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雪華
目前,關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研究尚需在多個方面進一步拓展和深化。其中,建構一套比較科學、系統的測量指標體系,實現定性與定量研究相結合,是一種值得嘗試的路徑。我們認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個旨在追求本國利益時兼顧他國合理關切、在謀求本國發展中促進各國共同發展的人類意識、價值、權力、安全、發展和治理的共同體。也就是說,“人類命運共同體”主要有六個層面或曰子系統,它們分別是:人類意識共同體、人類價值共同體、人類權力共同體、人類安全共同體、人類發展共同體、人類治理共同體,而每個子系統又有初級、中級、高級三種不同的發展水平與發展階段,這六個子系統的三種發展水平和發展階段都有相應的表征與測量指標。本文擬就此進行初步的探討。
意識是人的大腦對客觀事物的一種內在的主觀映象或感知。共同體的本質是“人的意志完善的統一體”,不過,它最初只是一種“原始的或天然的狀態”,即初級意識,后來才發展為明確的意志。(1)
人類初級意識共同體的表征為:合作伙伴意識清晰度不高。首先,共同體成員國對身處的共同體有了一定的或模糊的共同體意識。成員國之間有時候被看作是合作伙伴,有時候被看作是競爭對手甚至敵人,共同體意識還不是十分明確、強烈。其次,成員國的共同體意識穩定度不夠,互相之間一有利益沖突或其他矛盾,共同體意識就會很快消失。再次,成員國間爭端解決意識的組織化程度還不高。成員國間的伙伴合作意識有了一定的初級的組織化形態依托,但這種組織形態還不夠穩定和有力,一旦有內部矛盾或外部沖擊,便很容易瓦解。“中日韓自由貿易區”構想就是一個典型例子。20 世紀80、90 年代,東亞的中日韓三國基于互相之間緊密合作的經貿關系,萌生了建構自由貿易區的模糊意識。2002 年三國領導人峰會期間正式提出了建立“中日韓自由貿易區”的構想。(2)之后,三國開展了多輪談判,提出調整貿易政策,減少貿易壁壘,實行本幣互換等等。眼看著中日韓自由貿易區的構想就要變為現實,美國在背后操縱了2012 年中日釣魚島事件、2013 年日韓獨島或竹島事件(3)、2017 年中韓薩德導彈防御系統部署事件等。之后,中日、日韓、中韓民間矛盾不斷爆發,國家關系不斷惡化,中日韓自由貿易區的構想就被無限期擱置了。
人類中級意識共同體的表征為:合作伙伴認知比較清晰。首先,共同體成員國對自己身處的共同體有了較為明確、穩定的共同體意識,成員國互認為合作伙伴,而不是敵人。其次,成員國的共同體意識還不穩固,如果互相之間的利益沖突或其他矛盾不激烈、不嚴重,成員國的共同體意識就會存在,矛盾沖突可以通過一定的協調機制得以緩和或解決,但是,如果成員國間的矛盾沖突比較嚴重、激烈,則原有的共同體意識就會減弱或消失,敵對和對抗意識就會上升。再次,成員國間爭端解決意識的組織化、法制化程度還不高,成員國的共同體意識無法完全通過組織化的象征和制度化規則加以確認、協調和解決。這里的典型例子是“上海合作組織”。2001 年6 月,中國、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六國在上海簽署《上海合作組織成立宣言》,建立區域性合作組織。此后,印度、巴基斯坦、伊朗也成為正式成員國,另有3 個觀察員國,9 個對話伙伴國。上合組織從一個區域性軍事信任與裁軍組織逐步發展為向政治、安全、外交、經貿、科技、環保、文教、能源、交通等領域不斷擴展的區域共同體。(4)上合組織規則要求,成員國之間應該通過友好協商機制解決彼此間的爭議、矛盾和沖突。中國、印度都是上海合作組織成員國,當其利益一致、關系友好時,兩國在這個組織內有效合作,組織規則得到有效遵守,可是,在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挑唆下,2020 年4—6 月印度挑起了多次較大規模的中印邊境對峙與沖突,這時,該組織的組織規則和友好協商機制就幾乎不起作用了。好在兩國元首及時出面,通過雙邊外交途徑,中印雙方的邊境沖突最終得以控制和暫停,但雙方的領土糾紛和邊境對峙問題至今沒有完全解決。
人類高級意識共同體的表征為:合作伙伴認知清晰。首先,成員國對自己身處的共同體有了較為明確、穩固和堅定的共同體意識,成員國之間把對方看作是合作伙伴和患難兄弟,成員國之間不再有敵對和對抗意識。其次,利益攸關的共同體意識強烈。相對于非共同體成員,成員國之間有著共同利益關系,只有抱成團才能一起維護共同利益。成員國之間如有利益糾紛和其他沖突,如經貿摩擦、政策沖突、法律沖突、領土爭議、主權矛盾,無論大小、嚴不嚴重,共同體成員國均基于共同體意識,通過穩定、持久、高效的組織化、制度化協調機制,加以解決或至少大大緩和。再次,爭端解決的非暴力化程度高,成員國之間無論有多大的矛盾沖突,都不尋求通過暴力或武力解決,而是通過和平協商來加以解決。這種意識共同體的典型是“歐洲聯盟”(簡稱“歐盟”)。可以說,經過一戰、二戰的慘痛教訓,1951 年成立的“歐洲煤鋼共同體”是歐洲國家的初級意識共同體,那時,幾個創始成員國只在某些大宗商品上加強合作與聯合。而1967 年成立的“歐洲共同體”則是中級意識共同體,不但成員國數量增加,而且把合作從幾種大宗商品擴大到整個經濟和能源領域,利益共同體的意識更加強烈。(5)但經濟合作的擴大碰到了政治、外交、文化等障礙,只有清除這些障礙才能進一步擴大經濟共同利益,于是,通過多年艱苦談判,1993 年“歐洲聯盟” 終于成立。歐盟是一個集政治、經濟、社會、軍事、安全、文化、外交等全方位合作與聯合的共同體(6),它的成立將歐洲共同體意識從中級階段推向了高級階段。歐盟成立至今已將近30 年,其成員國內部雖然爆發過各種各樣的矛盾沖突,包括希臘等國債務危機、英法漁業沖突、英國退出歐盟等等,但都能通過組織化、制度化的爭端解決機制和平解決。
可見,人類意識共同體最重要的測量指標是合作伙伴意識清晰度、利益共同體意識穩定度、爭端解決意識制度化度。
價值是客體對主體具有積極意義的有用性。價值既是客觀的,也是主觀的。(7)也就是說,對同一事物的有用性和重要性的判斷不同,人們的價值觀就會很不相同,這又會影響他們的共同體心理認同和行為模式。
