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許結
因疫情閑居在家,讀書度日,前些時日忽然接到快遞,厚重沉實,啟封見書,乃張新科教授寄來的近版大著《為山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 年7 月版),隨興翻讀,頗生浮想。何謂“為山”?作者自謂取意于《論語·子罕》“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及《荀子·勸學》“積土成山,風雨興焉”。觀該書之成,雖非專著,然匯集其長期積累之四輯文字,分別是“序言·前言”“訪談·評論”“問道·漫談”“交流·思考”,以及附錄有關作者的“著作反響”,既如“高山”之厚重,內含大量的學術思考;又如“活水”之暢流,有著記述老輩風范、自我成就、友朋交往與嘉惠后學的意義。這又使我想起一件往事,當年我與先君子棲居于南大南園十六舍斗室,某日程千帆先生送家兄許總手書詩卷一幅,尾端留白甚多,先父興起題詩于后,據記憶前兩句好像是“少年積簣老為山,絕頂登臨未解鞍”,并掛壁存賞。又某日,山東大學殷孟倫先生攜眾研究生來訪,談笑之間,用手指此詩卷,叫諸生手抄熟記,以為治學指南。往事如煙,卻歷歷在目。今讀新科教授的“為山”之集,我感受到的更多是“進,吾往也”的力量。
我與新科教授的學術交集是在全國賦學會上,而該文集中言及本人之處,也均與賦學有關,可謂一莊一諧。所謂“莊”者,是我多年前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結項時,新科教授作為多名匿名評審專家之一,為此寫的評語,后收錄文稿名曰《〈中國辭賦理論通史〉讀后》,而作為評審語,以如此認真態度形成的長篇大論,真令我驚嘆。在文稿中,作者敘述這一書稿的“全”與“通”之后,又轉折筆意,另為發明:
本著作的另一特點是充滿思辨色彩,由于是對兩千年辭賦理論的總結,需要敏銳的眼光審視歷史,也需要更深刻的理論思維把握歷史,這種思辨色彩使成果更具有嘗試與力度,如“律賦經典的歷史批評”“賦話、賦格的示范與經典化批評”“相如‘賦圣’說的形成及意義”“對‘辭人之賦’的省思”等。(第196 頁)
其中雖不乏過譽,但“評者”深得“作者”之心,則非浮泛敷衍語。而所謂“諧”者,則見載書中收錄的《飲酒孔嘉,維其令儀》一文。作者以“飲者”聞名遐邇,此文論“飲”者之道,既多妙思,亦多妙語,比如所說飲酒文化之核心的五步曲,即“望星空”“鳥鳴聲”“轉宮燈”“掛金鐘”“哈一通”,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對此,新科教授記錄了一則往事:
2012 年10 月參加學術會議(指由易聞曉教授在貴州師范大學主辦的“第十屆國際辭賦學學術研討會”)在貴州苗王寨飲酒,南京大學×教授(指本人)聽了五步曲后,即興作《苗王寨夜飲新科教授傳酒法五步感賦絕句》:“仰望星空夜未央,因聲鳥囀氣求長,巡游覆蓋神情爽,嘆息人生美杜康。”把喝酒的步驟和感受都融入其中了。(第293 頁)
文人意趣,在嚴肅的學術討論中蕩出一筆,既是作者為人曠達的形象呈現,也是該書中常見的雋永而耐人回味的精彩片斷。
