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定國

李煥之是我國著名的作曲家、音樂理論家、指揮家,更是一位長期擔任中國音樂界重要領導的社會活動家,他從1985年到1999年的14年間,出任中國音樂家協會主席,卸任后又被推舉為名譽主席。李煥之的音樂生涯是受中國近現代民主革命史發端的“五四運動”影響,以后又經歷過戰爭與和平時期的各種考驗。他不僅見證了中國近現代音樂的開拓和發展,更是許多具有歷史意義的重大音樂事件的直接參與者、組織者和領導者。
在李煥之超過一個甲子的音樂生涯中,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共留下了400多首不同體裁、樣式和風格的音樂作品,涉及器樂、聲樂、歌劇和電影音樂。其中影響最廣泛的當數管弦交響組曲《春節》中的那首《春節序曲》。每當新春佳節來臨,華夏大地上到處飄蕩著這首作品中那優美動人又雋永流暢的旋律,這樣動情的音樂在億萬國人心田里已不可磨滅了。還有那首深入人心的應景歌曲《社會主義好》,在當年中國的田間山野、工礦軍營和街頭巷尾到處傳唱,即使至今唱來也是倍感親切。
此外,李煥之擔任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管弦樂總編配,他編配的版本被周總理確定為國內和發行到全世界的標準版本。還有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那首氣勢恢宏、激情澎湃的主題大合唱及其樂隊編配,也出自李煥之之手。自1940年李煥之在延安接過冼星海的指揮棒,第一次在魯藝指揮演唱《黃河大合唱》后,他一生指揮過無數次《黃河大合唱》。由此可見,李煥之所有的音樂活動都是與祖國和人民的命運緊密相連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的音樂人生就像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的一個縮影。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和胞弟李建國在上海及北京策劃組織過許多重大的音樂活動。每次活動前我都要進京邀請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輩音樂家擔任顧問,李煥之當然是必請的音樂家之一。那時李煥之與呂驥、賀敬之和周巍峙等都是住在西城區的“部長樓”里。當年所謂的“部長樓”,其實也就是如今帶電梯的三房一廳、三房二廳的普通住宅。我們第一次去李煥之家是由著名歌唱家王昆陪同前往的。李煥之待人和藹可親,沒有一點大音樂家的架子。他家里的擺設與其他前輩音樂家們相似,除了工作必備的鋼琴外,還有彩電、冰箱和一些生活必需的家具,其余的都是與工作有關的樂譜、書籍、唱片、CD等。他對我們舉辦有社會意義的音樂活動非常支持,不光題字,還為活動出點子,并給予了許多幫助。尤其是他當年那一席關于中國音樂發展的振聾發聵的話語,至今還深烙在我的記憶里。
李煥之1919年1月2日出生在香港,原名李照彩,祖籍福建晉江,參加革命后改名為李煥之。父親李孫修年輕時在臺灣經商邂逅了臺北姑娘鄭美珍,從而結為連理。李煥之早在孩提時代就顯露出對音樂的愛好,那時姐姐在風琴上彈奏的黎錦暉譜寫的兒童音樂作品最令他陶醉。稍大一點,他參加了教堂的唱詩班,又隨家庭傳教士學習風琴彈奏。10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他隨家人從香港遷居廈門。
