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水大爺”啟示城市治理

魏濤

9月3日，天津，觀看海河獅子林橋跳水大爺的市民游客擠滿海河兩岸、橋上橋下

我國北方地區社會交往中，通常以“大爺”尊稱年長的陌生男性。此稱謂并沒有明確年齡范圍，一般來說，當擁有了頭發白、皺紋多等生理特征，即有可能被人歸入大爺之列。

2023年，各地大爺相繼登上網絡熱搜，從近期紅極一時的天津“跳水大爺”，到貴州“村BA”預選賽79歲的裁判王大爺、淄博被游客“圍追堵截”求烤串的趙大爺、香港明星足球隊的陳百祥大爺，他們掀起一波又一波熱點話題討論，啟發著人們對社會現象的新思考。

煙火緣何短暫

爆紅網絡不久，獅子林橋跳水隊的大爺們突然發表公開信表示暫別泳壇，天津也恢復了平靜。然而，被迫放棄堅持了數十年的習慣，多少會有無疾而終的失落。

野泳、槳板、橋頭跳水，曾是天津海河沿岸群眾體育生活的一部分。隨著城市建設進程加快，老舊小區拆遷，海河沿岸居民遷居各地，老友們尋找各種機會敘舊、拉近距離，橋頭跳水、野泳成了他們的交際活動之一。這就如同火出天際的淄博“地攤社交”，馬扎、啤酒、烤串，三五好友開懷暢飲、推杯換盞，拉近了城市里人與人的距離。

流量點燃了天津一道獨特的街巷煙火，同時也給人們留下一道問題：網絡流量為何偏偏挑中了本地人習以為常的跳水大爺？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回顧今年的城市網紅事件，走的基本是“煙火路線”。新冠疫情三年，使人們更渴望回歸市井生活，更懂得追逐身邊的美好。淄博燒烤、貴州“村BA”以及橋頭縱身一躍的天津大爺，讓人們體驗到“身邊的美好”“平凡人的精彩”。他們帶來的那些畫面不苛求唯美和雕琢，但更加真實，貼近每個人的生活。

可拿另一座城市類比。重慶輕軌李子壩站是國內第一座與商住樓共建共存的單軌高架車站，位于嘉陵江南畔的李子壩正街39號商住樓6-7層，因“空中軌道穿樓而過”而走紅。李子壩站技術人員稱，因各種地形限制，不得已將站點建在了商住樓里，借此解決各種技術難題。正是因為它的“驚艷”誕生于真實，融進了生活，才成為流量追捧的對象。

獅子林橋的市井大戲告一段落，引發了部分網友的不滿：為何不想想辦法，讓它像淄博燒烤或者貴州“村BA”那樣持久？顯而易見的是，“天津大爺跳水”與上述其他城市網紅事件有著本質的不同。一方面，萬眾矚目的橋頭跳臺，確有無法回避的安全硬傷。大爺們的跳水、野泳本就違反禁令，看似妙趣橫生，實則是久治無果；另一方面，即便解決了安全隱患，獅子林橋地處市中心，跳水狂歡嚴重影響交通，增加城市管理成本，文旅經濟價值也有限，不管算民生賬還是算經濟賬，都得不償失。所以，最后看似尷尬的“不歡而散”，卻是事件處置的穩妥選擇。

全民檢閱良機

網紅事件是突發的，但暴露出的問題常常是沉疴舊疾，反映出更深層次的城市社會矛盾變化和城市治理困境。

廣場舞大媽與跳水大爺曾有相似遭遇。廣場舞剛興起時，大媽們的伴舞音響造成噪音擾民問題，甚至發生廣場地盤爭奪、大打出手等事件，于是網上輿論譴責老年人道德滑坡，要求取締廣場舞活動。實際上，其矛盾根源與道德素養無甚關聯，主要是舊制度難以適應公共資源配置新需要，因而產生了諸多矛盾，包括人口遷徙與融合中的價值沖突、公共秩序發展要求與傳統社會觀念的沖突、資源過度消耗和自然環境承受力的沖突等。

2022年5月4日，重慶李子壩，傍晚時分的輕軌穿樓

6月20日，觀眾在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臺江縣臺盤村全國和美鄉村籃球大賽賽場旁等待比賽開始（陶亮/ 攝）

針對廣場舞問題，有學者呼吁各地修改治安條例，加強監管執法、加重處罰。道理沒錯，而且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某些廣場舞者的行為確實滿足了處罰條件。但試想一下，執法者頻頻以擾亂治安的罪名給大媽們開罰單，會產生什么后果？城市人口結構復雜，眾口難調，是城市管理者面臨的主要挑戰。城市治理不能訴之于投硬幣式的“非A即B”決策，應在法治框架下尋找智慧、兼顧的方案。

例如，佛山市南海區大瀝鎮高架橋下有一個體育公園，管理者充分利用了橋下閑置空間，解決了附近居民戶外運動受天氣、場地限制的難題。該公園總面積為 3 萬平方米，園區內設施包含 13個網球場、6個籃球場、18個羽毛球場及兒童樂園、滑板場地等，配備近百個停車位和充足的衛生間、淋浴間。這種多功能設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城市空間，既提高了使用效率，也滿足了百姓需求，促進了服務經濟。該案例被人拍成視頻傳到網上，頗受網友好評，也讓更多人見證了城市治理的智慧。

