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主在回歸人的本質中克服了自由民主存在的價值與實踐相背離的弊端。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之所以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在于全過程人民民主回歸了“人”本身,彰顯出“人的本質”的價值精髓。第一,問題導向的民主取向使民主回歸其現實性,人在參與民主、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凸顯了自身的現實性。第二,連接政治生活與社會生活的民主實踐賦予每個人以參與機會,人通過廣泛真實的民主實踐強化了自身的社會性。第三,不斷優化創新的民主觀念和制度體系契合了社會關系具有歷史性的特征。由此可見,全過程人民民主的精髓在于促進人與社會的全面發展,現實地推動了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
〔關鍵詞〕全過程人民民主,人的本質,現實性,社會性,歷史性
〔中圖分類號〕D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3)05-0031-07
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之一是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中國式現代化之所以被冠以“中國式”,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堅持民主這一人類社會的普遍性價值,走出了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民主道路,從而打破了西方民主神話的觀念霸權,進而破除“現代化=西方化”的迷思。習近平指出:“世界上既不存在定于一尊的現代化模式,也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現代化標準。”〔1〕9全過程人民民主實踐為中國式現代化開辟了一條獨特的民主道路,在尊重人民主體地位的基礎上以全新的價值和話語解構了西式民主,使廣大人民群眾成為民主的參與者、促進者、受益者,實現了真正的全面自由發展〔2〕。質言之,從實現人的現代化和制度的現代化雙重價值維度上,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3〕。基于此,全過程人民民主在中國場景中重新詮釋并深化了民主和現代化的基本關系,拓展了以民主推進現代化的模式和路徑。
全過程人民民主堅守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繼承并發揚馬克思主義民主思想,從“人”的角度重新塑造了民主的價值和實踐,體現了“人的本質”的價值精髓。這亦是全過程人民民主能夠化為推動中國式現代化力量的核心要素。何謂人的本質?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4〕139對比之下,自由民主所顯示出的價值和實踐之間的張力進一步突顯了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價值超越性和制度優勢。自由民主從“民主”到“選主”的退變過程深刻反映出自由民主中人的異化,人在與民主制度相分離的過程中使民主成為統治自己的工具,失去“人民的統治”的原真性價值〔5〕,這種異化證明了自由民主內在價值和實踐的背離,也是自由民主造成一系列社會問題的根源。有鑒于此,本文擬立足于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在歷史與現實、西方與中國的對比分析中,系統闡釋全過程人民民主如何體現出“回歸人的本質”的價值精髓,從而為理解全過程人民民主和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一個新的理論視角。
一、以問題為導向的取向凸顯了人自身的現實性
人是現實中的人,這是理解人的本質的基本出發點。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重點批判了費爾巴哈關于人“抽象性”的理解,并提出了“在其現實性”的論斷。所謂現實性,是把人當作活生生的個體,而不是在費爾巴哈筆下把每個個體的普遍性的存在抽離出來的“類本質”。馬克思提到,理解人是理解從事實際活動的人,“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態中的人,而是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中的人”〔6〕525。因此,人的現實性必須要從社會生活的本質——即實踐中加以理解。換言之,社會生活實踐的本質賦予了人的現實性,人的現實性也必然通過具體的、生動的實踐展現出來。