李煥之在廈門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代。那是一座有著濃郁文化氛圍和音樂氣息的海濱城市,尤其是那里有中國鋼琴之鄉——鼓浪嶼,也是中國最早的中西文化交匯地之一。李煥之所就讀的競存小學,尤其是后來雙十中學的音樂教師對他影響很大。他不僅積極參加學校的合唱團、銅管樂隊的音樂實踐,還專門跟隨學校的音樂老師學習風琴的彈奏,老師借閱給他的那些關于音樂故事和音樂知識的書籍也令他癡迷。他一直記著這位音樂老師曾說過:上海有一座專門培養音樂家的學校。從那時起,李煥之就向往著將來能有機會去那里學習。
1936年2月,懷揣著音樂熱望的李煥之只身前往上海報考國立音專,不料到了上海后卻發現已錯過了考期。所幸校長蕭友梅在與李煥之面談后,覺得這位遠道而來的考生,不僅對音樂無比熱愛,而且很具天賦,于是當即承諾,他可以作為特別選科生先進校學習,待來年通過正式考試后再予以轉正。
李煥之來上海國立音專,就是想學習作曲。但學校教授理論作曲的教師原本就很少,而學貫中西的黃自先生又在年前英年早逝,這對于學校無疑是雪上加霜。于是蕭友梅不顧自己繁忙的校務工作,決定親自擔任李煥之的主課老師。有蕭友梅這樣的大師級人物擔任自己的導師,李煥之是幸運的,他當然非常珍惜這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只用半年時間便踏踏實實地學完了和聲學。然而還未來得及學習復調、配器和曲式等作曲課程,家庭突然發生變故,母親要求李煥之旋即回廈門打理父親留下的一些商業事務。為了全家的生計,他不得已放棄在上海國立音專的學習生涯,但他內心對音樂的熱愛和對未來美好音樂事業的向往并未改變。

戰爭年代的李煥之
在上海音專的求學期間,李煥之從不外出游玩。除了潛心追隨蕭友梅學習作曲主課和聲學之外,他還開始練習鋼琴,并在業余時間里積極參加學校的一些藝術實踐活動。在這半年間,李煥之多次聆聽上海工部局交響樂團的音樂會,還有外國音樂家來滬舉辦的一些音樂會,更多的是體驗校內的各種師生音樂會。李煥之還在蕭友梅先生的循循引導下,有的放矢地去學校資料室聆聽西方古典音樂的唱片,還要通讀老師指定的一些經典作品的樂譜。所有這些,不僅豐富提高了李煥之對音樂真正的認知,也拓寬了他的視野,更重要的是激發起他對音樂無限的遐想和追求。
1937年“七七事變”后,中國進入了全面抗戰。有著家國情懷的李煥之和許多熱血青年一樣,在廈門參加了抗敵后援團,投身偉大的抗日洪流。他在那里結識了進步詩人薄風,兩人志同道合,共同譜寫了《慰勞前方將士》《廈門自唱》等十首抗日救亡歌曲。這是李煥之最早的音樂創作。
不久,薄風在廣州成立“中國詩壇社”,李煥之繼續與這個詩壇社保持密切聯系,并與這個進步團體中的一批活躍詩人合作譜寫了67首附有鋼琴伴奏的抗戰歌曲,用音樂表達了自己與中華民族同仇敵愾、不畏強暴、驅逐敵寇、誓死保衛家園的堅強意志。
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李煥之還參加了由福建同鄉發起組織的“抗日青年社”,在這個由中共地下黨領導的抗日救亡團體里,李煥之開始接觸共產黨地下組織,并受到很大教育。那時他一面如饑似渴地學習馬列文藝理論,一面又在工人和青年學生中宣傳抗日救亡,教唱抗日歌曲。在那個“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刻”,年輕的李煥之用音樂和歌曲當作武器,來喚醒激勵億萬軍民的抗日激情。雖然當年李煥之所譜寫的抗日救亡歌曲,遠沒有聶耳、冼星海、呂驥、賀綠汀們的作品那樣聲名遠播、社會影響廣泛,但也真真實實地表達了他的拳拳愛國之心。

李煥之從北京來滬看望病中的樂壇泰斗賀綠汀
