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態知識分子的人格特征分析
——以沈從文《八駿圖》與魯迅《高老夫子》為中心

劉璐萍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沈從文的《八駿圖》于1935 年8 月首次發表,魯迅的《高老夫子》1925 年見刊于《語絲》,雖然二者的寫作時間相差了十年之久,但相同的是二者都塑造了一種病態知識分子的形象。 尤其是對于沈從文而言,由于1931 年赴青島大學任教的經歷,使他能更深入地了解都市人特別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及日常生活,以此來激發他創作的靈感,《八駿圖》便是在這個時期創作完成的。 沈從文一直以“鄉下人”的視角來看待都市上流社會的價值評估標準,他深刻地關注人性,并以“鄉下人”的眼光去看待都市人生的荒謬性。 他曾說:“我是一個鄉下人,走到任何一處,都會帶著一把尺和一把秤,我有自己的尺寸和分量。”[1]206

綜觀魯迅、沈從文的創作歷程,都或多或少受到西方精神分析學說的影響。 早在1925 年,“下意識”這一概念就在沈從文的小說中出現。 在抗日戰爭期間,《看虹錄》《摘星錄》通過運用心理學的研究手段來探索人物的內在情感,這是受到弗洛伊德的啟發[1]306。這種表面道貌岸然,實則心理上污穢不堪、精神變態錯亂的形象是沈從文慣用的對都市中的“文明者”的暴露手法。 魯迅多次在作品中使用精神分析手法來創作,1922 年冬,他創作《故事新編》的第一篇《補天》時,“很認真的”“取了弗羅特說,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緣起”。 魯迅在《肥皂》《弟兄》兩篇小說中也分別運用了弗洛伊德理論[2]。 因此,對于病態知識分子這一形象,沈、魯二人的批判立場是有些相似的,且都曾不遺余力地利用西方精神分析手法對其進行諷刺抨擊。 《八駿圖》中的“八駿”和《高老夫子》中的“高老夫子”都是具有道德偽飾的知識分子,其人格是壓抑的、復雜的,“本我”在“超我”的束縛下不斷被壓抑,以至于正常的欲望無法找到情緒的宣泄口從而跌入失衡的漩渦中,下意識、變態、不肯正視已成為“文明人”精神病態之癥候,無法與自己和現實和解,只能回到最骯臟墮落處以尋求“自我”的釋放,這種知識分子病也是沈、魯二人最諷刺、最批判之處。

一、被“超我”掩蓋的“本我”

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是龐大而嚴密的科學理論體系,是其精神分析學說的核心。 弗洛伊德在晚年提出了“三部人格結構”說,即完整的人格是由自我、本我、超我三部分構成。 完整健全的人格應該是這三者達到某種平衡,而不健全的人身上往往存在著三種人格失衡的病態狀態。 “八駿”和“高老夫子”即是這種失衡人格的代表,他們無法抑制三者的膨脹,且欲望不斷外溢,但仍要保持著表面的道德與體面,切實體現了“文明人”的偽飾與虛假。

根據弗洛伊德的人格三分法,所謂本我,即是無意識的、非道德的,由最原始的欲望所組成。 對于《八駿圖》里的“八駿”而言,通過他們的言談舉止和身邊的物件不難看出他們內心涌動的欲望。 如教授甲枕頭旁擺放著《凝雨集》和《五百家香艷詩》,蚊帳里掛著一幅半裸體的美女畫;教授乙從沙灘上美女留下的腳印中撿拾蚌螺殼,并很有情欲地輕輕撫摸;教授丙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希臘愛神雕像的凹下凸出處,企圖尋覓發現些什么;教授丁信仰哲學崇虛論,面對虛無的生活仍然能夠打起精神活下去的原因就在于這世界上仍有一些女人能夠讓他很情欲地愛著她們,而達士先生自己無法控制對草坪上穿黃色裙子的女人的喜愛。 這種隱晦的細節和下意識同樣體現在《高老夫子》中,文中的高老夫子表面上在積極備課,但在開頭作者便已透露了他的動機不純,在他的內心深處去女校教授歷史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去看女學生,因此在備課和講課時極重視自己的外表和儀態,當然這一目的被高老夫子一直瞧不上的黃三一語道破。