人類初級價值共同體的表征為:初級社會價值認同度高。共同體成員國在生產和生活中的風俗與習慣、語言與地緣、歷史與文化等傳統社會價值方面比較接近或一致,或互相之間能夠認可、欣賞、寬容或至少能夠容忍,對自由、平等、博愛、人權、國家與社會適當分離、公域與私域有明確邊界等現代社會的基礎性社會價值的認同度比較高,但是,成員國之間對對方的經濟社會制度等中級社會價值,對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等高級社會價值的認同度比較低或不認同,甚至還有對立、對抗情緒。如,1890 年成立的“美洲國際會議”(“泛美會議”)組織是美國與拉美17 國建立的以美洲地緣關系和共同語言(以西班牙語、英語為主要語言,互為官方語言和第一大外語)為基礎建立的松散的地緣、文化初級價值共同體。1948 年該組織發展為“美洲國家組織”,其憲章規定的宗旨為:加強本大陸的和平與安全;保障成員國之間和平解決爭端;在成員國遭到侵略時,組織聲援行動;謀求解決成員國間的政治、經濟、法律問題,促進各國經濟、社會、文化的合作;控制常規武器;加速美洲國家一體化進程。可是,因美國把拉美看作自己的勢力范圍或后花園(8),對各成員國頤指氣使,引起了經濟上實行國家主義、政治上實行威權主義的大部分拉美國家的不滿(9)。1982 年阿根廷和英國之間的馬島戰爭爆發后,美洲絕大多數國家與美國的立場出現了嚴重對立(10)。加上各成員國內部在社會制度、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等人類中高級社會價值的認同方面出現了嚴重分歧,該組織的凝聚力、團結度很低,發揮不了其組織宗旨規定的功能與作用,古巴、委內瑞拉、尼加拉瓜等國由于與美國等國的分歧分別于1962 年、2019 年、2021 年退出該組織。
人類中級價值共同體的表征為:中級社會價值的認同度高。共同體成員國之間除了對生產和生活領域的初級社會價值的認同度比較高之外,對中級社會價值的認同度也比較高,成員國之間有了對對方經濟社會制度價值的認同,如對現代市場經濟、法治、社會福利和保障、基層自治、婚姻家庭自主、基本人權等經濟與社會制度比較認可、贊賞、支持,或者成員國之間至少對各自不同的經濟制度、社會制度采取寬容、接納而非敵視和對抗的態度,但是成員國之間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等高級社會價值的認同度比較低或不認同。這種情況的典型是“非洲聯盟”(簡稱“非盟”)。非盟的前身是成立于1963年5 月的“非洲統一組織”(簡稱“非統”),由大多都是獨立不久的非洲30 個國家組成,后來逐漸增加到50 多個成員國。政治上,非統致力于繼續推進非洲的獨立與解放,反對種族隔離和歧視政策,尊重各國主權和不干預內政;經濟上,促進各國的經濟與貿易合作;安全上,尊重已有的邊界劃分和領土完整,反對軍事侵略和暴力改變現有國界。可是,非統最大的問題是在尊重各國主權和不干預他國內政的名義下對非洲一些國家出現的內部暴政和種族大屠殺等弊端無能為力、無所作為。(11)20 世紀80、90 年代,非洲的經濟和政治發展很不平衡(12),于是各成員國不斷呼吁改革非統。2001 年7 月“非統”變為“非盟”,成員國也發展到55 國。非盟試圖在基本完成反對種族隔離和歧視政策的歷史任務后集中精力推進非洲的經濟一體化和政治民主化,在成立宣言中明確提出了其組織目標:實現非洲國家和人民間更廣泛的團結和統一;維護成員國主權、領土完整和獨立;促進和平、安全和穩定;加快政治、社會和經濟一體化進程;促進民主原則、大眾參與和良政;促進和保護人權;推動非洲經濟、社會、文化的可持續發展;推動在各領域的泛非合作,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協調和統一當前和未來區域經濟組織的政策;維護非洲共同立場和利益;加強國際合作,創造有利條件,使非洲在全球事務中發揮應有的作用。(13)可是,由于歷史和現實的多種原因,至今非盟內部各國經濟發展水平、意識形態、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差別甚大,和平時期大體可以互相包容、互相尊重,但一旦發生經濟社會矛盾和沖突,共同體內部各國之間意識形態、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的差別就會被放大,從而加劇經濟和社會矛盾沖突,而且其矛盾沖突仍然難以避免用暴力的形式加以解決。
人類高級價值共同體的表征為:高級社會價值認同度高。成員國之間除了有生產和生活領域的風俗習慣等初級社會價值認同,以及經濟制度、社會制度等中級社會價值認同外,有了高級社會價值認同,即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價值上的寬容、接近或一致。意識形態是占統治地位的階級或集團的價值觀,而政治制度是統治階級或統治集團統治和治理國家與社會的主要制度架構和規范,兩者是完全統一的。共同體成員國之間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方面的接近或一致,大都有國體和政體上接近或一致的背景或前提,是共同體價值上同一的高級形態。如果共同體成員國之間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是不同的,就需要互相之間高度理解、高度寬容,否則,極有可能會互相敵對和互相對抗,而其聯結的紐帶或粘合劑是巨大的共同利益,尤其是共同的經濟利益、安全利益。共同體成員國之間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方面的寬容或同一是十分不容易達成的,到目前為止,接近人類高級價值共同體的一個案例是“俄白聯盟國家”。“俄白聯盟國家”的初步設想和基本建構始于葉利欽,但發展于普京的大力推動,它是普京獨聯體地區一體化戰略和穩固歐亞政治經濟共同體的核心體現。(14)早在1996 年,當時處在經濟動蕩、政局不穩情形下的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就開始推動建立“俄白共同體”。