以這種觀點重新理解民主,能夠發現民主在人類歷史上從政治文明的制度表征走向異化的過程。民主并不是先驗存在的,而是人的構造物。在古希臘城邦當中,民主正是雅典公民活生生的實踐,在被詮釋為“人民的統治”的同時作為一種制度形態被沿襲下來。然而,西方民主從一開始就沒有堅守這一價值,而是走向了異化,尤其是自由民主將選舉民主視為占據統治地位的民主話語時,這種異化形式變得尤為突出。自由民主沒有成為自由人實行統治的工具,而成為自由人自我選擇的“枷鎖”。民主的異化表現為,民主制度走向了人的對立面,成為統治自己的工具,“人民的統治”異化為“人民選出來政治精英統治自己”。在自由民主的理論話語中,投票本質上是人選舉出來統治自己的人,而自己卻退居于政治舞臺之后,任何關于自身的決策儼然和自己毫無關聯。法國思想家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就批評了這種民主的異化。盧梭指出,“議員一旦選出之后,他們就是奴隸,他們就等于零了”〔7〕120-121。由此,以競爭性選舉為代表的民主實踐的特征成為了“投票”,人在政治生活中的實踐也僅僅表現為“投票”,失去了個人自己通過民主來不斷改造世界、推動自身和社會發展的功能。
但是,對自由民主的批評不等于使民主凸顯人的現實性,而馬克思主義提出的人民民主使民主真正回歸人的現實性。但是,如何在大規模治理和民主原真性價值之間尋求平衡,使人在追求民主過程中能夠保有其現實性?這就需要深刻闡發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功能,從本質的角度理解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基本功能。全過程人民民主的特征之一在于“民主不是裝飾品,不是用來做擺設的,而是要用來解決人民需要解決的問題的”〔8〕2,這個特征表明,這一民主觀念不僅是現代政治文明的基本觀念,也是“問題導向”的實踐形式,這既體現出民主的內在功能,也把人的現實性融合其中。從歷史發展和人的發展角度看,人類社會的不斷進步、人自身的不斷發展就是一個不斷解決自己所面對問題的過程,是一種特征鮮明的“對象性活動”。換言之,問題即矛盾,這是人類社會的發展、激發人類的創造力的動力,使人在實踐中發揮主觀能動性克服問題,實現社會的進步與繁榮。因此,“解決問題”以其對象性活動的特征體現了歷史唯物主義開啟的哲學實踐轉向〔9〕,不僅將民主的政治哲學徹底地置于生活世界,并且將民主的實踐融入生活世界。
第一,全過程人民民主通過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基本功能將自身深刻地融入現實的人的世界,使問題的真實性和人的現實性緊密結合。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是在解決問題中實現的,只有不斷地克服人類社會中的種種問題,人類才能夠消除實現自由發展的阻礙,構建良好的發展環境。人民群眾對于美好生活的期待就是人民提出的現實問題,這個公共的問題有賴于國家與社會來解決,而國家在作出決策前需要人民參與其中才能真正發現問題,也就是說民主是我們黨和國家著眼于人民,了解人民情況的重要途徑,上至國家頂層的戰略設計,下到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都需要民主嵌入其中。因此,民主不僅具有發現問題的功能,還具有解決問題的功能,不僅要解決寓于宏觀政治生活中的問題,還要解決社會生活中的問題,使民主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運轉起來。在這個意義上,民主不是獨立運作于政治場景并脫離人的制度,而是應該也在社會生活中時時刻刻存在并加以實踐的機制。以這種視角透視自由民主,其中存在的問題表現為,西方的代議制形式使人僅僅成為民主選舉的工具,而非“全過程”的參與。對比之下,馬克思主義民主的超越性就在于“在民主制中,任何一個環節都不具有與它本身的意義不同的意義。每一個環節實際上都只是整體人民的環節”〔10〕39。正因如此,全過程人民民主構建出的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功能取向,使人不僅能夠在政治生活中行使政治權利,也能在與人息息相關的社會生活中凸顯出問題的真實性。故而,全過程人民民主就在于能讓民主下沉到人的日常生活當中,在人生存的基本空間中賦予人持續參與的機會,“日常生活提供的民主實踐的整體性場景,是將人日常生活的不同的特定空間聯系起來,并且進一步將這些空間和整個社會聯系起來,進而構成一個完整的、涵蓋整個社會的民主實踐系統”〔5〕。民主嵌入在生活世界,是讓民主成為人的習慣抑或生活方式。這直接契合了馬克思主義民主的價值要義,即關注民主的生活世界實踐,這是讓民主回歸于現實,讓民主入心的重要前提。一如列寧指出,“只有那些已經深入文化、深入日常生活和成為習慣的東西,才能算做已達到的成就”〔11〕785。