網紅事件是對城市治理水平的一次全民大檢閱。當城市網紅事件發生，流量涌入城市，城市將無死角地暴露在全國逾10億網民面前，其治理能力水平顯露無遺。然而，城市迎接全民檢閱，勝負并不取決于能力水平，而取決于態度——有智慧的管理者，能借助這一良機主動進行問題檢討、改革、修復、提升，贏得更廣泛的持續贊譽。相反，如果面對網民質疑閃爍其詞、欲蓋彌彰，其公信力將遭到損害，甚至陷入被動局面。

輿論場新課題

獅子林橋網紅事件中，多家媒體報道了采訪水務局工作人員時的回應：“海河是禁止游泳的，文明促進條例有要求”。筆者仔細對照了《天津市文明行為促進條例》，全文皆無提及游泳或海河的內容；又查閱《天津市游泳場所管理辦法》，但該法規的管理對象是“游泳場所”， 野泳不在此列。最后，筆者終于找到了“禁止游泳”制度源頭，即《天津市水上治安管理規定》，第九條（四）規定：“嚴禁酗酒后劃船或在禁止游泳的水域內跳水、游泳。”

很顯然，涉事部門對媒體的回應并不嚴謹。不僅如此，報道中還出現“獅子林橋地處三區交界，管理上有一定復雜性”“獅子林橋非景區、不在監管范圍之內”等言論。類似表態引發了一些質疑：既然獅子林橋吸引了游客，成為了一種城市特色，那么相關部門是否應該加強對其管理和監管，以確保市民和游客的安全和秩序？

值得一提的是，淄博主動邀請游客和網友來查找城市治理瑕疵，借助外力倒逼優化。

網絡話題傳播是一種無規則的混沌運動，同一事件，早上被捧上道德制高點，下午又突然掉進丑聞陷阱，話題評論往往“翻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如不能熟練了解這一特征和掌握應對技巧，審慎處理，城市將有可能體驗過山車式的輿情沖浪。筆者以為，每個城市都要有乘坐這輛過山車的準備，因它隨機叫號、流水發車，輿情一來就沒有任何選擇。

總體來看，天津對“跳水大爺”網紅事件響應還算迅速，應對得當。這可能與事件范圍小、話題相對單一有關。大爺覺悟高，政府巧借橋體維修改造逐客，防范了事態進一步擴散，而且不失體面。

作為2023年網紅效應持續最久的城市，淄博面對的輿論場景更宏大、更復雜。其間，幾乎所有敏感社會話題輪番造訪淄博——城管執法、食品安全、公平競爭、行政效率。但目前來看，淄博用“捏把汗”的功力和努力，跳過了一個個輿論陷阱。淄博在輿論場上騰挪得法的關鍵原因在于：引導輿論的態度誠懇，張弛有度，動員市民共同維護城市榮譽，進而全面掌控輿論主動權。值得一提的是，淄博主動邀請游客和網友來查找城市治理瑕疵，借助外力倒逼優化和改革。

借問題之手解決問題

天津跳水大爺宣布暫別泳壇之前，轄區執法部門和街道辦進行了各種安全警示、風險告誡、善意勸導，但跳水者、野泳者依然我行我素。為什么效果甚微？筆者以為，在順應居民意愿與安全隱患治理的兩難選擇中，城市管理者表現出了對前者的尊重；在治理海河野泳、跳水問題和秩序維護工作中，轄區執法單位和基層組織面臨著阻力。

很多情況下，人們常借問題之手解決問題，借外部力量實現內部改革。光明網報道，9月2日、3日天津消防接連通報意外事件。一男子在天津獅子林橋跳水時疑因姿勢不對，入水后被水拍暈，在場消防員和藍天救援隊緊急跳水救援。另一個小伙跟風天津大爺跳水，當場被拍暈，被大爺們救起。鑒于事態嚴峻，大爺們終于鼓起勇氣聲明“退出”。當天（6日），天津市城市管理委員會發出通告，自9月6日20時起，對獅子林橋外掛景觀照明設施進行安全維修改造。整個事件中，流量捧紅了大爺，又將安全問題放大，予以執法部門、街道辦順水推舟、因勢利導的機會，進而糾正了大爺以及沿河居民“優美的陋習”，算是一個好的結局。

借問題之手解決問題，借外部之手打破內部僵局，是一種管理智慧。城市改革、問題攻堅，往往都需要觸發變革的外在機會、外部力量。聰明的管理者會主動尋找這個觸發變革的機會和外力，而不是坐而論道、守株待兔。

筆者將主動創造機會、借助外力倒逼內部變革的機制稱為“觸發式變革”。事實證明，歷史變革的啟動鍵，經常由一次偶然事件觸發，進而與之關聯的結構因素被迅速激活，產生連鎖反應。淄博在網紅事件中優化提升城市治理能力過程中，貫穿著觸發式變革的智慧。助外力倒逼優化，淄博極速響應，觸發了一系列城市治理改良的行動，進而引發了各城市對社會治理改革的大討論。

過去較長一段時期內，我國城市管理者習慣了以“掛勛章”的方式塑造城市品牌，例如積極參評全國園林城市、全國百強城市等。擁有這些榮譽，猶如一位久經沙場、胸前掛滿勛章的軍人，能得到全社會的認可與尊重。而隨著城市網紅事件頻發，又給城市品牌塑造增加了另一種可能，即通過網絡流量為城市貼上標簽。與“掛勛章”相比，雖然“貼標簽”多為平民路線、市井路線，但它沖擊力大，能迅速提高品牌知名度。

借助流量塑造城市品牌，城市管理者須堅持觸發式變革的決心、建立好流量承接與響應機制，否則，城市與市民、游客、網友以及時代精神之間，將難以實現彼此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