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柔[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021]
爵士時代文學市場的主力軍是由一群被稱為“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的作家組成的,他們在經歷“一戰”后對美國的前途感到困惑、迷惘甚至悲觀,于是逃離祖國長期旅居在巴黎從事文學創作,并且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使得20世紀20年代成為美國有史以來小說創作最輝煌的時期,其中的主要代表人物有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和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等人。正如菲茨杰拉德曾經說過的:“這是一個奇跡的時代,一個藝術的時代,一個揮金如土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諷刺的時代?!雹侔殡S著美國現代化不斷加快的步伐,資本的積累以及商品的不斷豐富,商業主義這一現象在爵士時代蔚然成風,因此這一時期文學領域對商業化的態度也值得探討,本文主要針對爵士時代的“代言人”菲茨杰拉德進行分析。
在文學歷史上,“爵士時代”意指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至經濟大蕭條時期,也即1918—1929年期間。首先,美國作為“一戰”的中立國立場趁機收斂大量軍事橫財使得戰后經濟空前繁榮,逐漸開始在世界范圍內經濟占據主導地位。其次,人們普遍相信金錢無處不在,沒有必要再堅持勤勤懇懇地工作。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成為這一時期的主流價值觀。忽然之間,汽車、收音機以及電話等這些以往會被認為奢侈品的商品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大大提升了普通人的眼界和知識。可供消費的種類越來越豐富,消費主義應運而生。作為一種新型社會經濟秩序以及意識形態,它從抽象意義上意味著消費者的選擇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生產者的決策,進而影響整個經濟社會??v觀在這一時代,一切恰如菲茨杰拉德所言:“那是個瘋狂的時代、困厄的時代,是年輕人蔑視人生、縱情歡樂、追求金錢和熾烈的時代,是歷史上最昂貴的狂歡酒宴、到處充滿暴力、人們的精神逐漸衰弱直至崩潰的時代?!?/p>
面對爵士時代這一瘋狂的商業主義浪潮,在文學藝術領域,社會迅速分化為兩個對立的陣營:犬儒主義者與嚴肅藝術家。在當代西方,犬儒主義可以代指那些完全信奉金錢而置品德、價值于不顧,對商業社會持完全肯定態度并竭力贊揚的享樂主義人士,他們對流行文化趨之若鶩,而對這一時期存在的各種事關人性以及價值觀問題視而不見。與之相對的是,一批嚴肅藝術家在目睹了經濟繁榮背后精神文明的衰落后,對急速發展的商業社會深表疑慮,也對這一嶄新的時代持有警惕和批判的憂患意識,其代表人物有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等。就像菲茨杰拉德所說的:“新生代已經成熟,他們將發現,諸神已死,一切對人的信念都動搖了;他們所知道的一切是,美國正走向史上最盛大、最花哨的狂歡?!泵绹膰烂C文化以文學創作的方式反對犬儒主義浪潮,美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者辛克萊·劉易斯就曾通過《大街》這一作品揭露了美國社會最基層的狀況,諷刺了那些沉迷于追名逐利的美國鄉村人徹底淪為資本主義經濟帶來的商品化的犧牲品。
