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

郝天曉

1

名單是在我和阿丘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一架后的第二天公布的。本來我并沒有在意名單的事情，因為有人說過，在20億人里被抽中的幾率，就好比一個人在同一地點被雷劈中兩次。所以，當教室的電子屏上出現(xiàn)我的名字時，我真的感覺好像被雷劈中似的，腦袋“嗡”的一聲，身體一下子就麻了。而另一個被“雷”劈中的人，是阿丘。

教室里先是一片寂靜——人的大腦在遇到意外事件時，很容易出現(xiàn)幾秒鐘的短路。短路過后，同學們便叫著我和阿丘的名字開始大哭特哭，班主任燕子老師更是哭得肝腸寸斷：“為什么會是梅西啊？為什么會是梅西啊！”

燕子老師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因為我——梅西出生于計算機世家。雖然我在計算機方面并沒有表現(xiàn)出超常的天分，但是所有人都認為只要我按部就班地完成學業(yè)，以后肯定能成為對抗機甲帝國的中堅力量。但現(xiàn)在這些人要失望了，在歷時十幾年的真人版人機象棋大賽中，人類從來沒有贏過，因為人類的對手是一臺仿生超級電腦——“機腦”。

“機腦”曾一度被認為是科學界的巔峰力作，它有著類似人類的思維方式，以及幾千倍于人腦的強大功能。在人類舒服地享受著機腦帶給他們的便利時，機腦卻已在不知不覺中控制了所有電子設備，就好像一只會織網(wǎng)的蜘蛛，把人類都粘在了它的電網(wǎng)之中。當人類察覺到些許苗頭時，已經(jīng)太遲了！機腦很快便利用它控制的智能機器人建立了機甲帝國，并迅速地攻占了半個地球。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十次失敗的電子戰(zhàn)后，發(fā)明機腦的那對父子科學家選擇了以死謝罪。也許是他們的死讓機腦“良心發(fā)現(xiàn)”，它停止了進攻，要求人類每年和它玩一場人機版象棋大賽。人類毫無懸念地答應了，因為已經(jīng)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了。

象棋大賽中的紅方是人類，一個人代表一顆棋子，人員和角色都是隨機抽選；綠方是機甲帝國，一個智能機器人代表一顆棋。“被吃掉”的意思就是被對方手里的槍干掉。紅方手里的電光槍能讓機器人變成一塊廢鐵，而綠方手里的激光槍則會把人類變成一塊焦炭。在所有的賽局中，人類損兵折將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片甲不留。這就是為什么老師和同學們都痛哭流涕的原因，結(jié)局已經(jīng)擺在眼前——我和阿丘不久就會變成兩塊焦炭。

可萬萬沒想到，即將要變成焦炭的阿丘竟然還能擠出一絲微笑：“大家別這么傷心，如果我們能去當‘車，或許還能活著回來。”

阿丘的話提醒了燕子老師，因為“車”是所有象棋棋子里活動最靈活的，如果能當“車”，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她使勁地抽了一下鼻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別擔心，你這么優(yōu)秀，一定會去當‘車的。”

雖然分配角色也完全是隨機的，但燕子老師認定我一定會是“車”，而我也認定自己會是“車”，因為在球場上我就是前鋒兼隊長，早已習慣擔綱領軍人物的角色了。

“車！車！車！”同學們的哭聲漸漸變成了口號聲，他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電子屏，等待著角色分配的那一刻。

“唰”的一下，屏幕更新了，所有的名字后面都被配上了相應的角色。那一瞬間不足一秒，但是結(jié)果卻足以讓人消化很久——阿丘是“車”，我是“兵”。

又有人開始哭了，但是卻沒人再叫“阿丘”的名字了，就好像是阿丘把本應該屬于我的“車”從我手中奪走了似的，就連阿丘自己似乎也這么認為，他再沒有擠出微笑，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2

