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隋煬帝蕭皇后史稱能文,《述志賦》是其目前唯一可見的作品。除了雅正的措辭與用典,《述志賦》在結構上幾乎以《文選》賦的“志”類第一篇即班固《幽通賦》為模板,同樣寄托了自己的道德追求。然而另一面,不同于《幽通賦》表現出的自信和使命感,《述志賦》更像是一篇謹慎的自我辯白,表現出的忐忑和焦慮情緒與作者的皇后身份形成了一種張力。實際上,被納入隋朝政權、背井離鄉的南朝貴族們幾乎失去了政治實力和話語權,蕭氏即使身為皇后也不得不為自己的命運擔憂,《述志賦》正是南朝貴族在北方生存狀態和心態的生動寫照。
關鍵詞:蕭皇后;《述志賦》;《幽通賦》;江南士族
南北朝時期的貴族女性往往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即南朝多才女,而北朝多政治家①,隋煬帝蕭皇后則兼有之。蕭后在隋唐歷史中的地位舉足輕重,既為楊廣奪嫡助力,也是南北文化融合過程中的關鍵人物。
蕭皇后出身后梁皇室,是典型的南朝貴族家庭教養出的名門淑女。史書記載,蕭皇后精于文學,《隋書·皇后傳》中保留的《述志賦》是蕭后唯一留存的作品,其創作本事為:“時后見帝失德,心知不可,不敢厝言,因為《述志賦》以自寄?!雹谂c其他女性作家留下的少量應制、代言詩歌又不同的是,《述志賦》是典型的抒情賦,并非公共文本,它展現的是皇后的精神世界,也因此在中古女性書寫中具有了獨特性。
關于蕭皇后和《述志賦》先行研究,束莉的論文揭示了她作為宮廷女性與隋唐文壇的聯動,認為《隋書》通過這一文本塑造了蕭皇后光彩的形象③。此外,蕭皇后之于中古文學文化史的重要意義,尤其體現在《文選》的傳播史中,選學在南朝梁之后的陳幾近沉寂,卻在隋逐漸流行,至唐大盛,蕭皇后起到了很大作用④。她為蘭陵蕭氏的存續也起到了關鍵性作用,研究中古家族史的學者指出,蘭陵蕭氏作為南朝的大多數成員在隋唐兩代境遇不佳,唯獨后梁一支因為外戚的關系反而家門不墜。⑤
在蕭后文學史和政治史的深遠影響之外,本文旨在通過這篇抒情賦探討蕭皇后的個人心態。蕭后這樣漫長而曲折的人生無疑是六七世紀動蕩歷史中的典型個案①。她出生的公元567年,在中國歷史上存在四個不同的年號:北方是北齊后主高緯的天統三年,同時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天和二年;南方則是陳廢帝陳伯宗光大元年,以及后梁孝明帝蕭巋,也即蕭后之父的天保六年。而她在長安去世時已是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648)。蕭皇后生平塞北江南,是轉折時代入北江南人的代表,她親身經歷了中古中國分而復合、合而復分的諸多重大事件,《述志賦》中的失落情緒,也與她這種復雜的經歷密切相關。蕭皇后在作品中直白地袒露了自己焦灼、惶恐的內心世界,她的道德追求與現實境遇格格不入。本文試圖從《述志賦》的文本內部入手,討論蕭皇后在隋代的生存處境;她的憂患從何而來;到底是什么使得她貴為皇后,卻“不敢厝言”。只有回答這些問題,才能夠定位《述志賦》的獨特價值。
一、《述志賦》中的憂患
蕭皇后《述志賦》全文被錄入《隋書·后妃傳》?!侗笔贰瑧O皇后蕭氏傳》與《隋書》中所載的《述志賦》僅有一處微小的異文,即“將有情而自安”,《隋書》作“何有情而自安”,據??庇?,應以《隋書》為是。②因此,本文所引《述志賦》也以《隋書》為本。
史家的筆法自有不同,唐太宗批評班固《漢書》大量抄錄揚雄、司馬相如大賦,認為“浮華無用”③,或許正因此,唐初修撰《隋書》極少引詩賦。在這樣的修史觀念下,仍然進入到正史文本中的文學作品便有了耐人尋味的意義。具體到賦而言,《隋書》僅錄三篇,分別是盧思道《孤鴻賦》、虞世基《講武賦》及蕭皇后《述志賦》。盧思道和虞世基都是當時文壇巨匠,蕭后《述志賦》得以與這兩人的作品在《隋書》中享有同等的待遇,可見史臣對此篇的重視。
