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岳
(福建師范大學 社會歷史學院,福州 350100)
赫魯曉夫時期的墾荒運動是赫魯曉夫對蘇聯農業進行改革的一項重要政策,對中亞乃至蘇聯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對于赫魯曉夫時期的墾荒運動,一些關于赫魯曉夫改革和蘇聯、俄羅斯農業政策的著作,如劉桂華的《前蘇聯對西伯利亞農業的開發——兼評赫魯曉夫的墾荒運動》、趙春紅的《赫魯曉夫時期西伯利亞農業改革研究》、陳婉玲的《赫魯曉夫農業改革》、江宏偉的《俄羅斯(蘇聯)農業改革研究》與一些蘇聯通史、斷代史著作均有所涉及,關于蘇聯人口遷移的著作,如張宏莉的《蘇聯時期俄羅斯人向中亞的遷移及其影響》、劉成的《20 世紀30 至60 年代蘇聯中亞地區人口遷移研究》也提到了這個問題,不過這些文獻大都對這個問題著墨不多。 專門對墾荒運動進行研究的著作主要有牛國弼的《談蘇聯五十年代的墾荒》、李華的《20 世紀50 年代蘇聯全民墾荒運動》、侯艾君的《中亞墾荒運動及其后果新論》。 從總體上看,專門針對墾荒運動的研究成果比較少,目前關于墾荒運動的研究主要是對其背景和過程進行分析,較少分析墾荒運動的影響。 本文在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嘗試對墾荒運動進行論述,并對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蘇聯社會的特點進行分析。
斯大林模式對農業與蘇聯糧食生產造成了巨大的消極影響,這是赫魯曉夫發動墾荒運動的重要原因。 在斯大林模式之下,蘇聯在農業領域推行全盤集體化,集體農莊是蘇聯農業的基本組成部分,蘇聯政府用行政命令的方式來控制農民的生產經營活動。為了加強對集體農莊的控制,蘇聯對集體農莊的農產品實行義務交售制,農民需要將多數農產品上交給國家。 在義務交售制下,農民的負擔十分沉重,這嚴重挫傷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國家規定的義務交售額很高”,“集體農莊和莊員把義務交售制視為不堪忍受的重負,經常用縮小播種面積、怠工、拖欠等辦法消極抵制。”[1]
“二戰”結束后,蘇聯繼續推行斯大林模式。 一些蘇聯人因衛國戰爭的勝利而對斯大林模式抱有幻想,就像1812 年俄國反擊拿破侖戰爭的勝利為維護農奴制和沙皇體制提供了有力的理由一樣,衛國戰爭的勝利為維持斯大林模式提供了理由。 “二戰”結束之初,在經濟社會層面,蘇聯的狀況比較糟糕,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不僅是因為“二戰”給蘇聯經濟帶來的破壞,還因為斯大林模式阻礙了經濟尤其是農業的恢復和發展。 “二戰”后,蘇聯仍采用由農業向重工業提供原料和資金的政策,國家以較低的價格收購集體農莊生產的農產品,而集體農莊莊員需要以較高的價格購買工業品,這對集體農莊莊員的生活狀況產生了負面影響并進而影響到了集體農莊的生產經營活動。 為了強化國家對農民和農業生產活動的控制,蘇聯政府采取措施以嚴厲限制農民在宅旁園地和自留地的經營活動。 在戰后斯大林時期,蘇聯農業陷入衰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蘇聯農村的糧食短缺情況十分嚴重,糧食問題成為蘇聯嚴重的社會問題[2]681。 大量農民從農村遷往城市,“農村的衰敗非常嚴重地影響到集體農莊的整個工作進程并渙散了勞動紀律?!盵2]691提高蘇聯的糧食產量并改善對國內民眾的糧食供應狀況是墾荒運動的重要目標。
赫魯曉夫時期的墾荒運動在一定程度上是斯大林關于改造自然設想的延續和發展。 “二戰”之后,斯大林十分關注蘇聯南部包括中亞地區的自然生態環境,制定了改造自然的計劃,如在格魯吉亞栽培茶葉、修建穿過沙漠的土庫曼大運河、在蘇聯南部大規模建造農田防護林帶[3]。 另外,墾荒運動的出現和赫魯曉夫的性格有緊密的關系。 赫魯曉夫個性沖動、急于求成,試圖在短時間內解決蘇聯農業發展滯后的問題,他“期望所有問題能夠迅速解決”,“不僅試圖通過兩次跳躍就跨過深淵,而且把每一次跳躍都看成是最后一跳,馬上即可準備召開慶功大會。”[4]190要提高傳統農業區的糧食產量,需要投入技術和大量資金來改善其農業生產狀況,相對來說,大規模墾荒更有利于實現在短時間內大幅度提高糧食產量的目標,更能取得立竿見影的效果。