第二,全過程人民民主構筑了現代社會的“民心政治”,規定了具體實踐民主的主體是現實的人。問題提出后不是擺在那里,而是必須去解決。但是要解決問題就必須依靠主體去想辦法,這是對人的尊重。“現代化就其本質而言在于人的現代化,而在現代人的規定中,最為核心的是獨立自主的特征,因為只有當人充分地從對大自然的依賴和對共同體的依賴中解放出來,才稱得上是一個現代人。”〔12〕倘若解決的問題主體與問題的提出者相割裂,那么民主就失去了真正的價值,人們就無法真切體驗到民主的存在,也就無從談起人對民主的信任。有鑒于此,全過程人民民主在“解決人民需要解決的問題”時構筑了一種“民心政治”,“如果說我們一定要給一個社會是否民主確立一個標準,那么這個社會的共同行動是否符合民心、民情或許就是最重要的衡量標準”〔13〕13。所以,民主就是一種尊重人主體性、激發人實踐力量的“現實活動”,在這個意義上,符合民心的民主要依靠人民去解決現實的問題,回應現實的人的現實關切,在這個過程中,人能夠感受到自身主體性,感受到自由和尊嚴。正如美國思想家約翰·狄金森(John Dickinson)曾談到,民主的任務不是體現想象中的大眾的意志,而是要協調在某個時間都迫切要求得到實現的現實中的各種不同的特定意志和具體目標〔13〕22。質言之,全過程人民民主不是西式民主中的政客的“漫天許諾”,而是依靠人民腳踏實地解決人的急難愁盼問題。而且,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參與者是現實中的獨立個體,每個人對自己關注的問題都有著參與的權利,都應掌控自己的生活前景,但是這種獨立不是西方國家的個體之間的割裂,而是在真正共同體中的相對獨立的個體。以方興未艾的基層民主為例,基層民主的蓬勃發展正好映射出民主回應人民需求和關切的問題,凸顯了民主要解決的問題的現實性以及民主中解決主體的人的現實性。基層民主關注的問題以及解決的問題都來源于人在生活中遇到的現實問題,關涉著人的切身利益,并且基層民主為每個人親身參與解決問題提供了機會和權利。雖然在基層中人民群眾的需要各種各樣,不可避免會存在利益矛盾,但是這些利益矛盾根本上統一于人民的根本利益,因此矛盾可以調節并最終消除。而不像西方國家的利益矛盾無法根除,只能緩和。因此,全過程人民民主貫穿了問題的來源、解決主體和服務主體,彰顯了人的現實性。
二、廣泛真實的民主實踐強化了人自身的社會性
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社會關系的含義在這里是指許多個人的共同活動,不管這種共同活動是在什么條件下、用什么方式和為了什么目的而進行的”〔4〕160。社會關系產生和維系于人的實踐活動。也就是說,個體間的交往意義重大,由社會關系形成的人的社會性是人的本質特征之一。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的生產方式與人的交往方式緊密相關,“生產本身又是以個人彼此之間的交往為前提的。這種交往的形式又是由生產決定的”〔4〕147。如果人類失去了交往,那么人類社會的發展也會陷入停滯。同樣,政治問題本身可以被視為交往問題,因為人類社會潛在的相互疏遠決定了政治思維的起點,“疏遠”與“團結”建構了政治的起點〔14〕15-48。
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民民主的目標在于人的發展與人的解放。不過,在馬克思眼中,普選權的實現只是政治解放的形式,遠非達到人的真正解放。真正的民主是社會民主,在這里,社會將第一次真正成為自由人的自由的結合,并使得這種結合同時成為了每個人的自由得以全部實現的條件〔15〕。由此,馬克思主義民主觀將“社會民主”和“自由人的聯合”統一起來,民主的本質目標、實現途徑都要同人的聯合息息相關。當然,真正民主制的實現是一個充滿斗爭的,需要人不斷為之奮斗與爭取的過程,“為了謀求自己的解放,并同時創造出現代社會在本身經濟因素作用下不可遏止地向其趨歸的那種更高形式,他們必須經過長期的斗爭,必須經過一系列將把環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歷史過程”〔16〕103。