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琦[東北師范大學,長春 130024]
從20世紀后半葉開始,學界經歷了文學研究的空間轉向,開始探討空間敘事的類型和特征。學者龍迪勇在《論現代小說的空間敘事》中談道:“很多現代小說家不僅僅把空間看作故事發生的地點和敘事必不可少的場景,而且利用空間來表現時間,利用空間來安排小說的結構,甚至利用空間來推動整個敘事進程。”①關于卡爾維諾作品的空間批評也是對這一視角轉向的回應。筆者以“卡爾維諾”“空間敘事”為關鍵詞,對知網數據庫的相關14篇論文進行可視化分析,發現既有研究成果多聚焦《看不見的城市》《寒冬夜行人》等后現代氣息濃郁的小說文本,多拘泥于使用“時間零”“晶體小說”等概念以及作家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提出的小說美學理論話語進行文本闡釋,而難以探尋作品譜系中系統呈現的空間意識和美學特質。
筆者選擇聚焦《樹上的男爵》中空間變遷與觀念重塑這一問題,既是對卡爾維諾空間書寫研究的一次拓展,也期望在一定程度上拓寬這篇小說常見的“童話式書寫”“自我追尋主題”“生態烏托邦”等解讀視角,探尋小說更廣闊的空間美學,具有一定的創新意識。
作為卡爾維諾“祖先三部曲”之一,《樹上的男爵》代表著卡爾維諾筆下人類通向自由的第三個階段——“通過對個人的自我抉擇矢志不渝的努力而達到的非個人主義的完整”,通過對樹上空間的主體重塑展現了小說蘊藏的未來的向度——一種試圖對沉重現實的拯救。
在故事層面,小說主要講述了長期生活在父權壓迫環境下的男爵柯西莫在蝸牛事件發生后,選擇在1767年6月15日這一天上樹,且一生“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最后升入天空”的生命歷程。他以主體的自由意志、決絕的姿態開辟出樹上的理想空間,也用非凡的才能、平民的視角、智性的思考對樹下世界發揮影響力。在敘事層面,卡爾維諾則以柯西莫從封閉家庭到開放樹林、從大地到天空、從集體領域到個體領域等一系列空間變遷中建構了他脫離父權秩序,進行自我教育,啟蒙群眾,構建理想王國的一生。筆者將重點從以下三個方面探討卡爾維諾空間書寫的功能及其表達的空間意識。
學者余新明曾在《小說敘事研究的新視野——空間敘事》中談道:“小說空間敘事研究的核心問題應該是空間的敘事功能,即空間如何參與、影響了敘事。”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方法包括“分析空間生產出了怎樣的社會關系、權力結構、思想觀念,這些形而上的意識形態又是怎樣轉換為空間里人們的實踐行為,從而影響了小說敘事的進程”②。柯西莫從封閉的別墅來到開放的樹林,并對樹上空間進行主體重塑的出走動機便與家庭中的空間規訓息息相關。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分析了空間中的權力運行機制,將現代社會視作某種權力機制運作下的全景監獄,認為每個社會成員都被投入到各種權力的包圍中。男爵柯西莫一家亦被卡爾維諾安置在了這樣一個全景監控、全員壓抑的封閉空間中。本應該作為溫馨場景的餐廳在“身體坐直”“胳膊不要靠在桌子上”等強硬規約下成為沖突爆發之地,回蕩著家庭成員的氣惱叫嚷。父親阿米尼奧男爵沉浸在不合時宜的幻想中,以“被廢黜的君王”自居,固執冷清地守衛著自己“領地的城堡”,“一心考慮的只是家譜、繼承權以及同遠近的權貴們的爭斗和聯合”;向往戎馬生涯的母親隆多夫人則以“成天靠在大沙發的墊子上編織度日”消磨著自己對軍事的愛好,默默地表達對丈夫的反抗;姐姐巴蒂斯塔在成為性關系中的強勢主導者之后被父親強迫著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以黑暗料理進行孤獨的反抗;柯西莫和彼亞喬兩兄弟則將爬樹作為一種“早年無心的游戲”,執拗地表達反叛然后受到懲戒。