“自寄”是賦中的既有體裁,學者多沿用《歷代賦匯》的分類稱之為“言志賦”。“言志賦”的典范即是《文選》中“賦”的“志”一類?!段倪x》賦中“志”一類收錄四篇,分別是班固《幽通賦》④、張衡《思玄賦》《歸田賦》和潘岳《閑居賦》,這是蕭統心目中“言志賦”的經典代表?!段倪x》一開始的閱讀者、學習者可能集中在蕭統的家族,蕭皇后作為昭明太子曾孫女,就她所接受的家庭教育而言,要寫作一篇關于“志”的賦,腦海中的知識儲藏和學習對象,首先就應當是《文選》所選擇的篇章?!妒鲋举x》在結構、用典的措辭等方面,都可以看到班固《通幽賦》的影響,這很可能正是深受南朝貴族教養的女性的創作方式。
《述志賦》的主旨同樣是班固所謂的“致命遂志”。蕭后《述志賦》當然沒有《幽通賦》中與神相遇的奇幻瑰麗描寫,也沒有大量事典和對語言的精雕細琢,兩相比較,可以看出《述志賦》是這樣一類賦作中的簡易版本,可見下表:
由此可見,雖然手筆有高下之分,但班固與蕭皇后的言志賦結構、主旨相似,他們都感受到了深刻的憂患,并最終決定遵從圣人之道。他們憂患的來源也類似,首先是光榮的身世帶來的責任感和壓力,其次,是人生的“艱多智寡”。班固是從父祖那里繼承了強烈的使命感,對于蕭皇后而言,關于家世只有簡短的一句“承積善之余慶”,她更重要的身份則是“備箕箒于皇庭”,她既恐懼負累蕭氏先靈,也惶恐于身為皇后所得到的恩榮。蕭后也和班固一樣感慨人生禍福的難以預料:“夫居高而必危,慮處滿而防溢”,但是遠不如班固在這一部分的鋪陳典故和層層遞進。最后,他們都選擇了圣人的至論即不避禍福、堅持道德修養。
在具體的書寫過程中,蕭皇后將班賦中儒家士大夫的精神追求逐一進行了性別置換。例如“愧 [細][希]绤之不工”,典出《葛覃》“是刈是濩,為 [細][希]為绤,服之無斁”,毛傳曰:“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于女功之事,躬儉節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①所服膺的“經史”則是,“綜箴誡以訓心,觀女圖而作軌”,這里與“女圖”并稱的“箴誡”應為“女誡”“女箴”之類的儒家女性經典。她所追求的道德典范,也由《幽通賦》中的伯夷、柳下惠、段木干、申包胥、商山四皓等賢者換作了“周姒”“虞妃”,這種置換同時也表明了作者身為皇后的特殊身份,同樣“求故劍于宸極”也巧妙運用了漢宣帝許皇后的典故。因此,《述志賦》在結構、遣詞和用典上,固然談不上比肩班、張的高妙,但是確實是一篇規范、得體的作品。梅家玲提醒讀者注意,不少才女的詩文實則是擬作和代言,消解了女性的主體性,包括六朝時代最著名的女詩人徐淑、鮑令暉的那些美麗的詩句也是如此,②然而,《述志賦》可謂清晰地體現出了主體意識。
值得注意的不同之處是,班固明確反對“齊死生與禍?!雹郏捄箅m然“嗤黃老之損思”,也同時“尚無為而抱一”。班固與蕭后的時代不同,魏晉玄風大盛之后,老子的無為之學已經被中古知識階層廣泛接受。另外,文中的 “時循躬而三省,覺今是而昨非”,完全承襲了《歸去來兮辭》“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的句意和語言。“覺今是而昨非”典出《莊子》:“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于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①,蕭后的前半句典出《論語》“吾日三省吾身”,陶淵明的前半句典出《楚辭》“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②。相較起來,《歸去來兮辭》更有一種與過往道別、重新開始新生活的希望,《述志賦》則上下都旨在反思,略有“兩句一意”之嫌。《述志賦》中“且愿安乎容膝”一句也可能來自《歸去來兮辭》的“審容膝之易安”,這則典故出自《韓詩外傳》,“婦人曰:‘夫子……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過一肉。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殉楚國之憂,其可乎?于是(北郭)遂不應聘”③。因為本出自北郭先生的妻子之口,所以蕭后使用這則典故更顯得恰當。昭明太子蕭統極為欣賞陶淵明的文學,顏之推也在《顏氏家訓》中說,“簡文愛陶淵明文”④,或許可見蕭氏家族的文學品味對陶淵明的偏愛?!妒鲋举x》中所追求的老子之無為、陶淵明的淡泊,與蕭皇后的身居高位形成了一種反差。與陶淵明的退隱不同,皇后毫無退路,也沒有其他新生活可以開啟,因此她只能追求個人的修身養性,這實際上是一種“無為”和“退讓”。