以上種種表征皆是本我的體現,如果能正視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就無所謂病態,但關鍵在于這些知識分子往往采取“閉眼睛”的手段,用道德化的外在掩蓋內心的污濁,這種“道德化”在弗洛伊德的人格分析理論中屬于“超我”的范疇,即理想化的自我,代表著社會倫理規范和道德感。 超我和本我、自我之間有著天然的聯系,超我(自我理想)是俄狄浦斯情結的繼承者,也是本我最強有力的沖動和最重要的力比多變化的表現,自我主要是外部世界的代表,是現實的代表,而超我則和它形成對照,是內部世界的代表,是本我的代表[3]134。 也就是說,本我的延伸是超我,超我一定程度上會受到本我的影響,但由于超我的道德感屬性,使其情感發生了一定的轉向,尤其是對于力比多[4]而言。 “八駿”和“高老夫子”這一類“文明人”很明顯都受到了“超我”的束縛,把“本我”的欲望,尤其是那些“背德”的欲望掩藏在道德感之下。 教授甲在掛著半裸美女照的房間里仍擺放著全家福照片,夫婦倆生育了六個孩子且妻子看起來白胖健康;在教授乙與達士先生的交談之中可看出他已有家室,且育有三個孩子,在家鄉安置且歲月靜好;研究道德哲學的教授丙滿口沒有戀愛觀,認為那是年輕人才會玩的游戲,且在之前堅持“柏拉圖戀愛”的X 先生轉身迎娶上海交際花的事實帶有調侃和嘲諷之意;堅持崇虛論的教授丁奉行終生不娶的原則,認為戀愛本就是一場奢侈的行為,而達士先生對他的未婚妻極盡關懷,經常通信,一剎那對黃衣女子的心動也抽象為一朵不知名的黃花。 “高老夫子”同樣具有這種“道德感”,他對于黃三的一語道破進行狠狠反駁,大言不慚地說要好好備課講授歷史,又因自己無才能無法教授學生,以“甲寅”“學衡”一派的“昌明國粹,文化復古”為標舉,嘲諷女學堂要鬧壞風氣。 以上種種表明,以“八駿”和“高老夫子”為代表的“文明人”,他們的內心深處都具有不符合其文明身份的“本我”欲望,但由于被道德的繩索捆綁,表露出來的是被“超我”所支配的人格。 這在沈從文看來是一種人事的不和諧,不契合他以“鄉下人”的標尺對人性的審視,這使他把道貌岸然的病態知識分子推到了與質樸的鄉下人相對立的位置上,施以批判、嘲諷的態度。

二、“本我”欲望的象征——“海”與“花”

病態知識分子的“本我”在“超我”的掩蓋下暗流涌動,除去通過隱晦的下意識和細節呈現之外,《八駿圖》和《高老夫子》皆有更明顯的意象象征欲望的不可遏制,尤其以“海”和“花”為代表,沈、魯二人都運用大量的筆墨去勾勒這看似不相關的意象,但實際卻直指達士先生和高老夫子的“本我”心態。