新科教授與我相識是因為“賦學”,但他研究的領域極為廣泛,其精通漢代文史,而尤精于《史記》之學,從書中舉例的“著作反響”所列書目如《唐前史傳文學研究》《史記學概論》《文化視野中的漢代文學》《〈史記〉與中國文學》《中國古典傳記文學的生命價值》等,其中的關鍵詞語如“史記”“史傳文學”“傳記文學”“漢代文學”等,已足見其學術思維的聚合與拓展。以《唐前史傳文學研究》為例,前輩學者如霍松林先生為之題序提出“博覽載籍,視野開闊”“角度新穎,重點突出”“深入鉆研,力求創新”“立足現實,審視歷史”四大優點,且發明其義:“著者還從唐前史傳作家的創作中得出結論:作為傳記作家,應以史學家的謹嚴去求真,以哲學家的睿智和心理學家的細膩去求深,以文學家的筆調去求美,這是中肯之論。”(第402 頁)又如《史記學概論》,同輩學者孫明君教授以《建立“史記學”的開拓之作》為題做評介,不僅贊揚“作者高瞻遠矚,思路清晰,對‘史記學’的發展歷史和未來走向有明確的認識,全書第一次建構了‘史記學’的框架體系,具有開拓性的意義”,而且敏銳地發現“學科生命力的問題,作者也納入研究視野。‘史記學’要生存,離不了現實社會的土壤,離不了由熱衷于《史記》研究的人組成的學術團體和經常不斷的學術會議”。(第422、423 頁)這些評點既是評介人的睿智,也反映了著作人的學術建樹。而在諸多評述中,又能看到新科教授高度關注的是學術史與經典化的建構。這可以《史記》為例,對其“經典化”的研究在新科教授諸多著作中均能看到,而我從《為山集》的第四輯“交流·思考”中載錄作者有關《史記》的零散發言或片斷文稿中,也能窺探到其間的“經典化”意義與建構體系的用心。例如《抓住關鍵線索,搞好〈史記〉教學》《漢梁文化與〈史記〉研究》《深化巴渝文化與〈史記〉研究》《挖掘〈史記〉歷史人文價值,推動韓城文創產業發展》以及《史記》研究與現實、數字化、學科建設,乃至研究之活力與生命力的論述,已涉及地域文化、地方文創產業和《史記》“數字化”等問題,無疑拓寬了研究視野。特別是有關《史記》教學與學科建設的論述,將文案轉向生動的教學實踐與活潑的人才隊伍建設,這不僅把握了“經典化”理論的意義,也為現代《史記》研究的經典化提出了新思路與新方案。
最有意味的是,新科教授在對《史記》等傳統學術做經典化研究的同時,這部《為山集》也為他個人學術研究的經典化提供了文獻材料與閱讀快感。學術是公器,而學術研究則屬于個人。品讀《為山集》,作者個性化的學術研究正是在傳承與發展中建構的。傳承,體現于作者文稿中對前輩學者的繼承,這在“問道”中有充分呈示。例如《“嚴”字當頭》一文記述霍松林先生對他的教誨,即作者跟隨霍先生攻讀博士學位三年,用一“嚴”字彰顯先生為人的態度、為學的示范,分別是“嚴謹”“嚴格”“嚴肅”,由此新科教授感嘆:
博士不是小學生,但如果有缺點和錯誤,也應像教育小學生那樣,嚴肅認真。“科技以人為本”,這個“人”,必須是高素質的人,是一個真正的大寫的人。(第224 頁)
而對霍先生的寬厚,作者又記述:“先生又是非常寬和的,在學術問題上允許發表不同的看法……寬松和諧的學術氣氛,為弟子們的學術發表創造了良好的條件。”這種學術傳統與精神也由作者自身的學術創造得以彰顯,而更重要的是向后學的傳遞,是薪火相傳讓讀者見證了學術發展的意義。在《為山集》中,第一輯的“序言·前言”就包括了作者為眾弟子博士論文出版問世時寫的序,其寄寓殷托之情常溢于言表。以作者為其博士研究生侯立兵教授完成之學位論文《漢魏六朝賦多維研究》所寫的序為例,其中言說多從學術研究的發展提出思考,絕非單純的溢美。如:
資料是從事文史研究的根柢。本書研究雖然是多維性的,但是研究的風格卻是樸實而嚴謹的。作者嚴格從文本出發,始終堅守著文學本位。……可以說,在材料的收集和整理上作者是無比“貪婪”的,體現出了一種“竭澤而漁”的執著精神。這一點對于一位年方而立的青年學人來說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第4 頁)
這是一種傳承,也是一種傳遞,更是一種對后學的期望,具有一種強大的學術發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