1997 年兩國簽署《俄羅斯與白俄羅斯聯盟條約》,“俄白共同體”升級為“俄白聯盟”。1999 年12 月,俄白兩國在莫斯科簽訂《建立聯盟國家》條約,“俄白聯盟國家”正式建立。根據該條約,兩國將在主權平等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新的國家,兩國將進行全面一體化,包括擁有共同的憲法。2021 年11 月,俄羅斯總統普京和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通過視頻會議共同簽署了聯盟國家一體化法令等一系列文件。俄白兩國簽署的一體化法令旨在協調兩國宏觀經濟戰略,引入統一的稅收原則,在金融信貸和銀行、工業和農業領域執行共同政策,對石油、天然氣、電力和運輸服務市場進行統一協調,共同維護歷史精神價值,共同抵御外部力量干預兩國內政,即在經濟、社會、文化和國家安全領域實現深度一體化。目前,兩國在政治(共同憲法、國家機構)、國防(共同軍隊)、外交(共同對外政策)等領域的一體化方面還有待進一步深化。因此,我們說“俄白聯盟國家”是最接近人類高級價值共同體的一個典型案例,雖然它離完全成熟的人類高級價值共同體還有一段距離。
可見,人類價值共同體成熟程度最重要的影響因素和測量指標是生產生活價值認同度、社會制度價值認同度、意識形態與政治制度價值認同度。
如果說權利是一方對另一方的思想或行為有現實或潛在影響的資格,那么,權力就是一方對另一方的思想或行為有現實或潛在影響的能力。摩根索指出:“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只是同一個現象的兩種不同表現形式:都是為了權力而展開的斗爭”(15)。
人類初級權力共同體的表征為:一方決定、多方服從的權力關系。這種權力共同體也叫“一強模式權力共同體”。在共同體成員國之間存在一方力量特別大,其他一方或多方力量特別弱小,各方力量之間很不平衡的關系;在決定共同體重大事務時,基本上是一方決定,其他各方只是服從,而無參與商討的權力,或有形式上的多方商討、共同決策,實際上普通成員國對共同體決策不起太大的作用,成員國之間的關系很不平等;一旦共同體成員之間發生矛盾沖突,力量大的一方就會把自己單方面的意志強加給對方,以維護自己的利益為中心,基本沒有妥協的可能。如,“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即“北約”)中美國與其他成員國的關系、“獨立國家聯合體”(即“獨聯體”)中俄羅斯與其他成員國的關系就是如此。北約成立于1949 年,初創國為美國、英國、法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加拿大、丹麥、挪威、冰島、葡萄牙、意大利等12國,1952—1982 年希臘、土耳其、西德、西班牙等國陸續加入。1996 年北約通過了東擴文件,經過幾次東擴,將一些原蘇聯加盟共和國、東歐國家納入其中,迄今北約共有30 多個成員國。該組織是一個與1955 年成立的“華沙條約組織”(即“華約”)對立、對抗的政治、軍事、安全同盟。(16)在該組織中,美國的力量遠遠超過別的成員國,重大決策基本上都是美國說了算,別的國家只是美國的附庸。1991 年蘇聯解體后成立的“獨立國家聯合體”由原蘇聯加盟共和國組成,開始有3 個國家(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后來增加到11 國,再后來格魯吉亞、土庫曼斯坦、烏克蘭退出,該組織現在只剩下9 國(俄羅斯、白俄羅斯、亞美尼亞、阿塞拜疆、摩爾多瓦、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獨聯體章程》規定:獨聯體以所有成員國的主權平等為基礎,它為各成員國進一步發展和加強友好、睦鄰、族際和諧、信任、諒解和互利合作關系服務。各成員國在國際安全、裁軍、軍備監督和軍隊建設方面實行協調的政策,采用包括觀察員小組和集體維持和平部隊等手段保證獨聯體的內部安全。當成員國的主權、安全和領土完整以及國際和平與安全受到威脅時,各成員國應立即進行協商,協調立場,采取相應措施。可是,由于俄羅斯在經濟、人口、地理、資源、軍力、外交等方面的明顯優勢,獨聯體內部基本上都是俄羅斯說了算,其他國家的影響力非常有限。獨聯體已經簽署了數千份文件,但作用不大。俄羅斯的一些行為引起了其他成員國的不安,獨聯體各國為了自己的利益又結成了大大小小的內部聯盟,加上又有北約東擴,獨聯體的影響力越來越小。(17)
人類中級權力共同體的表征為:兩方或三方決定、多方商討的權力關系。這種權力共同體也叫“寡頭模式權力共同體”。在共同體成員國之間存在兩方或三方力量特別大,其他各方力量比較弱小,力量之間不太平衡的關系;在決定共同體重大事務時,形式上或法律上各方有平等的投票權,甚至在重大問題上實行全體一致同意制即一票否決制,但實際上基本是兩方或三方決定重大事務,或至少是兩方或三方對共同體的決策施加的影響比較大,其他各方雖然不是簡單地服從,也有參與平等商討的權力,但對共同體的重大事務決策的實際影響力并不大;共同體中的重大利益不是均衡分布,而是朝著有利于大國、強國利益的方向傾斜。歐洲聯盟是這種權力共同體的典型。歐盟內部實行六個月輪值主席國制度,輪值主席國在輪值的半年里有設定重大議程的主導權,但在重大問題上實行一票否決制。大國和小國的投票效力是等同的,只要有一國投否決票,該組織內部的決定或決議就無法通過。只有經過反復商討和妥協,所有成員國對決定或決議的內容與條款滿意后才能作出最后決定和決議。但實際上,控制歐盟內部重大事務決策權的,過去主要是德國、法國和英國,英國退出歐盟后,現在主要是德國和法國。德法兩國擁有強大的經濟和軍事實力,歐盟的主要組織機構設置在兩國境內,兩國人員出任歐盟主要組織機構的領導,在歐盟重大決策決定前的商討過程中對其他成員國的態度和投票取向有重要影響,由此兩國把重大決策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由于德國和法國在歐盟內部有較大的影響力,通過的一些決定和決議表面上平等,實質上有利于自己,將大量歐盟內部和歐盟外部的資金、技術、信息、人才、勞動力吸引到自己國家,而損害了其他成員國尤其是東歐和南歐小國的利益,加上美國等外部力量的操弄,導致歐盟內部矛盾重重,嚴重影響了歐盟的團結與力量。(18)