此外,相比于班固《幽通賦》最后體現出的那種希望感和信念感,蕭皇后的《述志賦》并沒有同樣的篤定?!妒鲋举x》以“懼達人之蓋寡,謂何求而自陳。誠素志之難寫,同絕筆于獲麟”結尾,用到了兩個典故,第一句是《王風·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雖然《述志賦》談不上“黍離之悲”,但這一句的用典也直接表達了“不知我之情”的焦慮,這一句話也點明了全文的寫作主旨,即通過文學來表明自己的志向和道德追求。第二則典故是《春秋》的結尾:“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倍蓬A注:“麟者仁獸,圣王之嘉瑞也。時無明王,出而遇獲。仲尼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故因《魯春秋》而修中興之教,絕筆于獲麟之一句,所感而作,故所以為終也?!雹轃o論在文學史還是經學史中,這都是一個很宏大的典故,有著深刻的意義。蕭皇后的曾叔祖父蕭繹在《金樓子·立言》篇中寫道:“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智,余將養性養神,獲麟于《金樓》之制也。”⑥蕭繹此處使用“獲麟”不止用“語典”來指代“絕筆”,即“寫作的完成”,重點是凸顯了他創作《金樓子》的鄭重,以及“立言”的神圣性。蕭皇后雖未必有蕭繹這樣的自信,但是對于“立言”的鄭重卻是一致的。同時,“獲麟”是一個帶有傷感氣息的典故,《公羊傳》:“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⑦后世用此典故時常寫作“泣麟”。和蕭皇后一樣命運坎坷、由南入北的文學家顏之推在其名作《觀我生賦》的最后寫道,“而今而后,不敢怨天而泣麟矣”,是顏之推經歷了“一生而三化”之后的感慨,是極為悲觀無奈的自我總結。《述志賦》用“獲麟”和“黍離”兩個典故結尾,《春秋》與《詩》對舉,可謂曲終奏雅。同時,這兩個典故同樣具有“傷時”的意味,不僅僅讓他們在對仗上更加恰當,也含蓄地表明了皇后的苦心。不同于年輕的班固聲稱“非精誠其焉通兮,茍無實其孰信?操末技猶必然兮,矧耽躬于道真”,蕭皇后卻懷疑自己是否能夠被理解,這樣的結尾使得《述志賦》像是一篇謹慎的自我辯白。
當然,并不是言志賦一定需要一個光明的結尾,班固正處于漢代的“中興”時代,那種積極、宏大的氣魄正是時代獨特的產物⑧。相反,大多數的言志賦都有著憂郁的底色。《文選》中《幽通賦》之后是張衡的《思玄賦》,也是張衡失意之作,抒發其個人不得志的情感和對社會的批判。盡管在具體書寫中不同作家的個人風格會有鮮明的不同,但哀怨確實是這一題材的本色。①
“述志”通常都在不得志的情境下才會產生,士大夫之不得志往往來源于仕宦之不順利,班固感慨自己懷才不遇,張衡氣憤為宦官所讒。但是,蕭皇后在創作《述志賦》時卻是隋帝國最為尊貴的女性。如果僅僅從名位的角度來看,她的人生直到此時的經歷都非常幸運。然而,這位幸運皇后仍然感到憂患,在賦作中,她始終對自己身處的高位表示惶恐,她所憂心的并非失去名位帶來的榮華(珠簾玉箔之奇,金屋瑤臺之美,雖時俗之崇麗,蓋吾人之所鄙),而是身處皇后之位卻無法踐行儒家“禮義”,具體而言,是輔佐勸諫君王的職責,只能退而求其次修養自身內在的德行,正如同張衡和潘岳的退隱。
蕭皇后并未被貶謫、放逐或者被讒言誹謗,煬帝對其始終“寵敬”,這是一皇后能夠從丈夫那里享受到的最合適的禮遇。她從未遭受過屈原、賈誼、張衡、潘岳那樣的挫折,如果要理解她的郁郁不得志,需要重新審視蕭后在隋代宮廷的處境。
二、來自南方的皇后
《述志賦》中體現的情緒合乎初唐史官在《后妃傳論》中的評論:
二后,帝未登庸,早儷宸極,恩隆好合,始終不渝……蕭后初歸籓邸,有輔佐君子之心。煬帝得不以道,便謂人無忠信。父子之間,尚懷猜阻,夫婦之際,其何有焉!暨乎國破家亡,竄身無地,飄流異域,良足悲矣。②
相比于對本傳中另一位獨孤皇后的褒貶各半,初唐史臣對蕭皇后的評論既有對其德行的肯定,也同情她處境的尷尬和無奈,從“早儷宸極”到“飄流異域”,她經歷了太多起落。
在隋朝滅亡之前,蕭皇后的人生分為四個階段:567—581(開皇元年),為后梁孝明帝公主,寄養在舅氏張軻家,甚貧困;581—600(開皇二十年),為晉王妃;601(開皇二十年)—604(仁壽四年),為太子妃;605(大業元年)—618(大業十四年/義寧二年),為皇后。這是一個看似不斷上升的人生路徑。在人生的第一階段中,蕭皇后的知識養成無疑深受家族影響。后梁屬昭明太子蕭統一支,蕭皇后的祖父蕭詧為蕭統次子,“篤好文義,所著文集十五卷,內典華嚴、般若、法華、金光明義疏四十六卷,并行于世”③;父親蕭巋“機辯有文學……所著文集及孝經、周易義記及大小乘幽微,并行于世”④,皆有文學學術。蕭皇后“有智識,好學解屬文,頗知占候”⑤,值得注意的是,隋代的另一位重要的數術家蕭吉同樣也來自蘭陵蕭氏,“占候”很可能同樣是蘭陵蕭氏的家學淵源。不難想見蕭皇后在楊廣奪嫡的過程中或發揮了相應的作用。
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蕭皇后確實切身參與了隋代高層政治,尤其是在楊廣奪嫡的過程中發揮了一定的作用。晉王夫婦的關系(無論是矯飾還是真情)是促使獨孤皇后屬意楊廣的重要因素之一。除了溫順的性格和出眾的才華之外,更為隋文帝和獨孤皇后所看重的正是蕭氏的“頗知占候”。《隋書·高颎傳》載:
時太子勇失愛于上,潛有廢立之意。謂颎曰:“晉王妃有神憑之,言王必有天下,若之何?”颎長跪曰:“長幼有序,其可廢乎!”上默然而止。獨孤皇后知颎不可奪,陰欲去之。⑥
隋文帝素無學術,卻篤信占候,所謂“雅好符瑞,暗于大道”,史書記載了數次符瑞所影響的政治決策。盡管楊廣取代楊勇有著更復雜的政治原因,但蕭氏的才德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隋文帝和獨孤皇后的決策。又《隋書·郭衍傳》:
王有奪宗之謀,托衍心腹,遣宇文述以情吿之。衍大喜曰:“若所謀事果,自可為皇太子。如其不諧,亦須據淮海,復梁、陳之舊。副君酒客,其如我何?”王因召衍,陰共計議。又恐人疑無故來往,托以衍妻患癭,王妃蕭氏有術能療之。以狀奏高祖,高祖聽衍共妻向江都,往來無度。①
未詳蕭氏聲稱之“術”究竟是哪種方法,但顯然楊堅對于這樣的借口十分信任,才容忍郭衍與楊廣之間的往來無度。《隋書·經籍志》中,醫書與數術類文獻時常同在一類,②蕭后或許正因為精通數術之道,使得治病的托詞得以成立。
可是,當她終于完成了“輔佐君子之志”,襄助楊廣成為太子、登上皇位之后,卻在政治史中忽然隱退了,除了并不情愿地陪同皇帝“游幸”之外,她再也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這種矛盾在前引《隋書》傳論中就體現了出來,蕭皇后既與皇帝“恩隆好合,始終不渝”,為何最終夫婦之際懷有猜阻?回到這篇充滿著南朝藝術氣息的《述志賦》本身,何以蕭后仍然感到“居高必危”“處滿防溢”?蕭后不但幫助隋煬帝取得了政治上的勝利,而且她和她所代表的南朝文化始終深受眷顧,那么她的憂懼從何而來呢?
三、南朝貴族的失語
蕭后始終“不敢厝言”的狀態在隋末天下將亂時有更具體的記載:
及帝幸江都,臣下離貳,有宮人白后曰:“外聞人人欲反。”后曰:“任汝奏之?!睂m人言于帝,帝大怒曰:“非所宜言!”遂斬之。后人復白后曰:“宿衛者往往偶語謀反?!焙笤唬骸疤煜率乱怀链?,勢已然,無可救也。何用言之,徒令帝憂煩耳。”自是無復言者。③
蕭后的謹慎與她所身處的地位并不協調。女性貴族深入參與政治活動,是北朝以來的傳統。蕭皇后同傳的獨孤皇后就是其中的典型,她強勢而富有政治頭腦,與隋文帝并稱“二圣”,盡管獨孤皇后的善妒有時讓文帝非常不悅,但她的建議卻始終被重視。直到臨死前,文帝仍然懷念獨孤皇后對他的勸諫:“使皇后在,吾不及此?!雹芡瑯邮堑酆笾g,顯然蕭皇后和隋煬帝有著完全不同的相處模式。這固然與四人性格上的巨大差異有關,獨孤氏強勢而蕭氏溫婉,文帝被視為“明君”,勤勉簡樸;而煬帝卻自負獨斷,到最后近乎自暴自棄。但除此之外應當注意到的是,蕭皇后與獨孤皇后在隋代的處境和政治實力可謂天壤之別。
