酒宴與熱忱的贈禮。“任何人只要他稍許能用理智思慮事情,對待外鄉來客和求援人便會如親兄弟”(12)荷馬:《奧德賽》,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154頁。。荷馬社會對地位尊崇、高尚的人的要求是需要與他人產生充分的協作關系,而非長期競爭對立關系。所以,友愛等作為阿爾基諾奧斯釋放給奧德修斯這位客人的合作德性是十分必要的。同時,阿爾基諾奧斯為彰顯待客之道,舉行了競賽。費埃克斯王子勸奧德修斯參加競賽:

須知人生在世,任何英名都莫過于

他靠自己雙腳和雙手贏得的榮譽。(13)荷馬:《奧德賽》,第139頁。

“雙腳和雙手”展示出的“競技能力”與“榮譽”完滿地結合起來,符合荷馬社會中一名真正英雄的競爭德性。奧德修斯憂心歸途,無心于競賽,遭到了國王兒子的譏諷責備:“客人,我看你不像是精于競賽之人……心里只想運貨,保護船上的裝載和你向往的獲益,與競技家毫不相干。”(15)荷馬:《奧德賽》,第140頁。王子鄙視奧德修斯拒絕競賽獲取榮譽的行為,將其描述為“一群只知利益而不識競技榮譽的商賈之人”。所以,在荷馬時代拒絕參加競技項目的人會受到眾人的蔑視,剝奪其競爭德性,甚至被視為恥辱的膽小之徒。競爭德性在積極意義上不僅成為勇士們追逐外在善的誘餌,也會成為激勵勇士們證明自己“力量”的道德目標。奧德修斯屬于后者。他側目而怒,反駁了王子的諷刺,訴其是無理智、無智慧之人,卻揮動健壯的胳膊甩動了一塊石餅超越了所有費埃克斯的英雄們。因而,荷馬的勇士們都難以抵擋榮譽的刺激和他人對自己競爭德性的質疑,即使是以智慧著稱的奧德修斯也未逃脫這一難關。

三、以“求善”為目的的“德性”標準

最符合古希臘社會倫理標準的“善”是靈魂善,主要指英雄內在優秀的道德品質。在荷馬社會中,除永生神明外,英雄為大眾所崇敬與渴望,本質在于對勇敢、忠誠、正義等優秀德性奮不顧身地追求。“靈魂善”的主要內容是英雄對優秀道德品質的運用。作為典型的荷馬式英雄,奧德修斯向費埃克斯國王敘述自己返鄉過程中經歷了無數苦難與誘惑,在談論斯庫拉(Scylla)和卡律布狄斯(Charybdis)兩頭怪獸對他們所做出的磨難時這樣說道:

憑我的勇敢、機敏的智謀和聰明的思想,

我們得逃脫,我相信你們還記得那災難。(28)荷馬:《奧德賽》,第235頁。

在解決困難或浴血奮戰的過程中,最接近于“靈魂善”的顯著表現形式體現在如何高尚終結生命,即“戰死”。凡人“靈魂”的終結或為自然死亡、或為逃亡茍活、或終戰死沙場。自然死亡者為普通人;逃亡茍活而終者為可恥之人、逃兵;戰死沙場者為英雄。其中,“戰死”是古希臘價值觀、也是中國古代倫理觀中都推崇的英雄道德行為與個人生命意志的表現形式,再現的是一種“立體生命”(30)晏輝:《“生命政治”的道德哲學基本論證》,《河北學刊》2022年第1期。。“戰死”就成為英雄德性得以升華之處,甚至一些出身平常家庭的人,也會因為其戰死的壯舉而使其靈魂與德性得到卓越發揮。在《伊利亞特》第十二卷,在赫克托爾與阿爾戈斯人搶占壘門時,兩軍交戰,無人放棄,“或殺死敵人或自己倒地”(31)荷馬:《伊利亞特》,第283頁。,戰死的信念無比堅定,普里阿摩斯(Priam)將年輕人戰死的行為稱之為“得體且高尚的”(fine and noble)。在以競爭德性為最高榮譽的社會價值觀下,英雄們戰死或為友復仇而犧牲等都會被視為英雄守護德性的一種崇高道德行為。反之,自殺、潰逃、求饒或后背中箭而死都將受到古希臘人的鄙薄與唾棄。即使生命得以存活,他們也不能得到尊重,且死后仍受羞辱,甚至無法得以凈化安葬。

墨涅拉奧斯靠謊言打敗了安提洛科斯,

得到了那匹雌馬,但他的馬匹慢得很,

他自己也是靠地位和權力才超過他人。(35)荷馬:《伊利亞特》,第556頁。

為何荷馬社會的人們認可貴族德性?“因為勇士對共同體的穩定和存在作出了巨大貢獻,這是懦弱的庶民(the kakos)無論怎樣都做不到的,而不管這種庶民有多少合作的卓越能力”(37)劉小楓、陳少明:《荷馬筆下的倫理》,第59頁。。這當然也是競爭德性高之于合作德性的表現之一。歸根究底,土地貴族制的社會政治形態動搖了人們在古典正義的道德環境下爭取“靈魂善”的決心。但又不得不承認,嚴苛的貴族制社會對于家庭、城邦等共同體有著穩定秩序的外在作用。賦予貴族天生的德性正是由此而來。