人類高級權力共同體的表征為:多方商討、共同決策的權力關系。這種權力共同體也叫“多元模式權力共同體”。共同體成員國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實質上均有平等商討、共同決策的權力,如對重要事務必須全員通過,實行一票否決,內部決策十分民主,但在一般事務上可以多數通過,少數服從多數。這樣,民主與效能兼顧,大大提高了內部運作效率。同時,共同體內部有比較好的磋商機制和決策機制,保障成員國中實力最強的一方或兩方、三方必須尊重其他小國的利益和意志,無法獨斷專行,更不可能以損害別國的利益來滿足一國或少數國家的利益。當然,多方商討、共同決策的權力關系并不等于各個成員國完全行使一樣的權力,產生一樣的影響力,相反,即使在高級權力共同體中,權力也不是均力或散力配置的,它有中心力與邊緣力、支撐力與輔助力的區別。各成員國在共同體中的實際影響力是有區別的,但在法律地位和道德地位上,其權力關系是平等的,即沒有一個成員國擁有決定別的成員國命運的權力。擁有中心力或支撐力的國家(一國或幾國)可以利用這種特殊影響力來為整個共同體的共同利益服務,為他國的利益服務,而非只為本國的利益服務。可以說,至今還沒有一個人類命運共同體達到如此完美的高級權力關系形態。如果一定要挑一個的話,目前的“東南亞國家聯盟”(簡稱“東盟”)可能是最接近這種理想型權力共同體的形態。在東盟中,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泰國、越南是大國,擁有比較大的影響力,但它們并不會也不能為所欲為、損人利己,相反,它們很尊重新加坡、柬埔寨、老撾、緬甸、菲律賓、文萊等小國,在東盟中沒有出現歐盟那樣的少數國家實際掌控權力,聯盟內部矛盾重重的狀況。(19)在磋商機制和決策機制基本相同(都有半年輪值主席國機制和全體一致通過制)的情況下,東盟與歐盟運行效果的差別只能歸因于兩個方面:一是前者中沒有力量超強的國家,而后者有;二是東西方文化不同,前者崇尚東方道義與和諧文化,后者注重現實利益和實力文化,因此,它們處理成員國利益和意志的方式很不相同。就像美國學者彼得·穆迪所指出的:“如果東亞各國確有一些共同特征,更多的可能是文化的而不是經濟的或政治的”(20)。
可見,人類權力共同體的主要測量指標是權力行使過程中的關系平等度、決策共同度、利益分享度。
安全是人類個體或集體感覺自己不受脅迫和侵害(傷害)的無風險或低風險的狀態。不安全因素有可能來自內部,也有可能來自外部,不安全狀態有可能是現實的,也有可能是潛在的。人類之所以要構建安全共同體,就是為了克服來自內部的和外部的、現實的或潛在的安全威脅或侵害,維護共同的安全利益。
人類初級安全共同體的表征為:朦朧的共同安全意識和初步的共同安全舉措。首先,在遭受到內部或外部的各種安全威脅或侵害后,各國逐漸對共同利益和共同安全有了一定的認知,覺得必須團結起來組成一個安全共同體,否則,成員國的共同利益和共同安全就會得不到保障。但這種意識不是十分清晰、明確,或有時候明確、有時候模糊,原因是成員國之間沒有統一的價值觀和深厚的共同利益基礎。其次,共同體內部還沒有很多共同的安全規范和制度條文,已有的少量共同安全規范和制度條文對成員國的約束力也不足。再次,雖然有了朦朧的共同安全意識,有了少量共同安全規范和制度,但一旦成員國遇到內部或外部的矛盾和安全威脅,成員國之間的共同安全意識就會很快消失,共同安全規范和制度也就不再有約束力。可見,初級人類安全共同體是一個脆弱的安全共同體,其典型是一戰前和一戰時的同盟國和協約國。1879 年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簽訂“德奧同盟條約”,1882 年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意大利三國在維也納簽訂同盟條約,同盟國初具雛形。1904 年英國與俄國簽訂英俄協約,1907 年英國與法國簽訂“摯誠協定”,協約國基本形成。同盟國和協約國的協議,目的都是新起和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爭奪資本市場和殖民地,維護它們共同的國家安全。如,協議規定,在一方受到第三方攻擊時,對方有義務援助并參戰,但當時還沒有共同的組織機構和共同的安全機制。另外,加入和退出同盟或協約也比較簡單容易。如,1915年原本作為同盟國成員國的意大利退出同盟國陣營,加入協約國陣營,而1914 年和1915 年奧斯曼帝國和保加利亞王國加入了同盟國陣營。一戰中美國等美洲國家、日本和中國等亞洲國家、塞爾維亞等歐洲國家先后加入了協約國陣營。1918 年11 月一戰結束,同盟國不復存在。在1919 年巴黎和會后,協約國也被國際聯盟代替。
人類中級安全共同體的表征為:比較明確的共同安全意識和一定的共同安全舉措。首先,在遭受到內部或外部的各種安全威脅或侵害后,各國逐漸對共同利益和共同安全有了比較明確的認知,這是促成各成員國組成一個安全共同體的主要動力。可是,各成員國之間還是沒有統一的價值觀和深厚的共同利益基礎,因此,它們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在所難免。其次,共同體內部已經有了較多共同的安全規范和制度條文,共同體內部大體能按照共同安全規范和制度條文來調節成員國之間的關系。再次,雖然有了比較明確的共同安全意識,有了不少共同安全規范和制度,但一旦成員國遇到嚴重的內部或外部矛盾和安全威脅,成員國之間的共同安全意識就會很快消失,共同安全規范和制度也就不再有約束力。可見,人類中級安全共同體仍然是一個脆弱的不可持續的安全共同體,其典型是“國際聯盟”(簡稱“國聯”)。國際聯盟是在吸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教訓后,各國構建的一個全球性安全共同體。1919 年4 月28 日,巴黎和會通過了《國際聯盟盟約》,從而建立起國際聯盟,先后有63 個國家加入。