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之上的回鄉之路
——《過客》與《等待戈多》哲學書寫中的“鄉愁”

王憶凡

(澳門大學,澳門 999078)

魯迅1925 年創作的詩劇《過客》與塞繆爾·貝克特(以下簡稱貝克特)于1953 年首演的戲劇《等待戈多》在地域、時代和政治背景上都存在巨大差異,但由于二者“簡直就是典范的荒誕文學的文本”的“同構性”[1],《過客》與《等待戈多》的比較研究跨越時空,較多地從哲學意蘊與審美內涵中獲得靈感,圍繞二者展示的生命哲學進行“文化失根”、虛無主義以及荒誕表現形式的研究,而這些問題最終可以統一于追尋世界“終極”的哲學母題。 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諾瓦利斯對于這一命題曾說:“哲學就是懷著永恒的鄉愁四處尋找家園。”對于世界“終極”追尋的一個落腳點就是尋找精神原鄉的嘗試,本文試圖從二者文本創作的時空失焦出發,探究《過客》與《等待戈多》在過程哲學視域下對世界“終極”的構建,進而闡明魯迅與貝克特對于“哲性鄉愁”的體認。

一、時空的失焦

在討論魯迅與貝克特對于世界“終極”的尋覓之前,有必要認識兩位作家在限制性的創作活動中,如何為哲學層面的宏大敘事搭建舞臺。 《過客》與《等待戈多》以荒誕劇的文本形式進行呈現,這一點在兩篇劇作開頭的場景設置就有定調:

時:或一日的黃昏。

地:或一處。 (魯迅《過客》)

鄉間一條路,一棵樹。

黃昏。 (貝克特《等待戈多》)

在戲劇文本中,場景與時間是最為關鍵的要素,一切事件發生的架構與基礎都建立在時空的確定性上。 在布瓦洛總結的“三一律”仍然在劇作方面發揮較大影響力時,場景決定人物的身份,而時間則發揮著推進沖突的功能。 正如很難想象失去了“玩偶之家”的娜拉要去向何方,同樣地,也很難把《仲夏夜之夢》中的“仲夏瘋”效應與赫米婭的愛情神話分開討論,作為背景存在的時空界定舞臺發生的現實,使其更加貼近真實,時間的概念被廢棄。 《過客》與《等待戈多》對時間與空間進行的模糊化處理使得兩個文本同樣地產生了時空的失焦,時空焦點的模糊則伴隨著抽象表達的聚焦。

脫離了具象化的時空結構,此時基于抽象意義上搭建的敘事舞臺也就顯露出作家的野心:這是一種與線性時間無關的表現,或者說,這種表現本身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了對線性時間的反思與脫離。 “在貝克特的劇作中,人物生活在一個夢幻的世界里,他們從遙遠的過去走向未知的將來,完全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認識,也失去了對自身背景和確切身份的認可。 在如此混亂的世界里,人只能產生錯位的感覺,也會因為尋找不到自我而產生痛苦,這正是貝克特要突出的主題?！盵2]這一論述同樣適用于魯迅的《過客》:

過客從這樣的地方來:

客:那不行! 我只得走。 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 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 (魯迅《過客》)

重建鄉土文化自信的關鍵問題有2個：一是村民自身主體意識的覺醒；二是村民關于鄉土文化的自覺[4]。留住鄉土文化，提升鄉民對優秀鄉土文化的傳承保護意識，提高鄉民的鄉土文化自信，從而實現鄉村振興戰略的全面普及。

要到這樣的地方去:

客: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 那我可不知道。 我沒有走過。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魯迅《過客》)

完全失去對自身背景和確切身份認知的過客,從一個被他模糊定義的地方來——這個地方并非能指意義上真實存在的、具象化的地點,而是所指意義上的“來處”。 結合1925 年魯迅創作時期的社會背景來看,這里毫無疑問地指代軍閥混戰、新文化戰線分化的現實,當這一現實無法被某個具體地點所限制,“來處”就成為了一個表征時代的代名詞。 抽象化的時空概念模糊了觀者的視線焦點,轉而將分散的注意力聚焦于超脫時空的哲學命題之上,也就是對于“終極”的尋找。

二、對“終極”的尋找

在《過客》中,過客作為尋找使命的動點載體,魯迅所想象的“終極”隱藏在過客所要前往的“未知”處。那么,應該如何勾勒這一“終極”的輪廓? 就目前的研究而言,從尼采哲學角度分析的過客顯然成為了生命“超越性、無限性”[3]的代表,過客的動機得到了充分的論證。 而從作家對“終極”的探尋而言,懷特海在其著作《過程與實在》中提出的過程哲學能夠為理解魯迅試圖構建的“終極”提供新的思路。