這一過程也是社會關系不斷發展不斷深化的過程,一如馬克思同樣指出,“社會關系實際上決定著一個人能夠發展到什么程度”〔10〕295。質言之,正是在人民民主所塑造的社會關系中,才能使人獲得民主社會中真正需要的人的社會性,這種社會性不是原子式的社會成員的簡單聯合,而是在共同觀念之下的社會成員聯結成的和諧共同體。隨著民主社會的發展,人民民主也需要進一步完善,凸顯真正民主社會的狀況。而全過程人民民主能夠以全過程、全方位、全覆蓋的特征,使每個人都參與到民主中,創造民主社會需要的和諧團結并有序解決矛盾,使每個人在這樣的社會中具有相應的社會性。所以說,全過程人民民主不僅產生于社會關系之中,也在社會關系中塑造和強調人的現實性,以推動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建設。
第一,全過程人民民主以“團結”“和諧”為實踐指向,無論是政治場景中的統一戰線還是社會生活中組織起來的各類團體,廣泛的民主實踐使人們團結與和諧,實現了社會整合。“發展民主,要推動社會向著自由、平等、公正、文明、團結、和諧的方向前行。好的民主,應凝聚社會共識,而不是造成社會撕裂和沖突”〔8〕44,資本主義塑造的“虛幻的共同體”體現出不平等、不協調的秩序,而中國共產黨堅持貫徹民主中的人民性,構建以團結與和諧為價值目標的民主實踐,并以此為交往形式實現了人的社會性。團結始終是中國共產黨秉持的工作方針,毛澤東提出的“團結—批評—團結”的意蘊“就是從團結的愿望出發,經過批評或者斗爭使矛盾得到解決,從而在新的基礎上達到新的團結”〔17〕210。有分歧、有矛盾才需要民主的方法,民主需要在化解矛盾、調和分歧的基礎上達致團結,而不是創造明顯的抑或潛在的新的分歧。這種思路深刻體現在統一戰線工作和各類民主機制當中。不同于西方民主中選舉民主可能造成的社會分化,中國共產黨在民主實踐中將投票和協商的優勢統一起來,充分發揮了協商廣泛匯集群智,協同各方力量,塑造共同行動的優勢。不同的黨派、組織與個人在團結目標的指引下,通過協商等程序調整了利益訴求,最終以共識為結果走向了和諧,并在關系的凝聚中提升了整體的改造世界的力量。如果不以團結為工作指南,中國共產黨不可能整合各方力量,也正是在整合各方力量的基礎上,以中國共產黨為原點的關系范圍不斷地擴大,革命實踐的力量不斷增強,最終走向了革命勝利,并取得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在當下的基層治理中,各基層社區涌現出的由人民群眾自發形成的組織,都在以公共精神為行動指南,為塑造社區團結做出努力〔13〕3,夯實了社會治理共同體。基于中國共產黨的工作方法并結合問題導向的價值目標,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實踐以團結為先驗或前置的目標,民主程序的運作是為了解決共同問題,是在廣泛的交往和最后達成的共識中消弭分歧,而不是在觀點分歧中通過簡單的多數少數方式將分歧固化下來。人民民主要在共同行動中尋找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并在解決問題中實現新的團結。西方的自由民主以個人主義為哲學基礎所構成的社會本質上存在著相互分離的趨勢,這亦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社會關系異己性、屬物性的表征,馬克思主義中理想可欲的社會關系是為人、屬人、利人的〔18〕。因此,人民民主的構建要朝向為人、屬人、利人的社會關系,在這種社會關系中推進人的發展,而全過程人民民主正是朝著這個方向在發展。
第二,全過程人民民主通過真實的民主協商實現社會矛盾的有效解決,創造出人民民主社會需要的具有民主意識的人。“有事好商量,眾人的事情由眾人商量,找到全社會意愿和要求的最大公約數,是人民民主的真諦”〔8〕26。“有事好商量”是中國人一以貫之的行為方式,這種繼承傳統的行為方式也塑造出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特殊價值。不同于西方協商民主,全過程人民民主中的民主協商不僅關注協商的技術,更關注協商的最終目標——凝聚共識。凝聚共識本身就是塑造社會關系的方法,協商使不同的行動者在面向他者的過程中分享著共同的意識,讓人在行動中從疏離走向團結〔5〕。一方面,協商作為一種交往活動,只有在平等的關系中才能夠凝聚共識,也只有在平等的關系中才能實現每個人的自由,以及塑造和諧的社會關系。馬克思主義的交往觀正是強調了平等的社會聯系。在平等的社會聯系中,人才能夠從壓迫中解放出來〔19〕。