當然伴隨著社會商業化水平的不斷提高,文藝創作這一領域一直存在著關于文學作品商業化是否合理的爭論。何慶機(2008)認為,作為現代派作家創作的共同文化背景,“文學的商品化與市場化,美國文化中的功利主義與商業主義”②更成為他們在開展文學創作活動時必須要面對的、無法逃避的現實。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時,受益于印刷業與大眾傳媒的發展,雜志報紙所覆蓋的區域也越來越廣,美國現代生活中最具影響力和普遍性的大眾廣告制度應運而生,對作家這一職業發展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然而因為商業上的成功通常被認為是掌握在大眾手中,許多嚴肅主義作家將市場動機視為藝術家的腐敗力量,他們認為真正的藝術不應該尋求吸引大眾,也不應該尋求暢銷書排行榜。正如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所說:“為了銷售而產生的藝術,根本來說,是壞的藝術。這種藝術應需求而生。它迎合大眾的口味,大眾的口味是壞的。大眾的口味總是壞的,因為它不是個人的表達,而僅僅是為了獲得認同的狂躁?!钡豢杀苊獾兀泊嬖谥暦Q創作應當適當迎合市場需求的聲音,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就曾認為作品應當走向成千上萬買書讀書的普通讀者,面向市場等。
然而,菲氏對待商業化的態度是相對含糊不清且時而自相矛盾的,他一方面利用自己創作的小說的商業價值來獲取財富,一方面對爵士時代加劇商業主義的消費主義現象進行無情的抨擊,這在其對待作品的發表以及作品中對商業化的態度可以明顯地體現出來。
1896年9月24日,菲茨杰拉德出生在美國中西部的一個并不富裕的商人家庭中,得益于親戚的幫忙進入了一個有名的寄宿制預科學校,成為一個富人子弟學校里的“窮孩子”,金錢意識在他幼小的心靈上打下了烙印,并持續影響了他之后的創作與生活。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菲茨杰拉德在應征入伍后愛上的澤爾達更是改變了他的整個人生。因為澤爾達自小便過著舒適安逸的生活,和菲茨杰拉德能給予的愛相比,她追求的是另一種紙醉金迷的生活。因此為了滿足她的需求,菲茨杰拉德想通過自我創作獲得更多的金錢以及榮譽,并且取得了極大的成功。
和許多同齡人一樣,菲茨杰拉德渴望得到尊重和愛戴,但同時他也希望成為一個商業上成功的嚴肅藝術家,然而就現代主義關于藝術和商業領域之間的距離而言,這一目標在當時成為一種矛盾的說法。正如他的案例所揭露的眾多現代主義作家所處的困境:如果他獲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比如他的第一部小說《天堂的這一邊》,4天內售罄首次印刷的3000冊,在一年內再版了12次;同時在鼎盛時期,他的每一篇短篇小說的要價高達4000美元,幾乎達到了一字一美元的程度,也因此成為美國稿酬最高的作家,年收入均25000美元,他就會被認為是不嚴肅的,是一個虛偽的藝術家,但如果他的書賣得不好,比如菲氏在后期創作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或《溫柔的夜晚》,他就會被認為是商業和藝術上的失敗者。然而現如今看來,菲氏無論是藝術還是商業上的成功都是旁人不能否認的。從商業化的角度講,如果進一步了解20世紀20年代初菲茨杰拉德的公共形象的話,就會發現商業化宣傳在其成功之路上扮演著舉重若輕的角色。圍繞菲茨杰拉德早期職業生涯的許多宣傳使他既成為一位杰出的作家,又成為他早期作品中那些浮躁的年輕人的代表人物。廣告、采訪和菲茨杰拉德自己的自傳散文都強調了他的年輕、快節奏的生活方式和文學才能,他與妻子澤爾達的生活更是頻頻見諸各種美國小報,很大程度上增加了他本人的“曝光度”,成為那個時代的“年輕偶像”。同時作為一名職業作家,菲茨杰拉德在20年的職業生涯中,為大眾雜志撰寫了數十篇自傳體或看似自傳體的作品,接受了無數次采訪,自己也撰寫了幾篇“采訪”,并參與其中,特別是在他職業生涯的早期,在許多廣為宣傳的奇觀中,為八卦專欄做了很好的復制品。甚至當與編輯和代理人等合作生產和推廣文本時,菲茨杰拉德也會給出營銷策略建議,以求最大限度地銷售自己的書。從通過各種宣傳手段來促進銷售這一角度來看,當面對這一商品是“小說”的情況時,菲氏似乎是對商業化持支持甚至主動迎合市場需求的態度的。