在文學討論中,“象征”僅用來指代某一事物或事件的詞或短語,被指代的事物本身又指代了另一事物,或具有超越自身的參照范圍,且象征的意指是不確定的,但具有豐富的——甚至是無限的——暗含意義[5]。 在這兩篇文章中都出現了有關“海”和“花”的意象,它們不僅僅是指代現實中的“海洋”“黃花”“花神”之類的,而是超越了表面所指代的范疇,利用其特性呈現豐富的隱含意義。 在《八駿圖》的開始,“海”這一意象就頻繁地出現,尤其是在與聽差的交流對話中,可以看出聽差對青島的海極盡夸耀,這從側面烘托出這片“海”對達士先生的誘惑。 之后與未婚妻的通信中,他多次提到“海”的美麗,但再三承諾“決計不會跳到海里去,即使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里去了,也一定會努力向岸邊泅來,不會讓海把他攫住”。 以上提到的“海”不只是指海洋,結合通信人是未婚妻的身份以及后面達士先生看到一個穿黃色袍子的女人通過草坪走向海邊最終消失不見的景象,不難發現“海”代表的更多是一種“性本能”的涌動和原欲之感。 在達士先生剛到青島的前期尚能壓抑這種欲望的沖動,在與未婚妻的通信中不只是在向未婚妻作保證,也是在說服產生沖動的自己。

在《高老夫子》中也提到“海”的意象,但這里的“海”僅存在于高老夫子精神錯亂的臆想中。 他由于過分緊張,視力和聽覺出現了幻象,“看到半屋子都是眼睛,還有許多小巧的等邊三角形,三角形都生著兩個鼻孔,連成一氣,宛然是流動而深邃的海,閃爍地汪洋地正沖著他的眼光。”這里的“海”,是女學生的臉龐連成的海,這種對女學生的渴望又驚懼之情使迂腐復古的老夫子產生了幻象,流動的“海”意味著老夫子產生了對女學生異樣的性沖動。 但和達士先生要恪守“文明人”的底線準則一樣,老夫子對封建傳統復古的擁護不允許他對女學生有難以言說的欲望,因此他把臺下的女學生看成會吞噬他的“洪水猛獸”,這種眩暈之感使他頂不住壓力落荒而逃。

除了“海”之外,“花”的意象也帶有象征暗喻之意。 在《八駿圖》中,不止一次提到令達士先生心頭悸動的“小黃花”,這朵“花”和“海洋”一樣,不是單純地指眼前的自然景物,而是暗指具有窈窕身姿的女性,文本中的“黃花”即代指穿著黃色袍子的窈窕女人。如達士先生曾說:“老王,草坪中那黃花叫什么名?”“老王,那個從草坪里走來看庚先生的女人是什么人?”“山路上正開著野花,顏色黃澄澄的如金子,我歡喜那種不知名的黃花。”在和聽差的對話以及給未婚妻的信中,都能感受到達士先生無法抑制地對穿著黃色袍子女人的喜愛。 把她比作“花”,尤其是給予她“野花”的形容,“野花”和“家花”相對,這種“野性”是在倫理道德之外所給予達士先生的性刺激和原欲的釋放。

《高老夫子》和《八駿圖》略有不同,“花”的意象并沒有直接從高老夫子口中說出,而是通過附庸舊式風雅的女學教務長萬瑤圃口中說出。 他迷戀蕊珠仙子,在他看來這是一位謫降紅塵的花神,不僅出版了和這位女仙酬唱贈答的詩集,還處處以蕊珠仙子為標桿來附和自己的觀點。 “花”往往與清新、柔美等詞匯相關聯,“女花神”則是具有了典型女性氣質的理想形象,萬瑤圃對蕊珠仙子不乏溢美之詞,如“謫降紅塵”“醉倚青鸞上碧霄”“紅袖拂天河”等,他和想看女學生的高老夫子一樣,對清新柔美的女性有著渴望和執著。 不管是“海”還是“花”,都是病態知識分子內心“本我”的寄托和象征,作者以更具實體性特征的物象來傳達他們欲望的流動。