懷特海對于宇宙“終極”的探尋有如下定義:“一個現實存在(actual entity)是如何生成的,構成了這個現實存在是什么;因而現實存在并不是互不相干的?，F實存在的‘存在’是由其‘生成’所構成的?！盵4]過程哲學的一個重要的基本理念就是“現實存在由于彼此攝入而相互關涉”。 楊富斌在分析這一理念時稱:“通常,一個發生處于另一發生的過去。 當下的發生與過去的發生之間的關系從來都不是對稱的。 過去的發生對當下的發生施加了因果效應。 當下的發生攝入了過去的發生?！盵5]827

對照《過客》的文本與過程哲學攝入概念的闡釋,攝入概念的裝置能夠解釋魯迅對于“終極”的構建思路:過客當然是從“過去”走向“未來”的,而這一未來必須是由于“過去”而發生的。 也就是說,正因為過客脫離于“有名目、有地主、有驅逐和牢籠、有皮面的笑容、眶外的眼淚”這一過去,才能具備傳遞未來發生的能量(在《過客》中,傳遞的形式被具象化為“向前走”)。 木山英雄認為在《過客》的人物設置中,老人和女孩“不過是用以定位過客的觀念性之表象,與這兩者的交涉,對過客來說只是自問自答而已”[6]。 老人所勾勒的前路是一片墳地,女孩則認為“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過客代表生成未來的力量。從一般的論述話語來講,他受兩種力量的沖擊,一是老翁代表的當下的牽絆,二是女孩代表的對前路的向往。 從過程哲學的角度來說,他與這兩種力量進行交互。 第一是老翁,老翁不斷地對過客進行勸阻,以自身的停滯向過客展示探尋過程中的另一種可能——

既不必“走破了腳”“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也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保有歸屬的空間,縱然老翁和過客都明白這空間所代表的“有限性”,但相較于未知,已知的“有限性”似乎更具備現實吸引力。 第二種力量來自女孩:

孩:給你! (遞一片布)裹上你的傷去。

客:多謝,(接取)姑娘。 這真是……這真是極少有的好意。 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 (就斷磚坐下,要將布纏在踝上)但是,不行! (竭力站起)姑娘,還了你罷,還是裹不下。 況且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 (魯迅《過客》)

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寫:“同我有關地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在《過客》中說過?！盵7]過客拒絕女孩的布施同時也是拒絕了一種關聯性,倫理與情感的牽絆對于這位憤怒的戰士而言更近似于束縛。 經過考驗的過客最終具備了一種超人的“信念感”,這樣的“信念感”使得所有人都堅信:過客一定會走到生命的“終極”為止。 過客的形象通過與兩種力量的交互完成符號化的演進,作為探索與超越的符號在一條通往未來故鄉的道路上永遠地前進。

過客的形象之所以具有超越性,是在過客與老翁、女孩發生關聯的語境下產生的,過客并不是孤立的自我,而是從過去走向未來,并于各種力量不斷交互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典型形象。 “它將宇宙描繪為一個事件的有機進化過程,在其中事件與其他時間相聯系,一個事件與每個其他事件、與其自身都創造性地、自發性地相聯系?！盵8]16沒有來處、沒有老翁和女孩,過客也就不成為過客,過客所要前往的“未知”也就不成為“終極”。 《過客》實際上展示了魯迅所要探索的“終極”這一現實存在的生成過程,同時,過程哲學也說明不應簡單地將過客前往的未來與過去完全地進行對立。 解讀魯迅在《野草》中所說的:“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通過文本的建構過程,魯迅對終極的尋找可以稱為:希望脫胎于絕望之中,實在創造于虛妄之上。

“對時間的感知既意味著生存本身,它又是一種折磨。 在無法救贖的孤獨中,什么才是存在的本來面目;在死亡的逼近下,人本質的生存狀態是什么樣的;這一切無法言說,只能展示。”[9]過客目標清晰地行走在線性時間上,而“上帝已死”背景下的弗拉基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在失焦的時空結構上凝滯,永遠地作為定點留在了線形時間中的一棵樹下。 觀照兩個文本動點與定點的設置,似乎可以發現他們哲學角度上的“互文性”:老翁、女孩與弗拉基米爾、愛斯特拉岡的境地相似,而過客就是“戈多”的一種具象化形態。

一直以來,對于“戈多是誰?”的問題眾說紛紜,戈多可能是上帝,可能是另一個流浪漢,他顯然是一種抽象的代表。 從尋覓“終極”的態度來看,過客作為載體主動地承擔使命,前往作者所需要探尋的“終極”所在,而在《等待戈多》中,弗拉基米爾與愛斯特拉岡在時間中成為定點,被動地等待作為“終極”的戈多隨著線性時間的延伸到來。