盡管出身高貴,但蕭后的家族仍然是以失敗者的身份被納入隋朝的,作為外戚的蕭氏家族政治實力極為脆弱。獨孤皇后能夠深得隋文帝的“敬憚”,其中的重要原因恐怕也來自獨孤氏在北朝的地位,隋朝的建立離不開獨孤氏的支持。像獨孤氏這樣的關隴大族,對于隋唐政治來說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因為“凡操持關中主權之政府即可以宰制全國”⑤。蕭氏家族入北之后雖然深受禮遇,不少北方士大夫仰慕他們的文化修養,然而卻沒有人擔任朝廷的重要職位,也無法對隋代政治施加真正意義上的影響。盡管蕭皇后身處最高位,但與胡族貴族出身的獨孤氏大不相同的是,她的地位實際上仍然只依附于隋煬帝一人。因此,在《述志賦》中,我們讀到的是與皇后高貴之位不相稱的焦慮和恐慌:“雖沐浴于恩光,內慚惶而累息”;“若臨深而履薄,心戰栗其如寒”。
蕭后之兄蕭琮因外戚而被煬帝任命為內史令,“諸蕭昆弟布列朝廷”,但蕭琮卻“不以職務自嬰,退朝縱酒而已”,于是與楊約有過一段有趣的對話:
內史令楊約與琮同列,帝令約宣旨誡勵,約復以私情喻之。琮答曰:“琮若復事事,則何異于公哉!”約笑而退。①
蕭琮的言語中一方面透露出江南士族的文化自負,另一方面也自陳無法實際上與出身弘農楊氏的楊約“同列”。而即使如此,當蕭琮與賀若弼友善,又有童謠“蕭蕭亦復起”時,仍然深為煬帝猜忌,被廢黜了官職。
蕭皇后同樣面臨這樣的表象和內在的矛盾,即使深得皇帝的寵信,但是“勸諫”這樣的政治場合中,她完全沒有話語權。從貞觀初年唐太宗與蕭后胞弟蕭璟的一段對話也可推測出皇后的處境:
上謂秘書監蕭璟曰:“卿在隋世數見皇后乎?” 對曰:“彼兒女且不得見,臣何人,得見之!”②
《資治通鑒》此條記載旨在批評隋煬帝多疑寡恩,從側面也可看出蕭皇后在宮中實則孤身一人,兒女親族皆不得見的處境。自六世紀末北朝的版圖持續向南推進,南方士人不斷地被吸納進北周、北齊以至隋帝國,他們參與禮樂的整理制定、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不少江南士大夫深受北方貴族的欣賞,隋煬帝本人也推重江南文化,然而這并不代表他給予江南人完全的信任:
后數月,(宇文)述譖(許)善心曰:“陳叔寶卒,善心與周羅睺、虞世基、袁充、蔡征等同往送葬。善心為祭文,謂為陛下,敢于今日加叔寶尊號?!闭賳栍袑崳栽爬?,事得釋,而帝甚惡之。③
這場為陳叔寶送葬事件中的另一位江南著名文人虞世基,雖然在史書中以佞臣的角色出現,但他的故事同樣可以與蕭后參照:
盜賊日甚,郡縣多沒。世基知帝惡數聞之,后有吿敗者,乃抑損表狀,不以實聞。是后外間有變,帝弗之知也。④
虞世基因此深為后世詬病,魏征曾說:“……隋煬帝信虞世基,賊遍天下而不得聞。故曰,君能兼聽,則奸人不得壅蔽,而下情通矣。”⑤希望君主兼聽,其實正是《隋書·虞世基傳》所要真正表達的含義,引當代傾覆事為戒。但是,實際上虞世基能夠為隋代的衰亡承擔多大責任呢?《舊唐書》提供了不同的線索:
大業中,(封)倫見虞世基幸于煬帝而不閑吏務,每有承受,多失事機。倫又托附之,密為指畫,宣行詔命,諂順主心;外有表疏如忤意者,皆寢而不奏;決斷刑法,多峻文深誣;策勛行賞,必抑削之。故世基之寵日隆,而隋政日壞,皆倫所為也。⑥
僅憑借《隋書》的記載,仿佛隋煬帝是為虞世基所利用;而在《舊唐書》中,虞世基又為封倫所利用,然而,無論是虞世基還是封倫,都并沒有能力左右隋代的興亡。虞世基之過或許在于不通吏治,但他顯然毫無野心。唐太宗在貞觀年間警戒群臣:“其臣阿諛順旨,君既失國,臣豈能獨全!如虞世基等諂事煬帝以保富貴,煬帝既弒,世基等亦誅。公輩宜用此為戒,事有得失,毋惜盡言!”⑦虞世基的目的僅僅是“保富貴”而已。事實上,即使無能如虞世基也并非沒有為挽救隋朝做過一絲努力,煬帝雁門之圍,“虞世基亦勸帝重為賞格,下詔停遼東之役。帝從之”⑧,這一策略顯然解決了燃眉之急;而后叛亂四起,“虞世基以盜賊充斥,請發兵屯洛口倉”,從后來洛陽附近圍繞糧倉進行的一系列爭奪來看,這一建議也是有遠見的,但是被隋煬帝否定:“卿是書生,定猶恇怯?!雹?/p>