另一方面,全過程人民民主的民主協商繼承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兼容并蓄”“求同存異”等優秀思想,這些思想已深刻融入中國人的思維和行動當中。人與人之間存在個體差異,也存在一定的社會差異,在當前社會還不夠發達的情況下,這些差異不可能被完全消弭,那么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協調差異。在這個意義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所關注的重點,重視交往是旨在通過交往來調節社會關系中的差異,構建和諧的共同體,這種思路也被灌注到中國民主的價值與實踐當中,塑造了以交往促和諧的路徑〔20〕。故而,全過程人民民主講求“最大公約數”就是強調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要在差異當中尋求利益、訴求、意愿的交匯〔5〕。這些交匯不僅反映了人自主的、真實的需要,也正為共同行動奠定了基礎,使人從對立走向合作、從分歧走向協同,進而塑造了穩定的社會關系,實現了真實的、和諧的共同體。
三、優化創新的民主觀念與制度體系契合了社會關系的歷史性
社會關系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物質生活的變化而變化,因此具有歷史性的特征。所謂歷史性,指的是每個時代的人所面臨的物質生產實踐方式不同,所以不同時空現實下的人的“本質”存在差異,并且處在關系中的個人的本質也隨著實踐方式的改變而改變〔21〕。簡要地看,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就是關于發展的理論,但發展并不是根植于人的主觀意志,而是受到物質條件和生產方式的深刻制約,“所以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22〕592。作為人在實踐中的創造物,政治、經濟和文化關系是人類社會的基本關系,其中經濟關系是基礎,而作為上層建筑的觀念和制度是在經濟基礎上產生的,對人的行為的約束和指引具有重要價值,可見這些觀念和制度不是抽象和形而上的,從人類原始社會到現代社會來看,觀念和制度的變遷往往和生產力以及生產關系的發展與變革緊密相關。本質上說,以觀念形式呈現的社會關系和以制度表現的社會關系,是隨著以經濟關系為基礎的社會關系的變化而不斷地變化的。
自民主作為“人民的統治”的內涵誕生之日起,西方民主開啟了漫長的觀念變遷與制度變革。近現代以來,西方的民主觀念以自由主義為政治哲學基礎,并以“選舉民主”作為評價一個國家是否民主的金科玉律。這是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而變化的。在民主觀念和民主實踐之間出現背離的事實下,自由民主內部開始了自我調適,協商民主理論、參與式民主理論逐漸成為西方民主理論家關注的重點。可見,自由民主的觀念遵循著一條“發展—問題—反思”的過程。不過,西方民主的內部反思并沒有克服西方民主內在的問題,因為對于民主的反思與改造本質上是在思辨中就民主而談民主,實質上是維護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西方民主背后涉及的社會關系和交往模式,無法跳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局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建立的普遍交往是以資本邏輯為核心的,其推動歷史轉變為世界歷史的進程實際上是資本邏輯逐漸獲得普遍性的過程,而非人本身獲得普遍發展的過程。”〔16〕23故而,雖然資本邏輯之下的民主制度使得以競爭性選舉為標準的虛假民主仍然占據統治地位,但是自由民主與時代和實踐不相符合,西方的民主制度已經無法解決西方社會存在的社會撕裂問題,更遑論實現人類的政治解放向社會解放的前進的目標。