亨利·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談道:“被生產出來的空間也充當了思想與行動的工具;空間除了是一種生產手段,也是一種控制手段,因此還是一種支配手段、一種權利方式。”③柯西莫的出走恰恰回應了家庭空間作為一種被生產出來的控制手段對人造成的壓抑。在拒吃蝸牛后,柯西莫選擇了上樹,不再歸來。他的視線穿過了別墅的高墻,經由薇莪拉看見了鄰居家的“植物園”,經由偷果子的人認識了遠方的人們……開始為自己營建開闊的樹上空間。
最初,因為父親“對鄰居翁達利瓦侯爵家世代享有的一些特權存有覬覦之心”,兩家相互仇視,柯西莫對其一無所知。后來,生活在樹上的他將翁布羅薩的全景盡收眼底,也對鄰居家排列著“殖民地最珍貴的稀有植物品種”的花園投以反思的目光。“海船年復一年地在翁布羅薩卸下一袋袋種子、一捆捆接穗、一盆盆灌木,甚至一整棵一整棵根上裹著大塊原土的樹木”中閃現的殖民事實也暗示了柯西莫歷史視域的展開。在卡爾維諾看來,“植物園是人類關押自然的場所,是人類對自然進行規訓的象征”④,是文明景觀與自然奇景對抗的表征,具有特殊的空間意涵,對這一場景的關注也促成了柯西莫平民視角的產生,為其后期建構理想國做鋪墊。
上樹后,柯西莫對開放空間的重塑集中體現在他對日常生活秩序的重構、對書屋的打造、對“朋友圈”的建構。
首先,作為文明人的男爵就要面對衣食住行等生存基本問題。他用打獵得來的動物皮毛做衣服,鉆入皮囊過夜,在泉水中洗浴,用獵物和農民建立以物易物的契約關系,用神奇的方式從母山羊朋友那里換取新鮮的羊奶,在作為市鎮排污渠道的麥爾當佐河岸邊找到一棵僻靜的榿樹解決了大小便問題。他“就這樣文明地生活著,遵從鄰居和他自己的行為規范”,以回歸“猴子人”的方式找到了人與自然空間的和諧相處之道,不再糾結于是否配得上貴族的姓氏和爵位,而是“將盡一切努力以更配得上‘人’這個稱號”。
其次,隨著物質的豐盈,柯西莫開始關注精神世界的出口,建立了樹上懸垂式圖書館這一空間奇景,進行自我教育和群眾教育,擁有了與“無窮的遠方,無盡的人們”的友情羈絆。他從與“名不副實”的強盜賈恩·德依·布魯基的交往中習得對知識的虔誠態度。“為了保存書籍,柯希莫經常營造各種懸垂式圖書室,能避風雨和防蛀咬”,并按照學習興趣和需要不斷更新著圖書放置的位置。其中存有大量狄德羅和達朗貝的大百科全書,使他對蜂、樹、草、花等周圍的一切東西都有了新鮮的認識,并在替果園的種植園主修剪樹枝、和神父福施拉弗勒爾談專制與共和、開發水利工程、組建消防隊等活動中找到了運用知識的時機。他在廣闊的空間中溫情脈脈地觀照大地,和村民、仆人說話,習得貴族們不屑一顧的方言,去做一個中間人,將“告訴一個割草人的妻子送塊磨刀石來,或者通知人給菜園澆水”視作一項責任重大的使命,慢慢產生了“愿意使自己成為有用之人,喜歡為別人進行一種必不可少的服務”的空間意識,慢慢從野蠻中習得文明,用未發表的書信表達了對著作等身的諷刺,用貼近大地的生活方式建構了一種真正的底層關懷。
卡爾維諾在1978年接受《國家晚報》的采訪時說:“月亮是在一定距離之外觀察地球的一個很好的觀測站。如何參與,但保持超然的適當距離正是《樹上的男爵》的問題。”回應了柯西莫“為了和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與他人相疏離”的空間意識。卡爾維諾運用彼亞喬的第一人稱見證人視角,以一個常人的眼光來展現柯西莫越軌的一生,更能引導讀者理解“我的哥哥表現出的執拗勁頭中蘊藏著的更深厚的東西”。在敘事層面,作者用大量文字試圖破除這種轉述者和親歷者之間的感知限制,展現了柯西莫對大地的抽離,對世界的靜思。這種智性的沉思基于旁觀者清的認知態度,隱喻了知識分子和社會、文學與政治之間的關系。
“生活在樹上,永遠熱愛大地”是卡爾維諾從另一個角度觀照世界、改變世界的方式。樹上空間并不是柯西莫獨善其身、不問世事的庇護所,而是他觀察世界的獨特瞭望臺。結合卡爾維諾在葛蘭西提出文化領導權之后,于1957年選擇退出意大利共產黨,重新進行獨立思考的經歷,柯西莫拉開空間距離,從天空觀照大地的姿態同樣隱喻了知識分子雖然有更高的智識,但不能脫離人民群眾;文學雖然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但不能依附于政治的文化立場。正如作家在接受采訪時所說:“文學應該是那種能夠給予失語者以聲音,給予無名者以稱謂,尤其是那種被政治語言拒絕接納,或者試圖拒絕接納的。文學應該若耳朵,它可以聽到政治語言所允許聽到的寓言之外的意義;它又像眼睛,可以看到政治所允許看到的光譜之外的顏色。”正是天空和大地之間的空間距離為柯西莫洞察世事百態、發揮主體的自由意志提供了可能;也正是這種超然的、若即若離的關系傳達了卡爾維諾的文化立場。