我突然想起以前在雜志上看到的一句話：“如果你只有三天生命，你會去做什么？”很諷刺的是，現(xiàn)在距離比賽正好三天。

第一天，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思索我到底應該做些什么？到了晚上，我終于有了一些眉目。

第二天，我又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來論證我的猜想。雖然沒有十足的證據(jù)，但是我依舊鼓起勇氣給最高國防部發(fā)了一封信。

第三天，我和阿丘在球場上又踢了一場球，一場暢快淋漓的球。盡管他又犯規(guī)了，但是這次我們沒有打架。球賽和上次一樣又是以2比2結(jié)束，我和阿丘的較量始終沒有結(jié)果。

比賽之后，我們靜靜地躺在草地上。阿丘突然對我說：“以后你開發(fā)一個逼真的足球游戲軟件，肯定大賣。”我苦笑了一聲，誰知道還有沒有“以后”了。

第四天，我們帶著電光槍，全副武裝地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所謂“全副武裝”不過是掩耳盜鈴，我們都知道，激光槍的威力是任何材質(zhì)的武裝都擋不住的。

3

一個球形的全景監(jiān)視器飄浮在楚河漢界的上空，把這里的賽況實時傳遞到千里之外的機腦那里。機腦遙控著智能機器人，而人類的象棋顧問團則遙控著我們。

是的，負責下這盤棋的其實是匯集了人類象棋界精英的顧問團，而我們只是棋子。顧問團通過耳機指揮我們走哪里，我們就走哪里，哪怕那條路是一條死路。

一個被逼進死路的“馬”沒等對方開槍，就已經(jīng)嚇得癱倒在地。那個中年男子的嘴唇不停地顫抖，用手費勁地比畫著，似乎想說點什么，但是一道紅光射了過來，男子消失了。就在我的右邊，“馬”變成了一塊刺鼻的焦炭。

我似乎聽到了一陣笑聲。

我仰頭看著上方的監(jiān)視器，而監(jiān)視器也在看著我。在和機腦的對視中，我突然意識到：并不是兩位科學家的死讓機腦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機腦換了一種游戲方式。就像貓戲老鼠一樣，它想戲弄一下人類，欣賞人類面臨死亡時的恐懼，看著人類是如何像小丑一樣絞盡腦汁地去玩一個永遠也贏不了的游戲。在玩夠了這個游戲之后，也許它會換個游戲，或者直接就把人類消滅，結(jié)束游戲……

“梅西注意！”耳機里傳出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我發(fā)現(xiàn)在我右邊的位置，已經(jīng)站過來一位胸前貼著“車”的機器人了，剛剛開過火的激光槍還散著余光。

我不能向后躲，因為“兵”是不能后退的，但我也不能向前走，因為向前走一步，就會被對方的“象”干掉。我等待著顧問團給我指一條生路，但是我聽到的回復卻是“車左進三”。我被拋棄了，只因為我是一個“小兵”，他們用犧牲我為代價，給“車”創(chuàng)造了更好的進攻時機。

我看著站在我斜前方的“車”，雖然面罩擋住了他的臉，但我卻能清晰地“看”到他那為難而心痛的表情。只要他走完“左進三”，那支剛剛開過火的激光槍就會對準我。

“車”的遲疑惹怒了顧問團，他們在耳機里咆哮著：“快走，要超時了！”

超時的結(jié)果，是換對方走，結(jié)局還是一樣。

“快走啊！你這個白癡！”我故意惹惱阿丘。

阿丘開始走了。但是他沒有走“左進三”，而是走了“右進一”，和對方的“車”走到了一條縱線上。

所有人都呆住了。橫線上是“兵”，縱線上是“車”，面對這種情況，機腦肯定會放棄“兵”，選擇消滅威脅性更大的“車”。

“你瘋了嗎？！”我沖阿丘吼道。

“我從沒有比現(xiàn)在更清醒。逃過這一劫，你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你是計算機天才，你活著比我活著更有價值。”阿丘摘掉了面罩，讓我看清了他那張表情堅毅的臉。