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一般思路,分析社會意識要從社會關系的角度入手。在馬克思眼中,社會存在就是關系性的存在,社會存在者也被理解為關系的化身、承擔者與表現者〔24〕543。“歷史上出現的一切社會關系和國家關系,一切宗教制度和法律制度,一切理論觀點,只有理解了每一個與之相應的時代的物質生活條件,并且從這些物質條件中被引申出來的時候,才能理解。”〔22〕597雖然薩托利(Giovanni Sartori)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民主觀混亂的時代〔25〕3,但民主觀的混亂本身源自充斥著復雜性的現代社會。雖然當今社會處于資本主義社會與社會主義社會兩制并存的時代,但是按照民主的發展來說,多數人的民主是發展趨勢,縱然現在不同國家的發展水平各不相同,由此產生的民主觀念必然會走向分化,但是建立在經濟發展上的民主發展的這一趨勢是不會改變的。然而西方民主理論家沒有意識到,歷史的演進使得時代發生了重大變化,不僅包括“誰統治”這樣的傳統問題,還需要解決中央—地方關系、國家—社會關系等新的關系形式〔26〕78。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面對這些問題始終無能為力,因為抽象的民主無法應對發展多變的社會現實。對比之下,全過程人民民主之所以具備真實不虛的治理效能,就在于其從觀念和結構的角度都體現了社會關系的“歷史性”,在社會關系的變革中不斷優化創新,拓展與轉變實踐方式,以適應特定的社會環境。
第一,全過程人民民主中“全過程”的觀念是隨著歷史的發展而提出的,深刻地反映出人民民主對中國現實政治社會的適應。人民民主的民主觀既秉持了民主作為“人民的統治”的普遍性價值,同時也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不斷調整具體的民主觀念。中國共產黨反對抽象的、永恒的民主觀,而是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強調歷史的、具體的、階級的民主觀〔27〕。革命年代,為了符合斗爭的需要,中國共產黨劃分了“人民”和“反動派”兩個群體,“對于人民內部,則實行民主制度,人民有言論集會結社等項的自由權。選舉權,只給人民,不給反動派”〔28〕1475。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各項事業百廢待興。為了團結各方力量推進社會主義建設,人民民主在《共同綱領》中被表述為“實行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團結各民主階級和國內各民族的人民民主專政”〔29〕2,以及“國家政權屬于人民”〔29〕5。這種變化體現出“人民”內涵的擴大化,民主的范圍變得更加廣泛。改革開放之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發生了深刻的變革,面對社會發展的新情況以及配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人民民主建設強調走好中國特色的道路,反對照搬照抄西方的制度。這說明,中國共產黨對于人民民主的認識已經超越了“好”與“壞”的對立,并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戰略高度來思考民主的本質屬性〔27〕。在這種認識和現實的要求下,如何保證人能夠廣泛參與、全面參與,就成為時代提出的問題。新時代以來,社會主要矛盾發生深刻轉化,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需要越加高質量、多元化,社會新興階層不斷壯大,人民群眾的交往模式發生了改變,國家治理的領域和深度不斷拓展。人民對民主的認知愈發深入,對需求越來越高。由此,中國共產黨在立足新的歷史方位、把握新的社會矛盾、回應人民群眾新的需要以及總結經驗吸取教訓的基礎上提出了全過程人民民主的重大理念,以“全方位、全覆蓋、全鏈條”為指導來完善人民當家作主制度體系,是中國共產黨民主認知的又一次飛躍,打造了契合于中國式現代化的民主觀。這體現出中國共產黨的民主認知上是與時俱進的,是以群眾路線為方式把握現實生活的基本情況,進而轉變民主的實踐方式。總的來看,中國共產黨立足于物質生活的變遷,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變革中把握住了社會發展的階段性特征,在社會關系的歷史性中貫徹了民主觀念的歷史性,使得人民民主始終在發展中展現出真實不虛的治理效能。