無論是虞世基將叛亂情形粉飾之后上報隋煬帝,還是如蕭后試探過后就此作罷,其實并沒有本質的區別。虞世基希望憑借煬帝保全性命與富貴,而蕭皇后的辯白則聲明她想努力保全性命和德行,來自江南的近臣與來自江南的皇后在隋煬帝之前,其實有著相似的處境?!妒鲋举x》其實揭示了隋代幾十年間江南貴族的尷尬,這些文質彬彬的江南衣冠士族始終是隋代政治中的邊緣人,無論是像虞世基一樣成為小人,還是蕭巋一樣將錯就錯、自我放逐,或者像蕭皇后理想中一樣修養德性,努力成為一個女性“君子”,江南人都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陳寅恪對于隋唐時代的政治提出了著名的“關中本位政策”之說。在結束了南北分裂的統一之初,隋唐帝國的政治更多把握在北方人手中,尤其是北周一系的“關隴貴族集團”手中。有學者通過分析這一時期的官僚構成,認為實際上有不少山東人、江南人身居高位,然而這是否真的能代表他們掌握著實際話語權,①虞世基和蕭皇后的微妙心態便值得我們重新思考這一問題。毛漢光針對隋唐時代的蘭陵蕭氏研究認為,蕭琮在隋代“無法像南朝士大夫那樣自我標榜,其廣結人緣有時做的過分,已經不像僑族大姓的姿態”,蕭氏的顯赫完全依靠與北朝貴族的婚姻關系維持。②作為曾經占據一半中國的政治勢力的江南士族,在六七世紀之交的政治中卻是缺席的,而且這種缺席因為北朝在六世紀后半程強勢的歷史顯得頗為突然,使得江南士族的沒落被壓縮至短短一兩代人之間,曾經的皇族忽然間就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成了長安的漂泊者。因此,我們在蕭皇后的作品中才能讀到這種矛盾的心態,一方面她無力對皇帝履行勸諫的責任,另一方面歷史也沒有給她足夠的緩沖時間,讓她放棄貴族的教養和道德理想。
因此,在隋朝末年,蕭后無時無刻不感到憂患,卻始終無能為力。她既沒有向她傲慢的丈夫直言勸諫的勇氣,也無法通過其他任何方式改變江河日下的局勢。當隋朝滅亡之后,她開始了長達20余年的顛沛流離?;蛘哒f,當這位江南女性15歲跟隨丈夫楊廣來到北方,她的一生早已注定成為一個異鄉人。公元618年,隋煬帝在江都宮被殺,蕭后在極其艱難的境況下將其下葬,盡力維持了楊廣作為一個皇帝最后的體面。貞觀二十二年(648),81歲高齡的蕭后死于長安,最終以皇后禮與隋煬帝楊廣合葬揚州③。正如她在《述志賦》中的自寄,盡管始終憂懼自己的命運,但是身為隋煬帝皇后,依然努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①? 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卷五,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8頁。
②? 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卷三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111頁。
③? 束莉:《隋唐之際宮廷女性的文學網絡——以隋煬帝蕭皇后的人生際遇為中心》,《揚州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有意誤讀與自覺忽略——隋煬帝蕭皇后〈述志賦〉的文本內涵與歷史命運》,《池州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作者對南北朝女性文學有諸多深入地研究,然而文章認為《隋書》對《述志賦》存在有意的誤讀是缺乏證據的,《隋書》不但是《述志賦》的唯一史源,其作者也是蕭皇后同時代人,初唐史官沒有任何理由為她粉飾形象,本文的不同意見詳見后。
④? 參考[日]興膳宏:《〈文選〉的成書與流傳》,《異域之眼》,戴燕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122頁;[日]岡村繁:《〈文選〉之研究》,陸曉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143頁;童嶺:《侯景之亂至隋唐之際〈文選〉學傳承推論》,《國學研究》2014年第1期。