延安是當年的抗戰圣地、革命的搖籃,是無數有志的革命青年向往的地方。1938年春,中國共產黨在延安創辦了一所綜合性藝術大學——魯迅藝術學院,下設有文學、戲曲和音樂等學科。一直摯愛著音樂的李煥之聞訊后,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當時居住的燈紅酒綠的香港,投奔心儀已久的革命圣地,成為延安魯藝音樂系的第二期學員。
延安是一座革命的大熔爐,雖然這里的生活條件很艱苦,根本不能與大都市香港相比,但延安的空氣里充滿著自由和激情,而且人人平等,整個社會朝氣蓬勃。多少年后,李煥之回憶起在延安魯藝的那段美好時光非常感慨,認為在延安生活的七個年頭,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期,由此他開啟了作曲生涯的新篇章,并在這個革命的搖籃和熔爐里得到了磨煉成長,思想感情也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由于李煥之的出色表現,到延安當年,他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38年底,剛入黨不久的李煥之又迎來了人生的另一大喜事,革命音樂家冼星海從武漢來到延安魯藝執教,給這所新辦的學校帶來了無限生機和活力。李煥之非常敬仰冼星海,更珍惜能在他門下學習音樂的機會。在一年半多的時間里,李煥之不僅學到了復調、曲式等當年在上海音專求學時沒能及時學到的作曲技法,還學習了合唱指揮,并在音樂理論研究方面有了自己的獨到見解。更重要的是在冼星海身上,他感悟到了音樂的力量和它的社會功能。
李煥之與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有著不解之緣。他非常清晰地了解并親歷過這部史詩般的恢宏巨作在延安創作排演的所有過程。1940年春,冼星海為紀錄影片《八路軍在延安》去蘇聯做后期的編輯和錄音工作,不幸病死他鄉,再也沒能回到祖國。但就在冼星海離開延安那天起,作為其助手的李煥之就接過老師的指揮棒,從此義不容辭地擔當起《黃河大合唱》的指揮演出。在以后幾十年的音樂生涯中,李煥之在各種場合無數次地激情揮棒演繹這部自己情有獨鐘的煌煌巨作。冼星海當年醍醐灌頂般的教誨和其藝術思想,更是對李煥之的人生和音樂道路產生過深遠的影響。
李煥之作為魯藝音樂系第二期學員結業后,因成績優秀,加之原本的音樂基礎又很扎實而留校任教,擔任合唱和視唱練耳等課程的教學。魯藝真是個藏龍臥虎之地,除了大名鼎鼎的冼星海、呂驥外,還有后來成為大音樂家的瞿維、向隅、馬可、鄭律成、劉熾、寄明、黃準等,其中李煥之對鄭律成的那首《延安頌》印象最深。1938年盛夏,經過半個多月的輾轉長途跋涉,李煥之終于來到朝思暮想的革命圣地延安。其時已是初秋將臨之季,天高云淡,涼風習習,遙望夕陽西下的巍巍寶塔山,他內心十分震撼。就在此時遠處又傳來陣陣激昂美妙的歌聲——“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此情此景令李煥之一行熱血沸騰。那悠揚雋永的歌聲,不正表達了中國千千萬萬的進步青年向往光明、自由和幸福的心聲嗎?打那后,這歌聲一直在他的心中激蕩。在李煥之進入魯藝后,才得知當時聽到的那首《延安頌》,就是自己的戰友鄭律成譜寫的,他感到由衷地自豪。
1942年5月23日,23歲的李煥之和延安的許多文藝工作者一起,應邀去中共中央機關所在地楊家嶺,參加由毛澤東主席主持的延安文藝座談會。那天,毛主席發表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長篇講話,闡述了藝術創作與人民生活的關系,更明確了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毛主席關于走出“小魯藝”,到“大魯藝”去的號召,指明了解放區文藝工作者要深入生活和民間,去創作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聆聽毛主席講話,是李煥之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從此他也更明確了今后音樂生涯的方向和目標。