國聯盟約于1920 年1 月正式生效,其宗旨是維護和平、裁減軍備、實施委任統治、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國聯內部也構建了一些組織和機制來維護和平和共同安全,如內設國聯大會、行政院(也叫理事會)、秘書處,附設國際法庭、國際勞工局和裁軍、委任統治等幾個委員會;英法意日四國為理事會常任理事國,蘇聯加入后成為第五個常任理事國,還有幾個非常任理事國,美國雖為發起國但一直沒有加入。可是,這些組織和機制一旦遇到國際沖突就顯得軟弱無力,不起多大的實際作用。20世紀30 年代,德意日等國法西斯興起并不斷對外擴張,根本無視這些組織及其規則。1933—1937 年期間,德意日等國紛紛退出國聯。蘇芬戰爭開始后,1939 年蘇聯被開除出國聯,此后國聯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在國聯存續期間,它總共受理了66 起國家爭端,但只成功處理了不太重要的35 起,對其他重要的爭端根本無心也無力解決。(21)二戰結束后的1946 年4 月,國聯正式宣布解散,其財產和檔案移交給新成立的聯合國,從而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22)
人類高級安全共同體的表征為:非常明確的共同安全意識和完備的共同安全規則。首先,在遭受內部或外部的各種安全威脅或侵害后,各國對共同利益和共同安全有了一致、明確的認知,認為各成員國組成一個安全共同體十分必要和緊迫。其次,共同體內部已經有了很多共同的安全規范和制度條文,成員國基本上按照共同安全規范和制度條文來行動。再次,成員國有了比較明確的共同安全意識,有了共同的安全規范和制度,一旦成員國遇到外部矛盾或安全威脅,成員國之間就能一致對外。由于各成員國有著統一的價值觀和深厚的共同利益基礎,它們之間的內部矛盾和沖突大都可以通過內部協商談判得以和平解決。可見,人類高級安全共同體是一個較為牢固的可持續的安全共同體,其典型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與之接近的有華沙條約組織。1949 年4 月成立的北約,總部設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內部建有北大西洋理事會、防務計劃委員會、常設代表理事會、軍事委員會、國際秘書處等組織和機構。另有歐洲盟軍及其司令部,設最高司令,由美軍軍官擔任。公約明確了盟國之間在共同安全上的權利和責任,包括面對內部矛盾沖突時的調解和調停,面臨外部安全威脅時的共同防衛和互相援助的義務等。(23)冷戰結束后,北約逐漸把共同安全的范圍從北大西洋區域擴大到亞非拉等其他區域,現在有向印太區域擴張的趨勢。與北約接近的人類高級安全共同體還有華約。二戰結束、冷戰開始后,為對抗北約,1955 年5 月蘇聯、波蘭、東德(1990 年退出)、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亞、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1968 年退出)等八國在波蘭華沙簽訂《互助友好條約》,華約組織正式成立。華沙條約組織內部建有政治協商委員會、外交部長委員會、國防部長委員會,建有聯合武裝部隊、一體化部隊和聯合司令部。當面臨外部安全威脅時成員國有單獨和集體防衛的職責和權利,當面臨內部矛盾沖突時要求盡可能以協商協調的方式方法加以解決。可是,實際上,蘇聯常常以老大哥自居,以武力壓制其他成員國,導致內部矛盾重重,1991 年7 月冷戰結束后華約解體。
可見,人類安全共同體的主要測量指標是成員國之間的安全意識認同度、安全規則制度化度、安全爭端解決和平度。
發展是一個事物從較低等級狀態向較高等級狀態演進或進化的過程。英國學者瑟爾瓦爾指出,發展的核心價值是生存、自尊和自由。但這三種核心價值有時候并非同時具備的,它有一個從低級價值滿足到中級和高級價值滿足的階梯式遞進過程,即當基本需要得到了滿足,經濟進步使得國家以及這個國家中的個人有了較強的自尊意識,物質條件的改善擴大了個人的選擇范圍時,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發展。(24)個人的發展如此,共同體的發展也是如此。
人類初級發展共同體的表征為:中心-邊緣發展。這種發展方式大都發生在傳統農業社會時期或現代工業社會初期。共同體成員國常常是因為強制分工而形成了發展重心的不同,即共同體成員國被迫分為中心國和邊緣國。中心國掌握并壟斷資本、技術、信息、人才、產品、物資等資源,而邊緣國提供廉價的原材料、勞動力、土地,最多提供一些廉價的農產品或初級工業產品給中心國,成為中心國大量不等價銷售昂貴工業品的市場。邊緣國幾乎不發展或發展非常緩慢,甚至有的國家在遇到天災或人禍時還會大大倒退。這種發展共同體的實質是一國或少數國家發展,別的國家不發展或大多數國家發展非常緩慢,成員國之間存在嚴重的剝削與被剝削、壓迫與被壓迫的不平等關系。過去宗主國與它的殖民地之間的關系就是如此。(25)18—19 世紀大英帝國與其分布世界各地的殖民地、附屬國之間的關系是典型。英國用槍炮征服亞非拉澳等洲的幾十個國家和地區,搶奪或廉價購買它們的人口、土地、糧食、原材料等,或在宗主國、殖民地和附屬國設立工廠、企業,生產大量的工業品,然后將這些工業品再高價銷售到殖民地和附屬國以及別的國家,賺取高額壟斷利潤。這樣的不平等國家關系,造就了19 世紀“日不落帝國”經濟社會的繁榮和綜合國力的強盛,而它的絕大多數亞非拉殖民地和附屬國幾個世紀以來發展緩慢或不發展,甚至有的國家和地區在宗主國的搶奪和不平等交易下還大大落后和倒退了。(26)