但是在作品中,菲茨杰拉德又給我們呈現了另一種不同的態度。外界普遍認為,菲茨杰拉德在縱酒享樂的同時,又深刻地批判了那個腐朽時代的社會風氣和道德淪喪。菲氏的代表作《了不起的蓋茨比》不僅為他贏得了不朽的名譽,也奠定了其在美國文學現代史上的地位。小說通過敘述者尼克的視角,講述了主人公蓋茨比受“美國夢”的激勵,從小立志做個出人頭地的大人物,在最終通過努力獲得了經濟上的巨大成功后淪落為資本主義經濟帶來的商業化社會里的受害者所造成的人生悲劇。
在這篇小說中,菲氏毫無保留地展現了20世紀20年代美國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內心空虛的生活。首先作者花費大量筆墨在介紹黛西這一消費文化象征者出場的場景,當尼克到豪華住宅區拜訪湯姆夫婦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鮮明悅目、紅白兩色的喬治王殖民時代式的大廈”,之后“我們穿過一條高屋頂的走廊,走進一間明亮的玫瑰色大廳,兩排法蘭西式的落地窗將大廳精巧地鑲嵌在中央。這些半開著的長窗在外面碧綠草地的輝映下熠熠閃爍,仿佛那片草地就要延伸進這座大廳里來似的”,而對于黛西本人,更是在第七章描寫道:
“她的聲音很不謹慎,”我說,“她的聲音充滿了……”我猶豫了一下。“她的聲音充滿了金錢的氣息?!彼鋈徽f。
正是這樣,我以前從未領悟過。她的聲音充滿了金錢的氣息——這正是她聲音里抑揚起伏的無窮無盡的魅力的源泉,金錢叮當的聲音,齊鳴的歌聲……高高的在一座白色的宮殿里,國王的女兒,黃金女郎。
同時,蓋茨比想要試圖通過擁有財富以及進行大量炫耀性消費來重新取得黛西的愛,他認為錢能夠買來“愛情”,從而將黛西 “商品化”了,而實際上想要與黛西復合這一愿望本質上是渴望獲得黛西所象征的上流社會的身份和地位。黛西與湯姆之間的婚姻則更是一種顯而易見的“物質交換”,黛西想要通過與富豪家庭的紈绔子弟結婚來試圖獲取物質上的富足,湯姆則將黛西物化為一個可炫耀性物品,他用金錢買來了黛西的年輕貌美,通過宣誓對她的擁有權來獲取心理上的滿足感等。在這篇文章中,上流社會的人大多淪落為了商品化的犧牲品,在最好的年紀卻只知道追求奢侈與財富,每天都迷失在燈紅酒綠的聚會以及金錢的旋渦中,一個個最終都成了打著價格標簽的“商品”。小說揭露了上流社會生活的腐朽和病態,借此來諷刺資產階級社會中物質和金錢至上的社會風氣,同時也抨擊了資本主義經濟下大量的商品化和物化行為所造成的自我價值的缺失導致的人生悲劇與人際關系的異化。
在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菲茨杰拉德塑造的人物以及大量氛圍塑造無疑受到了消費文化的極大影響。他們致力于通過商品的消費符號意義來彰顯自身的社會身份及地位,沉迷于這一消費文化構建的“人間天堂”,自以為擁有世間所有的美好,借助琳瑯滿目的商品向他人極力炫耀的同時也獲得了內心從未擁有過的滿足和愉悅。作者以此描繪了人對金錢的窮奢極欲,對物品的頂禮膜拜,透視消費時代的本質特征,以此強調盛行于當時的消費文化對人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產生的影響等。菲茨杰拉德對消費主義文化盛行的態度也不言自明,極力諷刺了人們對更寶貴的非物質性的精神財富,如情感、尊嚴等。
總之,商業化在美國現代社會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正如菲茨杰拉德這一案例所證明的,作品的文學價值與市場價值是可以并存的,我們既不能全面否定商業化對社會發展以及文藝創作傳播的促進作用,也不該過度沉迷于商業主義帶來的虛假繁榮中。
①〔美〕菲茨杰拉德:《爵士時代的故事》,裘因、蕭甘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何慶機:《文學市場、商業主義與弗羅斯特詩歌的雜合性》,《外國文學研究》2008年第6期,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