1943年李煥之在延安秧歌樂隊演出(前排左一)
為了響應、落實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翌年春節,延安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新秧歌運動。魯藝也改變了閉門辦學的作風,許多師生都走出琴房,深入民間去采風,從而編創了許多政治內容與藝術形式相統一的優秀作品。其中秧歌劇最為突出,膾炙人口的有《兄妹開荒》《夫妻識字》《牛永貴掛彩》《一朵紅花》《小放牛》《趕毛驢》等,受到延安人民的熱烈歡迎。李煥之也以飽滿的熱情投入火熱的生活,去參加各種民俗文藝活動,他先后到陜甘寧邊區的多個地方采擷創作素材,其中有隴東的曲子戲,還有秦腔等地域風格鮮明的民間戲曲音樂等,這些都為他多年后譜寫交響組曲《春節》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44年冬,八路軍西北戰地服務團被調回到延安后并入魯藝。戰團的一位編劇帶來了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的一個真實故事,即舊社會把人變成白毛鬼,而共產黨又把此“鬼”變為人。當魯藝的副院長周揚和戲劇系主任張庚得知這個動人故事后都非常激動。他倆認為:這樣的題材很適合改編成舞臺劇,而且內容也完全符合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的精神,于是決定由魯藝的戲劇系和音樂系的老師共同來創作一部在新秧歌劇基礎上的新樣式作品,旋即便組建起一支精干的創作隊伍。由賀敬之、丁毅負責編劇,馬可、張魯、瞿維等擔任作曲。就這樣,他們把一個流傳在民間的故事,打造成了一部西方歌劇樣式和中國民族風格相結合,有著里程碑意義的新歌劇《白毛女》。
新歌劇《白毛女》是1944年秋開始構思創作的,而此時李煥之正在甘肅的隴東搞群眾性的“鬧秧歌”活動,因而沒能參與前一階段的創作工作。1945年春,李煥之回到延安,正好趕上新歌劇《白毛女》的最后收官沖刺階段。由于這是一部五幕有87段唱腔的大作品,不僅譜曲的工作量大,而且時間緊迫,此時馬可的手中尚有一些唱段還未譜曲,于是他就把其中的三段交由李煥之來完成。雖然李煥之沒有與馬可等三位主創一同在前期下過生活,但那段時間他也一直在陜甘寧地區采集民間音樂素材,腹中也盡是各種民間音樂元素,因而譜曲非常順利,作品風格也與全劇非常吻合……
為了使《白毛女》有別于延安的秧歌劇,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原創新歌劇,該劇的曲作者在音樂中用到了和聲、復調和多聲部的合唱、伴唱,管弦樂隊的伴奏更豐富了該劇的表現力。西洋樂隊的配器也是需要有一定功力者才能勝任的,而那時的延安音樂人才非常缺乏,樂隊的編制只能因地制宜,不但“中西合璧”,而且還要以中國民族樂器為主。就是這樣一支編制不齊,聲部不全的樂隊,硬是在瞿維,還有后來參與進來的向隅的精心編配下,不僅為全劇劇情的展開、發展起到了很好的渲染烘托作用,而且還增色不少。
經過大家半年多的不懈努力和付出,中國第一部原創歌劇《白毛女》終于趕在中共“七大”召開前夕面世了。1945年4月28日,由王昆、張守維、陳強、李波等主演的《白毛女》,在延安小溝坪的中央黨校禮堂隆重首演。觀眾是出席黨的“七大”的七百多名代表,以及延安各機關的首長。