周小莉在《卡爾維諾小說中的空間問題研究》中談道:“但是與大多數作家相比,卡爾維諾并未止步于傳達對空間的感受體驗,或是凸顯空間在社會歷史變遷中的重大作用,或是刻畫空間對主體的塑形作用,而是跳出了對空間的某一種單一認識,深入對空間本質的探索,因此他在每一部作品中都實驗了一種全新的空間形態。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不是空間的體驗者,而是空間的塑形者,是空間觀念的反思者。”⑤柯西莫作為一位空間塑形者,他穿越森林,踏上去奧利瓦巴薩的旅程,探訪流放在樹上的西班牙貴族,最后發現雖然所有的貴族老爺都聲稱自己是流亡者,唯有一位老人才真正忍受著痛苦的折磨,逐漸萌生了悲憫意識,希望為這些最沒有權勢的人建立一個理想國。歸來后,他開始撰寫《樹上理想國憲法草案》,描繪“一個由正直的人們居住的樹木共和國”的偉大藍圖,在廣場上組織每個人寫下自己最不滿和最喜歡的事情,提名為“訴苦書與希望錄”,縱使沒有遞交給上層的機會,卻讓翁布羅薩人萌生出反抗的愿望。
然而,在小說結尾,全體人類都幸福地生活在樹上的共和國,“他卻走下樹,生活在已經荒蕪的大地上”。柯西莫終其一生選擇了遠離集體的個體化生活,將“誰想看清塵世就應當同他保持必要的距離”作為信仰。在他隨著熱氣球升入天空之后,“翁布羅薩不復存在了”,將所有故事導向了一個“個人自由終結時代的隱喻”⑥,展現了未來生活的蒼涼圖景。
在預防夏季火災的集體活動中,柯西莫為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們為了一個需要解決的共同問題去努力而喜悅,同時也不得不明白,“當那個共同的問題不存在之后,集體就不再像從前那么好了,做一個孤獨的人更好一些,而不要當首領”,看到了人們為了個人利益而呈現出的另一副面孔。這也表明柯西莫對于世界的思考深入到了社會契約修訂、國家治理中公共福祉和個人利益如何協調的層面,展現了小說中“蘊藏的未來的向度”——對沉重現實問題的拯救,對建構理性啟蒙王國的思考。
本文從空間敘事學理論出發,在從別墅到樹林、從大地到天空、從集體空間到個體空間的轉換中探索了柯西莫以出走方式逃離父權規訓,重塑樹上空間和價值信念,在更為廣袤的世界實現了非個人主義完整的一生。而空間變遷的視角則為讀者理解柯西莫“為了與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與他人相疏離”提供幽深入口,幫助讀者在流動的空間意象中發掘人與自然、殖民與被殖民、野蠻與文明、“距離的愜意和距離的痛苦”、文學與政治之間構成的張力。
①龍迪勇:《論現代小說的空間敘事》,《江西社會科學》2000年第10期。
② 余新明:《小說敘事研究的新視野——空間敘事》,《沈陽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③〔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劉懷玉等譯,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37頁。
④ 廖生慧:《伊塔洛·卡爾維諾小說的空間書寫研究》,湘潭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
⑤ 周小莉:《卡爾維諾小說中的空間問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
⑥ 樊祥、文浩:《越位敘事:〈樹上的男爵〉第一人稱敘事藝術探賾》,《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