人類中級發展共同體的表征為:中心-依附發展。這種發展方式大都發生在現代工業社會初期和中期。在非殖民化之后,共同體成員國有了一定的自由交往和發展權利,它們之間不再是純粹的剝削、壓迫與被剝削、被壓迫關系,但它們按國際分工的要求處于產業鏈的不同環節,一些比較先進或發達的國家基本從事產業鏈的高端或中端生產,而比較落后或貧窮的國家從事產業鏈的中端或低端生產。少數發達國家掌握先進科學技術、金融貿易與教育文體休閑產業,而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以自己的廉價農產品或中低端工業產品換取發達國家的高科技產品,以自己的環境破壞和資源枯竭換取少數發達國家的一點外匯和高價工業品,成員國之間是一種依附性發展關系。在這種發展關系中仍然存在剝削與被剝削、壓迫與被壓迫的不平等關系,但跟宗主國與殖民地的經濟政治強制關系已經有所不同,表面上看上去它們之間是一種自由交往、平等交易的關系。比較典型的例證是“北美自由貿易區”。美國、加拿大、墨西哥在1992 年8 月12 日簽署《北美自由貿易協議》,該協議于1994 年1 月1 日生效。從理論上說,北美自由貿易區是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即南北經濟合作的典型發展共同體。三國通過談判簽訂自由貿易協定,在WTO 最惠國待遇基礎上相互進一步開放市場,分階段取消絕大部分貨物的關稅和非關稅壁壘,在服務業領域改善市場準入條件,開放投資,促進商品、服務、資本、技術、人員等生產要素的自由流動,實現貿易和投資的自由化,實現優勢互補,促進共同發展。但實際上,美國不僅是北美自由貿易區的倡導者,而且是該自由貿易區的主導國,它在貿易區的運行中占據絕對的主導和支配地位。從貿易區內部的實力來看,美國占有60%多的人口和90%的經濟實力,加拿大則僅有7%的人口和8%的經濟實力,墨西哥雖擁有近26%的人口,但經濟實力則不到2%。因此,從經濟實力、工業化程度和發展水平等方面看,美國都處于絕對的優勢地位,自然,美國在北美自由貿易區的規則制定中對加拿大和墨西哥具有很強的制約力和支配力。(27)彼得·埃文斯在研究二戰后英國與巴西之間的關系時進一步證實了這種“依附發展”的存在。他認為,依附發展最大的一個特征是國家、跨國資本與本地資本的“三方聯盟”,它們既互相勾結,又互相斗爭,既互相依存,又相互限制。一旦三者的平衡關系被打破,則“依附發展”就持續不下去了。(28)
人類高級發展共同體的表征為:平等-共同發展。這是一種自由選擇、平等交往、分享式或共享式發展關系。首先是自由發展,各成員國根據本國發展水平、發展階段的不同,自由選擇與哪些國家合作,在什么領域合作,以什么方式合作,如在產業鏈的不同環節根據本國國情和能力展開互相平等的契約關系合作。其次是平等發展,各成員國通過平等協商,簽訂條約、協定或契約,規定雙方的權利和義務,并有一定的法律和政治保障。再次是共同發展,可以繼續有國際分工,不同成員國處于產業鏈的不同環節,但高端產品和中低端產品的價格剪刀差已經逐步縮小,至少維持在一個合理的范圍內。發達國家已經采取各種措施,包括投資辦廠、教育培訓、貿易交換、技術轉讓、援助救濟、免除債務等方式將一部分利潤返回給欠發達國家,幫助欠發達國家發展。可見,人類高級發展共同體是以成員國之間自由發展、平等發展、共同發展為基本特征的發展,不再存在明顯的剝削與被剝削、壓迫與被壓迫的不平等關系。在人類發展歷史上,至今只有中國提倡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下的亞洲命運共同體、中非命運共同體、中拉命運共同體等才把上述要求作為發展共同體的目標在努力追求。早在20 世紀90 年代中期,美國著名未來學家約翰·奈斯比特就指出了亞洲尤其是東亞(包括東亞和東南亞)國家在文化價值觀和行為方式上與歐美的差異,他說:“亞洲的現代化絕非‘西化’,它呈現出的是特有的‘亞洲模式’”(29)。這種模式的特點之一就是共同發展、分享式發展。“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就是一個典型。2010 年1 月1 日,經過雙方的平等協商,中國-東盟自貿區正式全面啟動。當時,東盟和中國的貿易占到世界貿易的13%,成為一個涵蓋11 個國家、19 億人口、GDP 達6 萬億美元的巨大經濟體,是發展中國家間最大的自貿區。之后,中國與東盟國家政府間又多次平等協商、互利互讓,不斷深化、升級自貿區的內涵和范圍。尤其是作為大國的中國,始終堅持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理念”(30),尊重東盟和東盟各國,沒有恃強凌弱、以大欺小,反而在公路、鐵路、水利等基礎設施建設,以及農產品市場開放、關稅減免、投資優惠等各個方面讓利于東盟各國。30 年來,中國與東盟的貿易規模從1991 年的不足80 億美元增長到2020 年的6846 億美元,擴大了80 余倍。自2009 年起,中國連續12 年保持東盟第一大貿易伙伴地位。2020 年,東盟首次成為中國最大的貿易伙伴。中國與東盟的雙向投資合作蓬勃發展,雙方互為重要外資來源地。截至目前,中國與東盟累計雙向投資總額約3000 億美元。雙方共同努力,推動一大批造福國計民生、加速互聯互通,綜合效益好、帶動作用大的合作項目落地,為促進地區經濟社會繁榮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因此,中國-東盟自貿區是典型的平等互利、共同發展的人類高級發展共同體。
可見,人類發展共同體的主要測量指標是成員國之間的自由發展度、平等發展度、共同發展度。
現代意義上的治理是多方自由平等合作決定和管理共同體事務的一種決策與執行體制、機制和行為。可是,現代世界上實際存在的很多治理形式并非都是理想意義上的治理。
人類初級治理共同體的表征為:強制治理。首先,沒有選擇自由,名義上成員國有自由加入和退出共同體的權利,但實際上有些小國和弱國的加入是不完全自由的,退出也很難,小國或弱國加入和退出共同體常常會付出很大的代價。其次,成員國各方建構了一個初步的合作決策與執行制度架構和矛盾沖突解決機制,但還比較零散、不成體系。再次,成員國內部在不涉及主權的小問題,如投資、融資、貿易、商品等問題上可以合作,也有相應的矛盾和爭端解決機制,但涉及大一點的問題,如領土主權、重大經濟利益或安全利益等矛盾沖突時,固有的和平合作機制解決不了,經常會互相用暴力手段或引入共同體以外的力量來干預解決。在共同體內部決策與執行機制和爭端解決機制中各方還不太平等,個別或少數國家可以操縱。如,“石油輸出國組織”(即“歐佩克”,OPEC)就是這樣一種松散的初級治理共同體。石油輸出國組織成立于1960 年,最初由伊朗、伊拉克、科威特、沙特阿拉伯、委內瑞拉等五國建構。歐佩克試圖通過消除有害的、不必要的價格波動,確保國際石油市場的價格穩定,保證各成員國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獲得穩定的石油收入,并為石油消費國提供足夠、經濟、長期的石油供應。其宗旨是協調和統一各成員國的石油政策和價格,采取共同行動反對西方國家對產油國的剝削和掠奪,以最適宜的手段來維護它們各自和共同的利益。在這個組織中,沙特、伊朗、伊拉克是三個核心國家,基本控制了歐佩克的重大決策權。因成員國之間互相矛盾,印度尼西亞、卡塔爾、厄瓜多爾三國加入后又先后退出了。在美歐等列強的操縱下,沙特、伊朗、伊拉克三個核心國家在石油生產和價格上矛盾沖突不斷,直至影響到了國家關系。兩伊戰爭打了八年,伊朗和沙特在很長的時間里關系不和(最近在中國的協調下雙方關系才有所緩和),代理人戰爭不斷,對世界經濟和政治產生了深遠的負面影響。(31)