墾荒運動與1953 年斯大林逝世后蘇共高層內部的權力斗爭有密切的聯系。 1953 年6 月底貝利亞被逮捕后,蘇共高層中爭奪最高權力的主要是馬林科夫、赫魯曉夫、莫洛托夫等人。 在戰后斯大林時期,蘇聯內部已經出現了改革的跡象,斯大林逝世后赫魯曉夫等人都試圖在各領域的決策上占據主動權。 政策問題服務于權力斗爭的需要,各方就各個領域的政策提出自己的主張以提高政治聲望,關于政策的爭論實質上是各方對權力的爭奪。 比如說在農業政策方面,馬林科夫提出要增加對農業的投入、增加農民宅旁園地的面積、減輕農民的稅收負擔。 赫魯曉夫對馬林科夫的主張感到不滿,認為他試圖通過宣布對農業政策進行改革的方式來提高政治影響力[5]135-136。 赫魯曉夫出于策略的考慮,以違背傳統的以發展重工業為中心的經濟政策為由,反對馬林科夫的農業政策,這成為馬林科夫在政治斗爭中落敗的原因之一。 赫魯曉夫反對馬林科夫在農業方面的政策主張是出于政治斗爭的需要,實際上赫魯曉夫也主張采取相關措施以使蘇聯農業擺脫落后、停滯的窘境。 發起墾荒運動是赫魯曉夫為了積累政治資本、在權力斗爭中掌握主動權而推行的一項政策。
1954 年1 月,赫魯曉夫在一份遞交蘇共中央的報告中指出,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蘇聯的糧食產量呈現下降的趨勢,由于人口數量增加等情況的出現,對糧食的需求呈現上升的趨勢,蘇聯的糧食問題十分嚴重。 赫魯曉夫提出“提高糧食產量的主要途徑是大量增加播種面積”,為此應該在哈薩克斯坦、西伯利亞等地開墾荒地[6]209。 蘇共中央主席團的一些成員或是出于權力斗爭的考慮,或是認為墾荒運動的風險較大(和蘇聯的傳統農業區相比,哈薩克斯坦、西伯利亞等地各方面條件較為惡劣,糧食生產狀況存在較大的未知數)而反對墾荒運動。 一些地方官員也反對墾荒,中亞地區加盟共和國的一些官員擔心墾荒會導致蘇聯其他地區的人口大量進入當地,從而占據當地的資源并可能導致民族糾紛。 一些地方官員則擔心需要從其所在地區征調人力和資源。 赫魯曉夫認為,墾荒能極大地提高蘇聯的糧食產量、迅速使蘇聯農業走出困境,而且與在傳統農業區投入資金和技術比較起來,開墾荒地的成本更低、能更快地達到促進糧食增產的效果,堅持要實施墾荒計劃。 在赫魯曉夫的堅持下,1954 年3 月,蘇共中央全會通過決議,決定在哈薩克斯坦、西伯利亞、烏拉爾、伏爾加河流域等地區和北高加索一部分地區開墾荒地,提出“1954—1955 年至少開墾1 300 萬公頃的熟荒地和生荒地以擴大谷物播種面積”[7]。 隨后,赫魯曉夫將開墾荒地的指標“擴大到1 500 萬公頃,最后又增加了1 500 萬公頃,達到3 000 萬公頃”[8]415。
蘇聯政府發動大規模的宣傳運動,動員人民前往西伯利亞等墾荒地區,數以百萬計的蘇聯人響應政府號召,成為墾荒的生力軍。 由于墾荒區經濟落后、氣候較為惡劣,墾荒者的生活條件比較艱苦,比如在哈薩克斯坦的“紅色近衛軍”國營農場,墾荒者“缺少生活必需品,食物、肥皂、毛巾樣樣都缺”[4]215。 為了吸引民眾參加墾荒運動,蘇聯政府推行相關政策以提高墾荒者的物質待遇[9]。 墾荒區社會經濟條件的逐漸改善讓民眾加入墾荒隊伍的意愿得到提高。
墾荒運動與赫魯曉夫關于國營農場的構想息息相關。 赫魯曉夫試圖在墾荒區發展一種不同于集體農莊的、新的農業組織形式即國營農場,這種農業組織形式應當更便于國家對農業的管理和投資,并且使大機器生產成為主要的生產形式[8]416。 赫魯曉夫“主張建立大型的機耕農場,在這種農場里干活的不是農民,而是農業工人”,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縮小城鄉差別”,建設“農業城”[6]208。 五十年代中后期,蘇聯政府在墾荒區建立了很多國營農場并向墾荒區調去了拖拉機等大量農業技術設備。
墾荒運動使1954—1958 年蘇聯的糧食產量有了大幅度的增長,暫時改善了蘇聯的農業生產情況。 由于播種面積得到了大幅度擴大,在墾荒運動初期,蘇聯的糧食生產情況得到了明顯提高。 與1949—1953年相比,“1954—1958 年全蘇谷物產量增長了36%,其中墾荒區產量增長了1 倍。”[10]墾荒運動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赫魯曉夫在農業方面的改革,這是因為連續幾年的糧食豐收“為赫魯曉夫增添了一大筆政治資本。 這樣,他就有可能較大力度地推進農業改革”[11]。