⑤? 王永平:《中古士人流遷與南北文化傳播》,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01-322頁。唐代蘭陵蕭氏家族出土墓志較多,相關研究如張曉永:《蕭巖余胤的生存影像》,《唐史論叢》2019年第二十八輯。
①? 除史傳之外,出土文獻有更多類似于蕭皇后一樣由南入北、經歷國破家亡的女性的記載,如大業五年(609)陳宣帝夫人《施太妃志》、大業三年(607)梁武帝孫女淮南公主《蕭妙瑜志》等,參周曉薇、王其偉:《柔順之象:隋代女性與社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
②? 李延壽撰:《北史》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41頁。
③? 司馬光編、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064頁。
④? 關于《幽通賦》較近的研究,參張利群、吉新鴻:《“以儒統命”:論班固對“士不遇”主題的回應——以〈幽通賦〉、〈答賓戲〉為例》,《中國韻文學刊》2022年第2期。
⑤?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635-646頁。
⑥? 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卷三十六,第1111-1112頁。
①? 阮元??蹋骸妒涀⑹琛啡睹娬x》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80頁。
②? 梅家玲:《漢魏六朝文學新論:擬代與贈答》,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3-100頁。
③? 班固作為東漢初年重要的經學家,其文學創作中也貫穿著儒家的倫理道德。吳崇明:《班固文學思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67頁。
①? 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卷八,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905頁。
②? 洪興祖撰:《楚辭補注》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頁。
③? 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版,第419頁。
④? 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第362頁。
⑤? 阮元??蹋骸妒涀洹罚ㄆ撸洞呵镒髠髡x》卷五十九,第4718頁。
⑥? 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疏證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64-665頁。
⑦? 劉逢祿:《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卷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468頁。
⑧? 許結:《漢代文學思想史》,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38-302頁。
①? 許結:《張衡〈思玄賦〉解讀——兼論漢晉言志賦之承變》,《社會科學戰線》1998年第6期;[美]康達維:《道德之旅——論張衡的〈思玄賦〉》,蘇瑞隆譯,見:《漢代宮廷文學與文化之探微》,認為張衡作品的珍貴之處在于在困境中對道德堅定的信心,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00-219頁。