在荷馬社會中,任何有關德性的“善”如果沒有加以維護,都會隨著自然環境的改變受到影響,甚至因神明的喜好憎惡或情感偏私而被剝奪。一方面,因凡人的生命的有限性,無法對其肉體持久保有精力,只能順其自然規律,使得自身優異或卓越的性能逐漸流失。如涅斯托爾因其年老,心力與精神不復氣盛,對于榮譽競技,選擇了屈服于衰老。另一方面,因為凡人的行為不敬神明旨意或違背客觀外部環境,神明將剝奪其固有的德性,將勇敢的人變成跪地求饒的懦弱者;將聰慧的人變成易怒、沖動的狂暴者;將品格高尚的人變成卑微、低劣的無恥者等等。所以,神明可以剝奪其德性,也能恩賜人們財富地位、力量與智慧等。外在的“德性”雖是與生俱來的,但同時也具有不穩定性,所以逐漸在道德文明發展進程中被淘汰。

勇氣鼓舞勇敢的行為,也就是“靈魂善”的德性激發了“身體善”的德性行為。在個體為獲得優異的軍事實力、技能或善戰的能力而光輝迎戰時,他的德性行為是出于個人內在多重化道德品質的運作。例如,阿喀琉斯為友復仇,出于友愛、忠誠與榮譽的多重道德品質,復雜的情感與激情沖動糾纏在一起,使得他在特洛伊戰場中斬獲無數榮譽。這一情況鮮少來自神明的直接性贈予:神明會給予一個人一定的發展條件,如激發胸膛的勇氣、熱情或其他,但不會直接將榮譽或力量判決給某一個體。若神明給人們胸膛注入恐懼、奸詐或懦弱等惡性,個體的德性行為也會隨之發生改變。所以,英雄“身體善”的發揮在一定程度上會受到內在道德品質的影響。

外在裝備與自然條件的卓越會受到氏族財富的影響,也就是“外在善”的德性會促進“身體善”的德性發展。貴族社會中的英雄們,如古希臘諸多首領、王子,其生來受到良好的軍事訓練,得到優美的文藝熏陶,并獲得堅硬精良的盾牌、盔甲,身體體能及其各項技能。這在常人看來,他們已獲得了最大程度上的培養。阿喀琉斯的新盾牌令眾人仰望,難以企及,而它是忒提斯(Thetis)向火神(Hephaestus)求來贈予其子,助力于他戰斗勝利的良器。若非阿喀琉斯血統中保有半人半神的先天外在德性,凡人是不會輕易獲得神明提供的物質保障的。所以,盔甲精良、孔武有力、捷足善戰的英雄是荷馬社會衡量“身體善”的德性的重要倫理條件,“捷足”、“裝備精良”等自然條件的開發或軍事技巧的提升成為古希臘英雄社會維系安定的外在武力保障。正因如此,無論是荷馬或是亞里士多德,都將“身體善”的德性看作是“求善”的倫理標準之一。

四、正視荷馬史詩作為西方德性思想源頭

雷聲遠震的宙斯使一個人陷入奴籍,

便會使他失去一半良好的德性。(41)荷馬:《奧德賽》,第332頁。

荷馬借助宙斯的口吻將古希臘社會中的德性最低等級的人展現出來,這就是生來就缺少一半德性的奴隸。不僅因為奴隸的工作是被迫為高貴者服務的,未出自內在德性能力而自發地行為,又因其被迫行為的非自愿性導致其生產能力低劣,工作效率低下。“原來只要主人對奴隸不嚴加管束,奴隸們便不再愿意按照規定干活”(44)荷馬:《奧德賽》,第332頁。。因此,奴隸德性較常人而言,只有其一半德性。現代道德文明的進步證實了荷馬社會的財富、社會地位等隨著自然條件的衰敗而不具有穩定性,并非是可繼承的優良德性。

虛幻性是指從神話文明的角度來看,荷馬年代普遍認為神明的永生與全知是德性思想來源(45)在古希臘社會中,神明意味著完美,即使行為過失,德性仍然是健全的。當然,這一點也是與現代主流道德觀念相悖的。。在古希臘的英雄社會中,神話是人們對自然外物進行想象的文藝集合體,對于神明的尊崇與奉獻是人們得以寄托希望的信仰之舉。神明經常習慣與凡人交往聯絡,甚至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的祭祀、戰爭、競技與其他現實實踐活動中。他們觀察凡人的實踐動態,對他們的行為進行判斷,從而決定對他們進行懲罰或是褒獎。神明德性之所以在荷馬史詩中優于凡人德性,主要是因為科學蒙昧狀態下的自然崇拜。遠古時期人類無法理解各類自然事物及現象的突發,因此對這些事物存有無盡的遐想。人們相信諸神的無限德性并敬仰與膜拜,試圖得到神明的庇佑,從而享有部分有限德性。諸神則依照凡人的敬畏心及其情感偏愛來選擇是否賜予凡人們德性。在《伊利亞特》第一章中,忒提斯曾經在為其子阿喀琉斯的忿火祈求宙斯幫助時,借助了“永生”的天神力量來幫助其短命的兒子滿足心愿,內涵則是運用無限的神性助力于有限體的發揮。宙斯答應了忒提斯的報復,賜予特洛伊人暫時的力量。在荷馬社會中,諸神的力量與優勢是不朽的,“因為只要我點一點頭,不會收回,不會有詐,不會不應驗”(46)荷馬:《伊利亞特》,第23頁。。凡人的繁榮與是否幸福的基礎皆源于神明虛幻的恩賜,顯然,這在現代社會歷史進程中不能作為人們現實的德性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