三、回歸“自我”,找尋平衡

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中除了“本我、超我”之外,還提出了“自我”的概念。 和代表無意識的本我、理想化的超我相比,自我代表著理性,在現實和本能之間尋求一種調和,它遵循的是現實原則,介于本我與超我之間,盡可能地協調人格中過于極端的一面,包括本我的沖動和超我的壓抑。 由此,不難發現“自我”和上節提到的“本我”之間有天然的聯系,“自我”實際上是“本我”的一部分,是已被外部世界直接影響所改變的那一部分,且“自我”把外界的影響施加給“本我”及其傾向,并努力用現實原則代替在“本我”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快樂原則,“自我”具有的理性和常識與含有情欲的“本我”形成對照[3]126。 如若沒有“自我”的調節,放任“超我”或“本我”的膨脹,會導致人格的極度失衡,最終很可能會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 在文學作品中不乏這樣的人物,郁達夫《沉淪》中的留日主人公、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曹禺《雷雨》中的蘩漪等,皆是由于無法與現實和自我和解而走上了絕路,甚至在這個過程中連累了他人的命運。

但在《八駿圖》和《高老夫子》中,他們并非“一條路走到黑”的執拗人物,他們會通過“自我”人格與現實和欲望進行溝通,在與現實握手言和的環境下,為自己欲望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釋放點。

《八駿圖》中的達士先生在臨離開“海”時收到了一封信,“學校快結束了,舍得離開海嗎”,雖落款并未言明,但很明顯是那個黃袍子女人寄給他的。 “海”在這里一語雙關,暗指達士先生涌動的欲望和女人帶給他的性刺激。 面對“海”的進一步引誘,達士先生“本我”的欲望在膨脹,但仍受到道德感的“超我”的束縛,因此他在游移彷徨。 這時他的“自我”人格便登場了,言語間可以看出達士先生的自信與自大:“一個真正的古典派? 難道還會成為一個病人? 便不走,也不至于害病!”“自我”開始調節欲望和理想間的差異,它讓達士先生把這視為一個青年女子膽大妄為的挑戰,達士先生身為一個有經驗有魄力的人是不會深陷入“海”而無法自拔的,他自命為醫治靈魂的醫者,要訓練這膽大妄為的女子。 有了這樣一層心理建設,達士先生自然可以和欲望與道德和解,他是站在一個確信自己不會“害病”的層面去與女子玩情感游戲,“自我”在“本我”和“超我”的縫隙中找到了二者的平衡點。當然,達士先生真的沒有害病嗎? 沈從文在最后已給出答案,這個醫治靈魂的醫生的確害了一點蹊蹺的病,這病由“海”而起,也應由“海”來治愈。 換句話講,達士先生在遇到女子那一刻起就害上了病,唯一的治病秘訣即是回歸原始放縱人欲才能得到根治,這與沈從文一直宣稱的“要取得人事的和諧”是一致的。

《高老夫子》中的老夫子在第一次講課狼狽而歸后便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認為女學堂要鬧壞風氣,他以正經人自居,沒有再教下去的必要。 這時“自我”人格的出現就像開啟了“自我保護機制”,類似于阿Q的精神勝利法,高老夫子無法直視自己的無德無才與失敗境地,便以偽道學的立場對興辦女學指指點點,絲毫不見之前對去女校教書行為的維護與重視。 高老夫子在想看女學生的欲望與傳統倫理道德觀念的束縛感之間游移,最終以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不再去女校教書,找到了二者在現實中的平衡,且本我的欲望實現了某種轉移——回歸牌桌,在他湊成“清一色”的時候,終于覺察到世風好了起來,可以說他在牌桌上找到了缺失的成就感和半邊靈魂,彌補了課堂上落荒而逃的失落感。

四、結語

通過對《八駿圖》和《高老夫子》的對比,可以發現沈、魯二人對病態知識分子的態度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他們都對這種不能正視自己的本我欲望,反而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嘲弄他人或對自己采取“閉眼睛”的態度施以略帶同情的諷刺。 “八駿”和“高老夫子”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病態知識分子的典型,但在當代知識界仍有類似的知識分子,因此、沈魯二人的諷刺與反思對于當代“文明人”的“文明病”有著一定借鑒意義,尤其是沈從文所著力構建的“湘西世界”,回歸“鄉下人”淳樸的人情美與人性美仍可視為對當代都市文明開出的時代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