首演由樂隊現場伴奏,向隅擔任指揮。這部作品不僅有跌宕的情節和催人淚下的故事,更有許多優美動聽、朗朗上口的唱段。全劇精彩紛呈、高潮迭起,所有觀眾都沉浸在不斷發展的劇情中而不能自拔。在劇終時,全場爆發出經久不息的雷鳴般的掌聲。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等中央領導上臺接見全體演職人員,同時高度贊揚演出成功。
《白毛女》首演后好評如潮,不久,該劇又應邀去延安的機關、學校、部隊和農村,接二連三地上演。尤其是在農村上演時,每場都是人山人海,許多觀眾甚至是從邊區的其他地方趕來的。經過不斷打磨完善的歌劇《白毛女》,成為中國原創歌劇的一個標桿。其中,李煥之與賀敬之先后對全劇進行過多次重要的修訂和增補、刪減,比如喜兒在山洞困苦生活時的詠嘆調,還有抗日自衛隊員虎子的唱段等。另外,同樣在上海國立音專深造過的作曲家向隅(新中國成立后,任中央音樂學院華東分院即后來的上海音樂學院黨委書記),不單是新歌劇《白毛女》首演的樂隊指揮,也直接參與過此劇音樂的修改和潤色工作。但歌劇《白毛女》前后多個版本的曲作者署名,除了在特殊年代署名為集體創作外,其余大多署名:馬可、張魯、瞿維,只有很少版本加上李煥之和向隅。而這些音樂工作者對于名和利是完全拋在腦后、毫不在乎的,只聽從組織的安排。就像聲名遠播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一樣,作品最終署名為何占豪和陳鋼,其實參與創作的還有丁善德、劉品、丁芷諾、趙志華及當年上音管弦系小提琴實驗小組的很多成員。
抗戰勝利后的1945年9月,延安的魯迅藝術學院師生組成了首批“華北文藝工作團”,在團長艾青的帶領下奔赴新的解放區開展工作,李煥之擔任該團音樂組長。不久,文工團就與華北聯合大學文藝學院合并,李煥之出任該校的音樂系主任。在華北聯大任教期間,李煥之一面忙于學校的教學工作,另一方面出于自己經年累月的職業習慣,抓緊時間收集華北平原一帶的地方音樂。冀中平原別具風味的民間音樂、定縣秧歌折子戲的音調相融合的特有調式,還有河北吹歌音樂的特殊音律,都令他神往迷戀,成為寶貴的學習創作資源。
1946年,厚積薄發的李煥之迎來了他的創作豐收期。這一年,他與老戰友、詩人賀敬之合作,譜寫了一首反內戰、爭民主的群眾歌曲《民主建國進行曲》。此外,還緣于華北聯大的教學需要,著手編寫了一本專門介紹歌曲創作的教材——《作曲教程》。這是一部在當年非常艱苦的戰爭環境下完成的,令人眼前一亮的好教材。此作立足于李煥之所能接觸到的民間音樂素材,并研究分析了自蕭友梅、黃自以來的近代作曲家的代表作品,結合自身的創作實踐積累,多視角、多維度地對我國傳統的民間歌曲、戲曲音樂,以及“五四”以來所創作的新音樂作品的藝術規律進行了具有獨立見解的論述。那個戰火不斷的年代里,各種專業理論書籍都十分匱乏,李煥之在沒有任何現成參考資料的條件下,能編寫出如此深得初學作曲者喜愛的教科書,是難能可貴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作曲教程》都是音樂工作者們進行音樂創作時的參考資料。但遺憾的是,這部《作曲教程》的手稿幾經輾轉后遺失了,因此至今未能完整出版全書。只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解放軍歌曲》雜志曾以節錄的形式連載過其中部分內容。