“現實存在作為客觀存在的東西似乎是既定的存在,但它在現實地攝入永恒客體之前,還不是真正既定的存在。”[5]919戈多作為“永恒客體”,即自然中不流動的因素,在脫離現實的事件時只是一種抽象,并組成一種抽象的世界,即“潛在性”的世界,落實到具體實踐之中,才成為“顯相”的現實實在。 這就意味著戈多在“潛在性”的世界中可以是任何意義,作為屬性的戈多成為了絕對主角,而客體只是等待屬性賦能的流浪者。

在《等待戈多》的文本中,身份未知、背景未知、來處未知、去處未知、時間未知、地點未知的弗拉基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將戈多的屬性預設為一種“即將到來的已知”,即在一切虛無中唯一即將存在的現實存在(在懷特海的論述中,上帝也屬于這一現實存在)。 而在其他關于戈多的分析觀點中,也只是將戈多預設為各種各樣的屬性。 事實上,作為屬性的戈多比戈多的屬性歸屬更重要,正如貝克特關于“終極”的解釋:“也許永遠不會來,也許明天來”,對于其筆下“二戰”后無數的弗拉基米爾和愛斯特拉岡來說,希望比答案本身更重要。

三、“根”與“翼”:哲性鄉愁的體認

“靈魂,大地上的異鄉者。”[10]無論是苦苦在原地等待的弗拉基米爾和愛斯特拉岡,還是漂泊在尋覓路上的過客,都是將自己從家園中放逐的“異鄉者”。 他們從一個結構中脫離出來,尋找或等待另一個結構。將線性時間的進程直喻于“來”和“去”的空間兩端,對于過客來說,是從過去到未來的無盡路程,對于兩位流浪漢來說,是未知到已知的無盡時間。

《過客》與《等待戈多》的敘事舞臺為思考而生,對世界本質的求索與對人形上歸宿的求索是這兩部作品在哲學角度上具有“互文性“的關鍵。 麥克丹尼爾在論述過程哲學時提到了“無根的消費主義”和“無翼的傳統主義”[8]17,指代生活目的被簡化的狀態與拒絕新機遇的態度。 這一論說啟發筆者認識到《過客》與《等待戈多》中同樣存在著“根”與“翼”的問題:過客的繼續前進或許會落入“無根的虛無主義”誤區之中,而老翁的堅守表現為一種“無翼的保守主義”;流浪漢們對于戈多的等待是一種“無根的樂觀主義”,而流浪漢們除了等待不做任何其他選擇的行為是一種“無翼的保守主義”。 對于“根”與“翼”問題的出路,麥克丹尼爾提供的選擇名為“創造性和諧”,希望人自由地選擇處于社會性的語境之中,同時對新事物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 “創造性和諧與其說是一條特定的、人必須踐行其上的道路,不如說是一種行走方式,這種行走方式能容納許多不同的道路……”[8]19魯迅筆下的過客與貝克特筆下的流浪漢們,無論是不停行走還是不停等待,他們都在找尋一種生存的方式,一種“創造性和諧”的道路,通過這一道路的引領,最終到達可供棲居的大地。

對于“人的生存狀態”的追問,《過客》似乎可以成為《等待戈多》具有中國時空意義的回答:老翁和女孩就是等到了“戈多”的弗拉基米爾和愛斯特拉岡,那么,等到了“戈多”之后呢? 或許和過客一樣,這個“戈多”能夠解答人的生存狀態之問。 同時,新的追問也隨之而來:世界的本質是什么? 在混亂世界中,造成痛苦和虛無的原因:一是對自我認知的錯位,二是對世界認知的模糊。

從哲性鄉愁的角度出發,魯迅的過客在血與淚中漂泊太久,尋找的是一個群體,乃至一個民族文化精神的歸宿。 急需破舊立新的文化精神需要找到創造性的和諧道路,構筑民族新的文化園地與精神圣殿。貝克特《等待戈多》的憂慮則覆蓋戰后的人類族群,生存之上,生活已不復存在。 正如失去伊甸園的亞當與夏娃,焦慮、破碎、不安的精神無處寄托,大地上不再有靈魂可以棲居的所在,對戈多的等待也是一種對靈魂之源、生命家園的等待。 過客尋求“翼”以滋養新根,流浪漢折“翼”而無根,魯迅與貝克特清楚地預見他們所在時空宏大敘事的主角,正是代表家園的圣殿。

四、結語

《過客》與《等待戈多》跨越時空,在哲學層面有無窮無盡可探討的空間。 魯迅與貝克特作為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作家,同樣在宏大敘事的舞臺上表現出望見民族以及族群的生存狀態,并有意識地對世界的本質與民族前進的方向進行求索。 在對于世界的“終極”的問題的討論中,作家們具有前瞻性地勾勒出了理想終點的輪廓,而具體是什么、會怎樣,可知的有限性讓作者無法清晰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