人類中級治理共同體的表征為:自由治理。首先,對加入與退出共同體,各成員國基本上是自由的,但手續十分復雜和繁瑣。其次,各個成員國讓渡部分主權(包括部分經濟主權,或部分政治主權,或部分國防主權,甚至部分文化主權等)給共同體,成員國各方建構了一個比較正式、系統的合作決策和執行制度架構。大小各類問題,包括成員國內部、成員國之間、成員國與共同體外部國家和地區的某些問題和矛盾,都可以在共同體中比較平等地協商,并共同一致地決策和執行。再次,內部一旦有較大的分歧和矛盾,就沒有辦法由內部機制和平解決,偶爾會互相用暴力手段或引入共同體以外的力量來解決。如,目前的東盟就是如此。1967 年《東盟成立宣言》第二條明確規定:遵循正義、國家關系準則和《聯合國憲章》,促進本地區的和平與穩定。可是,東南亞國家內部和相互之間矛盾沖突不斷。早在20 世紀90 年代初,美國政治學者白魯恂就作出過預測:“下一個十年,社會變遷將會加快,最重要的問題將是:現代化的結果,是不是會在東南亞社會中,產生更有效率的組織與制度,或者是進一步分裂人民的生活,并消除人民有效合作的能力”,“這種傳統與現代的沖突是東南亞的基本沖突,它削弱了本地區的所有國家。然而,他們所有的人,都希望找到一個綜合的解決辦法,來解決這一個沖突,并且證明獨立的小國,在這個現代的世界里,仍有其一席之地”。(32)推進東南亞國家一體化進程可以說是這種努力的最重要部分。2008 年生效的《東盟憲章》規定的東盟宗旨和目標的第一條就是維護和促進地區和平、安全和穩定,進一步強化以和平為導向的價值觀。東盟內部有領導人峰會、協調理事會、共同體理事會、領域部長會議等組織機制來協調行動,調解矛盾沖突,可是,近年來東盟成員國內部仍然經常為領土問題爆發暴力沖突,如泰國與柬埔寨之間有柏威夏寺附近地區領土爭端、菲律賓與馬來西亞有沙巴領土爭端、印尼和馬來西亞之間有安巴拉特海島嶼爭端等等,東盟有關組織對沖突進行了多次調解,但至今仍無法完全解決。(33)
人類高級治理共同體的表征為:合作治理。首先,自由選擇,成員國有自由加入和退出共同體的自由,但不得以損害共同體其他成員國的利益和主權為前提。其次,各個成員國讓渡部分主權(包括部分經濟主權,或部分政治主權,或部分國防與安全主權,甚至部分文化主權等)給超主權的共同體,共同體實行共同的對內、對外政策。再次,成員國各方建構了一個比較正式、系統的民主合作決策與執行架構和矛盾爭端解決機制。大小各類問題,包括成員國內部、成員國之間、成員國與共同體外部國家和地區的某些矛盾和沖突,都可以在共同體中平等民主地協商,并共同一致地解決,不用暴力手段或引入共同體以外的力量來解決內部問題。這樣高級的人類治理共同體至今還沒有特別成熟的范例。目前的歐盟只能算是接近成熟的高級治理共同體。根據《馬斯特里赫特條約》(1991 年)和《里斯本條約》(2007 年)等規定,歐盟27 國(英國退出前為28 國)在政治上都實行多黨議會民主制;在經濟上都采取自由市場經濟體制,建立歐洲中央銀行、歐洲貨幣體系和經濟貨幣聯盟,取消內部關稅和海關,讓歐洲的商品、勞務、人員、資本自由流通,實行共同的農業政策、漁業政策、就業政策、財政政策(財政赤字不超過GDP 的3%,政府債務不超過GDP 的60%)以及外交、安全和防務政策;在文化價值上都尊重資本主義的生產與生活方式和自由、平等、民主、人權等價值觀;在組織層面建立了比較完整的歐盟組織體系:歐洲理事會、歐盟理事會、歐盟委員會、歐洲議會、歐盟對外行動署、歐洲法院、歐洲統計局、歐洲審計局、歐洲中央銀行、歐洲投資銀行等,近幾年還準備建立獨立于北約的歐洲軍。(34)至今,歐盟成員國內部不管產生什么矛盾,都要求采取內部談判的方式和平解決,不得采取暴力方式解決。即使像英國退出歐盟、希臘等國主權債務危機這樣的大事也是通過多年艱苦的談判來解決的,英法漁業矛盾等小問題更是通過互相談判來解決。(35)2012 年,歐盟因通過機制建設基本上解決了內部安全問題而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可是,歐盟至今在實現內部經濟一體化以克服經濟危機、實現對外政策一體化以消除各國對外關系中的分歧與矛盾等問題上仍然任重道遠。(36)
可見,人類治理共同體的主要測量指標在于加入和退出自由度、決策和執行民主度、爭端解決和平度。
以上分析表明,“人類命運共同體”主要有六個子系統:人類意識共同體、人類價值共同體、人類權力共同體、人類安全共同體、人類發展共同體、人類治理共同體,每個子系統又有初級、中級、高級三種不同的發展水平與發展階段,六個子系統的三種發展水平和發展階段都有相應的表征與衡量標準。其中,六個子系統的測量指標分別是,人類意識共同體:合作伙伴意識清晰度、利益共同體意識穩定度、爭端解決意識制度化度;人類價值共同體:生產生活價值認同度、社會制度價值認同度、意識形態與政治制度價值認同度;人類權力共同體:權力行使過程中的關系平等度、決策共同度、利益分享度;人類安全共同體:安全意識認同度、安全規則制度化度、安全爭端解決和平度;人類發展共同體:自由發展度、平等發展度、共同發展度;人類治理共同體:加入和退出自由度、決策和執行民主度、爭端解決和平度。
分析“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分類、表征與測量指標,無論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學術研究,還是對中國對外戰略與政策的制定,均具有重要的意義。
注釋:
(1)(7)[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9 年版,第58、99 頁。
(2) 申險峰:《日本政治經濟與外交》,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 年版,第204 頁。
(3) 樸鐘錦:《韓國政治經濟與外交》,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 年版,第313 頁。
(4)(23) 閻學通、楊原:《國際關系分析(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275—276、275 頁。
(5) 余開祥、洪文達、伍貽康:《歐洲共同體:體制、政策、趨勢》,復旦大學出版社1989 年版,第7—10 頁。
(6)(18)(35) 張薦華:《歐洲一體化與歐盟的經濟社會政策》,商務印書館2001 年版,第14—32、239—246、228—246 頁。
(8) 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在二戰后期設想以聯合國取代國際聯盟時就直接主張,五大常任理事國各自掌管一塊勢力范圍來共同管理戰后世界:美國管拉美,蘇聯管東歐,英法管歐洲及其殖民地和領地,中國管東亞。見[美]杰里爾·A·羅賽蒂:《美國對外政策的政治學》,周啟朋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7 年版,第15 頁。
(9)[美]霍華德·威亞爾達:《比較政治學導論:概念與過程》,婁亞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44—148、154 頁。
(10)(22) 梁西:《國際組織法》,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第220—224、25—36 頁。
(11)(13)[英]威廉·托多夫:《非洲政府與政治》,肖宏宇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274—281、281 頁。
(12) 徐濟民、談世中主編:《當代非洲政治變革》,經濟科學出版社1998 年版,第33—278 頁。
(14)(17) 蘇淑民:《俄羅斯政治經濟與外交》,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 年版,第252—260、252—260 頁。
(15) Hans J. Morgenthau, Politics Among Nations: 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 The McGraw-Hill Companies,Inc., 2006, p.50.
(16)[英]戴維·赫爾德等:《全球大變革;全球化時代的政治、經濟與文化》,楊雪冬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年版,第175 頁。
(19)(33) 張錫鎮:《當代東南亞政治》,廣西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426—438、426—438 頁。
(20)[美]彼得·穆迪:《東亞:儒家傳統與現代化》,載[美]霍華德·威亞爾達主編:《非西方發展理論——地區模式與全球趨勢》,董正華、昝濤、鄭振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36 頁。
(21)[美]卡爾·多伊奇:《國際關系分析》,周啟朋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2 年版,第285 頁。
(24)[英]A·P·瑟爾瓦爾:《增長與發展》,金碚等編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 年版,第9—10 頁。
(25)[美]馬爾科姆·吉利斯、德懷特·H·帕金斯、邁克爾·羅默、唐納德·R·斯諾德格拉斯:《發展經濟學》,李榮昌、胡和立譯,經濟科學出版社1989 年版,第37 頁。
(26)[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1500 年以后的世界》,吳象嬰、梁赤民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537—547 頁。
(27) 江春澤主編:《國際經濟比較研究:改革·發展·趨勢》,人民日報出版社1992 年版,第288—298 頁。
(28)[美]彼得·埃文斯:《依附發展》,載[美]尼考勞斯·扎哈里亞迪斯主編:《比較政治學:理論、案例與方法》,寧騷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121—126 頁。
(29)[美]約翰·奈斯比特:《亞洲大趨勢》,蔚文譯,外文出版社、經濟日報出版社、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 年版,第5、275 頁。
(30)《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 年版,第296—299 頁。
(31) 王聯:《中東政治與社會》,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43—446 頁。
(32)[美]白魯恂(Lucian W. Pye):《東南亞國家政治體系論》,李偉成譯,臺北五南圖書出版有限公司1991 年版,第217—218 頁。
(34)(36) 朱立群、[意]富里奧·塞魯蒂、盧靜主編:《全球治理:挑戰與趨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版,第161—163、175—17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