解放戰爭勝利在望之際,李煥之以更加豪放的激情譜寫了大合唱《大反攻》《勝利進軍》和敘事體風格的歌曲《騎虎難下》《三唱白求恩》等一批人民群眾喜愛的歌曲。1949年2月,新中國誕生前夜,李煥之作為“北平軍事管制委員會”成員,隨人民解放軍進入北平,參與接管城內原有的音樂團體和藝術院校。原華北聯大音樂系并入了在天津創辦的中央音樂學院,并在該院附設一個音樂工作團,由李煥之任團長。同時李煥之還負責創辦了一本歌曲期刊——《解放歌聲》,主要刊登發表那時的新創歌曲和曾在解放區流傳的優秀群眾歌曲。
1951年初夏,中國音協臨時組建中國青年藝術團,代表新中國第一次參加在民主德國舉辦的“第三屆世界青年聯歡節”,藝術團以周巍峙為團長,李煥之擔綱合唱指揮,團員陣容以京滬兩地一批音舞演員為主。聯歡節結束后,該團又應邀繼續在蘇聯及東歐的社會主義國家巡演一年。期間,李煥之不光有了許多舞臺的實踐機會,還近距離地大量觀摩了外國指揮家的排演和演出,從而學習到了比較規范的指揮技法。就這樣,李煥之邊學習邊實踐,逐漸領悟感受到了指揮藝術的奧秘,業務水平可謂突飛猛進。這段國外巡演的經歷,無疑是他音樂生涯中很重要的時光。
李煥之和聲樂藝術家張權一樣,一直主張在中國創立洋為中用、不全盤吸收西洋唱法、有自己本民族鮮明特色的中國民族音樂學派,并身體力行。1953年春,在為出國訪問演出而臨時組建的“中央歌舞團”旗下,李煥之成立了一支具有探索性、專門演唱陜北民歌的合唱隊,所演繹的作品淳樸脫俗又散發著泥土的芬芳。1956年底,“中央歌舞團”撤銷,旗下的西洋管弦樂隊和合唱隊重組成“中央樂團”,而此時的李煥之則聯絡延安魯藝時的老戰友聲樂家唐榮枚,在“陜北民歌合唱隊”的基礎上,又到華北各地招收了一批有潛質并愛好民歌演唱的青年,組成一支以演唱北方民歌見長的混聲合唱隊,這就是后來的中央民族樂團民歌合唱隊。李煥之事無巨細,親任指揮、編曲和創作,用自己的藝術設想來打造中國唯一一支專門演唱中國民歌的合唱隊。之后,這支隊伍又吸收了一批有一定演唱能力和發展空間的大學生,組成北京業余青年民歌合唱團。在李煥之的精心調教、指揮下,合唱團參加了在蘇聯莫斯科舉辦的第六屆世界青年聯歡節的合唱比賽,摘得大賽唯一金獎,受到國外觀眾和同行的高度評價。
在這種被廣泛認可的情況下,李煥之在1959年致信文化部,建議在北京成立獨立、專業的民族樂團,其中包括民族管弦樂隊和具有民間演唱風格的合唱隊。翌年初春,文化部批復同意成立以李煥之為團長、唐榮枚為副團長的中央民族樂團。這支新成立的中屬音樂團體包括一支民族管弦樂隊和全國唯一的專業民歌合唱隊及音樂創作組等。打那以后,李煥之為樂團的建設、人才的培養、曲目的積累殫精竭慮,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勞和心血。這支專業民族音樂團體的誕生、發展,是李煥之遠見卓識的一個創舉,為繼承、弘揚、普及和發展中國民族音樂起到示范性作用。那個時期,李煥之最主要的一批音樂創作,就是為樂團的樂隊和合唱隊量身定制的作品。
李煥之的音樂創作一貫扎根民族沃土。他從各地民歌和中國傳統音樂中廣泛汲取素材,從而編配和譜寫出許多洋溢著鮮明民族風情和地域風格的民歌及古曲合唱作品。從解放戰爭后期至20世紀60年代,李煥之創作頗豐,譜寫的獨唱、重唱、合唱、組唱、套曲等聲樂作品林林總總多達300余首。他的作品體裁獨到、題材廣泛且風格多樣,包括抒情歌曲、頌歌、進行曲和戲劇性的說唱音樂等樣式。其中社會影響最廣泛的當數他在1957年與詞作家希揚合作譜寫的群眾歌曲《社會主義好》。這是一首樸素激昂又高度凝練的歌曲,是一個時代情感的真實概括和億萬國人的心聲流露,其社會影響勝過千軍萬馬。