第二,全過程人民民主以制度體系的方式在實踐中發揮功用,并在歷史演進中拓展新的形式、積極鼓勵創新,使人民當家作主更加有效運轉于國家的政治生活與社會生活之中。觀念是制度建設的基石,制度是特定觀念的具象化表現。所以,民主觀念不是一成不變的,作為觀念體現的民主制度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也需要在社會的演進中不斷創新形式,以靈活地適應國家社會發展中的各種具體問題。在這個意義上,民主要具備一種“制度韌性”,即隨著時代的變化而進化創新、隨著社會情境的復雜而靈活適應,這是制度保持生機活力的基礎〔30〕。歷史地看,中國的民主從革命年代起便走向了探索階段,為了適應革命根據地的社會結構和人民群眾的生活狀況,中國共產黨在根據地探索了“豆選”的形式,并根據團結的要求,創造了“三三制”的模式,把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和開明紳士吸納到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隊伍當中,在團結中走向了革命的勝利。在改革開放之后,生產力的不斷進步以及生產關系的變革使得社會不斷分化出新的階層,經濟體制改革重新調整了中央—地方關系、國家—社會關系、政府—市場關系,對民主制度的建設主要從宏觀層面展開,表現為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更加完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更加深化,基層民主制度逐漸發展起來。這一階段,人民民主的制度化、程序化、規范化程度不斷提升,契合了經濟社會發展的新需要。新時代以來,中國共產黨構建了更加系統性整體性協同性的人民當家作主制度體系,以回應人民群眾的需求,適應國家治理各層級、各領域的基本需要。“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全過程人民民主通過為人民群眾提供豐富多樣的民主渠道和參與方式,不斷推動人民當家作主的價值理念落實到現實的國家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31〕,不斷調整并完善了包含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愛國統一戰線、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以及基層群眾自治制度的系統架構。全過程人民民主建設就是通過制度完善使人民參與貫穿民主的整個過程。為了探索符合當前實際的民主形式,比較突出的是在基層群眾自治制度方面的積極探索,中國共產黨鼓勵創新、推廣創新,支持具有不同經濟狀況、社會結構、文化背景的不同地區探索設計靈活多樣的基層民主形式,以更好地賦予人民群眾參與的權利,使人民群眾能夠在各種形式的民主機制中解決自己需要解決的問題,例如“楓橋經驗”的成功。總之,中國民主發展的基本經驗進一步確證:人在發展,人所寓于的社會關系也在走向變革,民主只有充分地嵌入在不同時空下的現實社會關系中才能夠構建出解決不同問題的制度和機制,才能夠真實具備制度優勢和治理效能。
馬克思恩格斯指出:“民主是什么呢?它必須具備一定的意義,否則它就不能存在。因此,全部問題就在于確定民主的真正意義。”〔32〕315馬克思主義賦予民主的意義在于,不僅把民主理解為一個制度問題,更是把民主理解為“人的問題”。如果民主不能夠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和人的解放,那么民主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全過程人民民主正是恪守了這一原則,在尊重民主普遍性價值的基礎上深刻挖掘民主對于人的意義,并在觀念和實踐兩個層面加以具體推進。總結來看,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價值精髓就是回歸了人的本質:不僅從人的本質中理解民主,也從人的本質中發展民主,關注了人的現實性、社會性以及社會關系的歷史性。全過程人民民主既是新時代中國民主的重大理念,也是一個根植社會、貼近民生的概念,是生活世界中活生生的實踐,只有深度嵌入社會關系并充分回應人的需要的時候,民主才具有實際的價值。這同樣是人民民主具有廣泛性、真實性的價值基礎。換言之,實踐是社會生活的本質,民主也需要具體的實踐才能夠稱為現實的存在,否則民主就成為了一個空洞的概念。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建設經驗說明,理解民主,需要觀念和實踐、歷史與現實的有機統一,只有充分錨定現實的人與現實的社會,民主才能夠成為推進現代化的不竭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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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呂曉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