哈薩克斯坦是重要的墾荒區,大量志愿者前往當地投入墾荒工作。 在墾荒運動之前,哈薩克斯坦的經濟發展以畜牧業為主且較為落后,勞動力也比較短缺。 從五十年代中期開始,由于墾荒運動的影響,哈薩克斯坦農業得到迅速發展,“哈薩克斯坦成為蘇聯的重要產糧區,成為僅次于烏克蘭的第二糧倉?!盵12]墾荒運動促進了哈薩克斯坦的基礎設施建設,推動了當地的城市化進程,改變了當地的生態環境。 墾荒運動使得大量人口涌入哈薩克斯坦,“由于墾荒人口劇增,必須加快住房和醫療、教育設施的建設?!盵12]墾荒與哈薩克斯坦的城市化進程密不可分,在墾荒運動的過程中,大量的資金、技術和人口涌入哈薩克斯坦,一些牧民失去牧場,“被迫改變生產和生活方式,轉為農耕或進入城市?!盵12]另外,大量俄羅斯人前往哈薩克斯坦并在當地定居,改變了哈薩克斯坦的人口結構,俄羅斯人數量的增加成為七八十年代哈薩克斯坦民族沖突的重要原因[13]。
“開墾荒地在一場聲勢浩大的宣傳運動的伴隨下展開。 報刊、廣播電臺、電影都被用于塑造魅力十足的‘墾荒者’的形象——有文化的年輕人克服重重困難,奔赴光禿禿的荒野,從在凍結的土地上打下第一樁開始建設新的國營農場——‘農業城’?!碑敃r蘇聯的社會氛圍“充滿社會主義樂觀主義”[6]210。 雖然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的秘密報告導致了蘇聯社會的思想混亂,但在五十年代,蘇維埃意識形態在蘇聯民眾中仍具有很強的號召力。 到五十年代末,蘇聯社會對未來的態度十分樂觀,蘇聯的經濟模式仍具有比較強烈的吸引力[5]235-239。 在墾荒運動的影響下,蘇聯國內的食品供應狀況和民眾的生活狀況得到了較大的改善。 墾荒運動促進了對現實和未來充滿信心的氛圍的形成,墾荒運動中蘊含的樂觀、浪漫主義精神成為五十年代蘇聯社會意識形態活力的有機組成部分。
赫魯曉夫的很多措施“具有如此強烈的一時沖動和突然爆發的性質,而且往往是欠考慮的”[4]19。 墾荒運動也是如此,在實施墾荒計劃之前,赫魯曉夫并未對其進行嚴謹、縝密的分析。 伏爾加河沿岸、哈薩克斯坦的一些地區屬于半干旱或干旱地區,生態環境較為脆弱,無節制地擴大耕地面積會給當地生態環境造成巨大的壓力,再加上赫魯曉夫并不重視對墾荒區的土壤進行適當的保護,墾荒最終導致了嚴重的生態破壞。 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墾荒區的土地肥力下降,土壤退化的現象十分普遍,土地出現了嚴重的風蝕現象,在中亞及其附近地區多次出現沙塵暴,大量土壤被風吹走。 雖然從六十年代中期開始,蘇聯政府采取相關政策以解決墾荒引發的生態問題,但直到七十年代,蘇聯也未能完全克服墾荒運動對自然環境的消極影響。
五十年代中后期蘇聯糧食產量增加的主要原因是耕地面積的增加,在這期間,蘇聯的農業發展模式和斯大林時期相比并沒有太大的差異。 赫魯曉夫深受斯大林時期政治思維的影響,他對經濟發展的看法并未擺脫斯大林模式的束縛,在農業方面采取的措施只是對斯大林模式的局部調整。 赫魯曉夫試圖通過墾荒運動的方式推廣國營農場,但當時蘇聯在資金投入方面仍向重工業傾斜,而且赫魯曉夫不注重改善墾荒區的經營管理狀況,因此以集體農莊為基礎的農業經濟模式并沒有得到徹底的改變。 赫魯曉夫試圖在不觸動斯大林模式的前提下,通過大幅度擴大耕地面積的方式來解決蘇聯的糧食供應問題,雖然在短期內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難以令蘇聯農業走出困境。
墾荒運動之初,蘇聯得以大幅度提高糧食產量,但大規模墾荒破壞了自然生態平衡,1959 年墾荒區就已經出現了后繼乏力的跡象。 到六十年代初,蘇聯的農業生產狀況已嚴重惡化。 墾荒運動的成就與消極影響是赫魯曉夫改革從大踏步前進到陷入困境的一個縮影,折射出蘇聯社會心態的變化。 墾荒運動引發的生態問題成為赫魯曉夫留給繼任者的沉重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