顧問團在耳機里咆哮著，但是阿丘心意已決，誰都改變不了他這個“舍車保卒”的決定了。我想起我們躺在球場上時他說的那句話，也許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

“他殺死我之后，你就向前沖。我堵住了它的象眼，你是安全的。”阿丘沖我做了一個鬼臉，“小兵！向前沖！”

對方的“車”舉起激光槍對準了阿丘。

我知道我不能再遲疑了！我對著上方的監(jiān)視器大喊一聲：“喂！機腦，你看我！”

我把自己手里的電光槍對準了太陽穴，狠狠地扣動了扳機，就像當年我爸爸和我爺爺一樣。只不過他們當年自殺是覺得愧對人類，唯有以死謝罪，而我則是想用死拯救人類。

“轟”的一聲，當電光槍擊中我的那一瞬間，我看到的竟然不是黑暗，而是五彩斑斕的天空……

4

幾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我迷上了曬太陽，因為五月的陽光很暖，柔柔地曬過來，就好像給身體裹上了一層軟軟的羊絨毯。就在我美美地享受我的陽光時，身后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如無意外，應該是我的經(jīng)紀人。

“知道嗎？你的虛擬足球軟件大受歡迎，已經(jīng)躋身這周游戲軟件排行榜的前十名。”經(jīng)紀人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在我眼前使勁地晃著他那十根又粗又短的手指頭。

我不耐煩地把阿丘的手撥開，很自信地告訴他：“下周會是第一名。”

“看你那神氣勁！”阿丘撇撇嘴，“敢不敢和我再踢一場？”

“有什么不敢？踢就踢。”我拍拍我身下的輪椅，“走！推我回屋，把游戲頭盔拿出來，我們踢上一場。”

我知道我在計算機方面的天分絕對不可能超過我爸爸和我爺爺，和計算機相比，我其實更喜歡足球。即便我在棋局中能茍延殘喘地活下來，我也不可能發(fā)明出比機腦更厲害的電腦。所以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用性命賭上一把。

機腦是仿生電腦，所以它更智慧、更人性，無形中也就具備了人腦的一些特性，比如遇到意外的事情會“呆”一下，遇到不符合邏輯的事情會“空白”一下，這些是我在爸爸留下的工作筆記里知道的。可惜爸爸和爺爺都沒有想過用這些特性來對付機腦。

我作為“兵”，在這盤棋中只有兩種結(jié)局，一種是被“吃掉”，一種是被留下，這是機腦的固定思維。所以當我在它面前自殺的時候，它“蒙”了，它無法理解這種不符合邏輯的行為。也許它僅僅會“蒙”個零點幾秒，但就是這零點幾秒，已足夠讓最高國防部攻進它那防火墻暫時失效的主機里。

當機腦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時候，人類把機腦的殘片鑄成了一個銀色的紀念碑，上面用醒目的紅色刻上了一行數(shù)字：0.231567秒。這串數(shù)字也被編進了最新版的歷史書。人類想讓孩子們記住的不僅僅是一串數(shù)字，還有一個慘痛的教訓。

至于我，電光槍的威力雖然沒有激光槍那么大，但是它釋放出的電能也足以讓人致命！然而我是幸運的，頂尖的醫(yī)生們圍著我搶救了三天三夜，硬是把我從死神手里給搶了回來。

雖然神經(jīng)受損導致我終身癱瘓，但是我還活著。

雖然我的雙腿再也不能移動，但是我的手指還很靈活。

雖然我再也不能踢球了，但是我的名字卻依舊叫梅西——那位超級球星的名字。我可以繼續(xù)為了我的足球夢想而奮斗，只是換了一種方式。

當過一次“小兵”之后，我不太在意前鋒或者隊長這個位置了。沒有人生來就是將軍，我們每個人從一開始都是一個“小兵”，但是只要我們堅定信念，勇往直前，我們的人生，就會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