②? 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卷三十六,第1113頁。
③? 令狐德棻等撰:《周書》卷四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863頁。
④? 李延壽撰:《北史》卷九十三,第3090-3092頁。
⑤? 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卷三十六,第1111頁。
⑥? 同上,第1182頁。
①? 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卷三十六,第1470頁。
②? 趙益:《古典術數文獻述論稿》,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頁。于賡哲:《唐代疾病、醫療史初探》,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105-119頁。
③? 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卷三十六,第1113頁。
④? 同上,第1109頁。
⑤?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237頁。
①? 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卷七十九,第1794頁。
②? 司馬光編、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三,第6085頁。
③? 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卷五十八,第1428頁。
④? 同上,第1573頁。
⑤? 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九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869頁。
⑥? 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六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396頁。
⑦? 司馬光編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二,第6040頁。
⑧? 同上,第5698頁。
⑨? 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卷六十七,第1573頁。
①? 如黃永年:《從楊隋中樞政權看關隴集團的開始解體》《關隴集團到唐初是否繼續存在》,收入《國史探賾》,《黃永年文史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一冊第222-237頁;275-289頁。[美]熊存瑞著,《隋煬帝:生平、時代與遺產》,毛蕾、黃維瑋譯,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52-160頁。
②? 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2年版,第412頁。
③? 南京博物院、揚州市考古文物研究所、蘇州市考古研究所:《江蘇揚州曹莊隋煬帝墓》,《考古》2014年第7期。
作者簡介:梁爽,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學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