李煥之的青少年時代,是在中國傳統音樂“活化石”的南音熏陶中度過的,那里的歌仔戲、梨園戲、高甲戲,還有廣東的粵劇粵曲、街頭賣唱的音樂以及南曲的音調都對他有過深刻影響。而延安時期則是李煥之學習、積累北方各地民間音樂素材,進行音樂創作的起步階段。從20世紀30年代末到新中國成立初,在這長達十多年的戰爭歲月里,李煥之轉戰多地,不失時機地采擷到了陜北民歌、秧歌、秦腔、隴東曲子、道情、東北二人轉、河南梆子、二夾弦音樂、安徽民歌、廬劇、廣東音樂等各種形態自然又活生生的創作素材,經過他不斷地吸收、消化,逐漸融匯成他自己隨心所欲的音樂語言。這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都可清晰地體會到。
在新中國成立后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是李煥之音樂創作的高潮期。他的許多代表作都是在那個時期譜就的。除了群眾歌曲《社會主義好》外,還有混聲大合唱《東方紅》《八月桂花遍地開》《生產忙》《祖國多么好》《織網姑娘之歌》《焦裕祿頌歌》,以及組歌《茶山謠》、古曲合唱《蘇武》等,尤其是李煥之編配的帶管弦樂配器伴奏的混聲大合唱作品《東方紅》,被選為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的開篇序幕大合唱演唱后,受到億萬國人的熱烈歡迎,并得到了專業音樂人士的高度贊揚。
《東方紅》的原型《騎白馬》,是一首流行于陜北地區的民間小調。抗戰時期,延安佳縣的著名秧歌手李有源根據《騎白馬》的旋律,重新填詞,把它改編成一首解放區人民歌唱新生活和革命領袖的歌曲。此作的歌詞后經詩人賀敬之重新整理、編排調整后,以《東方紅》作為歌曲標題,在延安《解放日報》上發表,從此歌曲傳遍全國。新中國成立后,李煥之第一個把此歌改編成一首混聲合唱曲,此后又配上管弦樂隊的伴奏譜,成了一首氣勢磅礴,藝術風格雋永的豐碑式作品。
同時在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李煥之還根據大別山地區的革命民歌,改編創作了另一首經典合唱《八月桂花遍地開》。這是一首將多段歌詞用同一旋律連綴而成的合唱曲目,曲調明快,遞進式的旋律發展,朗朗上口。
在李煥之創作的音樂中,聲樂作品的數量居多。但作為學習西洋作曲技法的前輩作曲家,他的器樂作品創作也建樹頗豐。除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編配的標準版和管樂組曲《春節》外,還有《第一交響曲——英雄海島》(以后又名《天風海濤》),古箏與民族樂隊協奏曲《汨羅江幻想曲》,民樂合奏《鄉音寄懷》,民族管弦樂音詩《梅花情操》及民族管弦樂《大地之詩》等。其中國歌樂隊的編配,是李煥之最早的,也是非常見其作曲功力的一首作品。1953年,根據中央指示,中國音協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聯合在全國范圍內為《義勇軍進行曲》即《中華人民共和國代國歌》征集編配和聲與樂隊配器的管弦樂總譜。當年中國專業的作曲家幾乎都參與過這一活動,所有參賽作品通過同樣樂隊的試奏和來自各方面專家的多次審聽,直到1954年以無記名投票方式,最終確定選用李煥之編配的管弦樂總譜,并由周恩來總理簽發。從此它也成為在國內所有場合演出,以及向全世界發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演唱和演奏標定版本。新版本的國歌氣勢恢宏、激情澎湃、催人奮進。與當年電影《風云兒女》中白俄作曲家阿甫夏洛穆夫編配的《義勇軍進行曲》的境界和格局,已有天壤之別。
新中國成立后,李煥之一直在北京工作。新生的北京,滿眼是歡騰的景象。尤其是春節到來之際,北京城的空氣里也彌漫著歡樂祥和的氣息。這使李煥之不由得聯想到1943年在延安度過的那個軍民同樂的難忘春節。說來也巧,著名舞蹈家戴愛蓮正在創作一個舞蹈作品《春節》,想請李煥之譜曲。借此契機,李煥之想用管弦組曲的形式,來抒發他對戰爭年代延安生活難以忘懷的切身感受。
當年的延安,尤其在新秧歌運動以后,春節和元宵,就成了延安文藝工作者和人民群眾同歌共舞的節日。那些令人記憶猶新的場景,李煥之至今難忘。秧歌作為中國北方傳統的民間歌舞,它的表演形式主要由“過街”“大場”和“小場”三部分組成。“過街”的舞蹈動作相對簡單,就是在大街上行走時的表演;“大場”則熱鬧紅火,屬于大型多變的集體舞蹈;“小場”是人數較少的表演,一般以二至三人為主,表演帶有一定的故事情節。
因為李煥之深諳秧歌的形式、旋律和節奏,加之本身又有深厚嫻熟的西洋作曲技法功底,管弦組曲《春節》的創作也就非常順利。組曲共分為:序曲、情歌、盤歌和終曲四個樂章。其中人們耳熟能詳、津津樂道,至今還常演常新的就是組曲中的序曲,也是如今人們俗稱的“春節序曲”。樂曲的引子展現了人們載歌載舞、敲鑼打鼓的歡慶場面,如同秧歌中的“過街”。而樂曲轉入主題音樂時呈現了熱烈喜慶的快板,描繪了人們熱鬧的歌舞場面,是秧歌中的“大場”。而樂曲的副主題音樂轉入抒情的中板時,便開始了“小場”的舞蹈表演。樂曲采用了“ABBA”模式,音樂描寫從《大場》收尾,而尾聲又重復了引子的后半部分。整首序曲,以歡快的鑼鼓點和輕巧的秧歌舞步相映成趣,勾勒出一幅歡天喜地的節日歌舞場面,生動地展現了黃土地上傳統民俗節日的喜慶氣息。李煥之以雋永清新的筆觸,讓黃土高原的粗獷和陜北民歌的蒼勁悠長渾然一體,把熱情奔放、樸實豪邁的陜北民風,恰如其分地展現在這歡騰熱烈的節慶中,同時表達了曲作者對陜北故土和中華民族的深深眷戀。
管弦樂曲《春節組曲》是新中國成立后,中國作曲家創作的第一部雅俗共賞的管弦作品。這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此作在1955年底完成后,就被著名指揮家韓中杰相中,作為中央歌舞團(中央樂團前身)參加1956年夏在北京舉辦的全國音樂周的重頭戲。作品一經上演,圈內外好評如潮。打那以后,幾乎中國的交響樂團及各地方文藝團體的管弦樂隊,沒有不演《春節序曲》(該曲的第一樂章)的。
在李煥之創作的交響音樂中,民族題材占據著重要位置,而且很多作品是在他擔任中央民族樂團團長期間,為自己打造的民族管弦樂隊量身定制的。誠然,李煥之為中國民族音樂交響化的開拓作出過很多探索和實踐,并留下許多佳作。
李煥之在戰爭歲月里,編寫了一部《作曲教程》后,又在和平年代陸續撰寫了《怎樣學習作曲》《音樂創作散論》《民族民間音樂數論》和《論作曲的藝術》等一批深入淺出、能引領初學作曲者入門的理論書籍,為普及和發展中國音樂事業起到了促進作用。
李煥之從20世紀60年代起就擔任中國音協書記處書記,1979年起擔任副主席,到1985年接替呂驥,成為中國音協的第二任主席,在任時間長達14年。在他全面負責中國音協期間,工作卓有成效,無論是音樂創作、演出,還是音樂人才培養,抑或對外音樂交流和比賽,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李煥之作品音樂會
李煥之有一個幸福的音樂之家,夫人李群也是位作曲家,擅長創作少兒歌曲,兒子李大康是一位著名的音樂錄音師。李煥之和李群相識相戀于延安的魯藝,以后又一同在中央音樂學院的音工團、中央歌舞團和中央民族樂團工作和創作。1985年2月6日,李煥之和李群這對樂壇伉儷的作品音樂會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舉辦。當年延安魯藝的老戰友和首都音樂界的很多領導朋友,都來到現場聆聽音樂會,二十多首風格各異又爭奇斗艷的作品,相映成趣。李煥之還臨時應邀上臺指揮了《春節序曲》,全場群情激昂、高潮迭起,成為中國樂壇的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