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安徒生童話在我國有著百年的流傳歷史,是大眾熟識的童話文本。目前,學界最新的關于安徒生童話的闡釋及傳播歷程的總結性研究文獻有蔣承勇、趙海虹的《詩意童心的東方文化之旅——安徒生童話之中國百年接受與傳播考論》①和張國龍、蘇儻君的《安徒生童話的中國闡釋問題及對異質文化傳播的啟示》。②根據文獻,可以總結出安徒生童話的中國闡釋歷程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以周作人為代表,強調“安徒生童話的詩性和兒童性”,③這一階段,外界環境處于變化之中,受西方思潮的影響,其闡釋偏重于安徒生童話的藝術性和兒童文學的本質;第二階段,基于強調安徒生童話的現實性,進而強調安徒生童話的思想性,這一階段,安徒生童話的現實性被過分強調;第三階段,強調“回歸‘童話詩性”,④此階段以葉君健為代表,重點關注安徒生的苦難經歷和童話中的現實主義精神。之后,隨著新時期的到來,葉君健又對安徒生童話有了新的看法和認識,認為安徒生童話也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展望和想象,于是對安徒生童話的闡釋又重新回歸到了“童話詩性”上。
可見不同時期對安徒生童話闡釋的側重點并不一樣,在早期,更強調和重視安徒生童話兒童本位的思想和兒童文學的特殊性;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到新時期以前,安徒生童話的思想性被空前拔高;新時期以來,又重新回到了“童話詩性”上。安徒生童話在中國的闡釋中呈現出“兒童性”和“思想性”并存的特點。本文接下來立足于安徒生的童話文本,并結合安徒生的生平展開探討,解讀其中內涵。
二、“兒童性”和“思想性”并存
安徒生童話在中國歷經了百年的傳播和闡釋,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發現安徒生童話文本中的“兒童性”和“思想性”并行不悖,其童話文本的潛在接受對象不僅包含兒童,而且還涵蓋了成人。于是,安徒生童話憑靠童理分殊的雙層閱讀結構,既完成了對生動故事情節的講述,營造了一個充滿夢幻色彩的童話之境,又在這童話之境的夢幻內部融入了深刻思想,從而形成了文本的深厚意蘊。這樣表層故事和深層意蘊的結合,產生了一種復調的美學效果,而意蘊深厚的童話故事的創作背后是安徒生別樣的現實觀照方式——以童話承載的美好品格浸潤人心。
如果一個童話文本內含過高的“思想性”,必然會對童話的“兒童性”造成解構,以至于最后變得不適合兒童閱讀。而安徒生童話在具有較強“思想性”的同時,還保存著相當的“兒童性”,適合兒童和成人一起閱讀。目前學界最新關于安徒生童話理解方面的研究,雖然已經注意到了安徒生童話“兒童性”和“思想性”并存的特點,但是對于安徒生童話這一特征的理解,往往是概念先行,沒有結合文本以及安徒生的創作生平來闡釋安徒生為何能夠使童話的“思想性”和“兒童性”達到協調。
三、童話之境內潛藏的另一種聲音
關于安徒生的童話,首先引起人們注意的是它的“兒童性”。所謂“兒童性”就是“和兒童的心相近”。⑤安徒生自己就是一個“老孩子”,他用小孩子喜歡的語言,表現小孩子天真爛漫的思想。在他的童話故事里,他通過散文詩一般的生動語言,營造出夢幻的童話之境。但如果僅是依靠這一童話之境,安徒生童話似乎不能夠經得起中國翻譯家、文學家長達百年的推崇。可見安徒生童話之境內還潛藏著另外一種聲音。
如作品《柳樹下的夢》中,安徒生以平和、生動、優美的語言講述了主人公克努得一生追愛的故事。在故事里,安徒生描寫了許多生動的片段,如克努得的童年生活、克努得為了愛情去城里追尋喬安娜、克努得流浪生活中的美麗風景,以及克努得在生命最后于柳樹下做的美麗的夢,這些情節共同營造了一個充滿夢幻的童話之境。在這個童話之境中,主人公克努得雖然看起來得到了美好,但是也只是表層的美好。深入分析文本,可以從中自然地發現,克努得并沒有真正得到所愛,而是愛而不得,最后孤獨地死去,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不過是一場幻夢。在夢幻的故事外衣下,讀者需要發現的是克努得對于愛情的堅毅和忠貞,以及他所思索的愛情對于一個人生命的終極意義。
再如《好運相隨的貝爾》,文中寫道,“在通往舞臺的路上,布滿荊棘,開滿了嫉妒之花”,⑥主人公貝爾一生勤勉,癡迷于歌劇表演,經歷過挫折,也一點一點地有所進步,最終獲得成功,創作出了整部歌劇,并且親自登臺表演。貝爾從小就好運相隨,從奶奶把他撿回來的琥珀做成掛墜,并讓他佩戴開始,他的好運似乎更加不斷。當貝爾面對種種誘惑和人們之間的嫉妒以及利用時,始終保持著自己的純粹簡單,這不得不讓讀者思索,對于貝爾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幸運?而貝爾在人生最成功的時刻去世,也不得不引起讀者思考,是不是在這花團鋪就的舞臺上離開,是貝爾保持純粹的最好方式呢?
在《丑小鴨》中,動物之間的對白生動有趣,丑小鴨的經歷惹人同情,其歷經挫折,最后變成白天鵝,終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歸宿。可以發現,丑小鴨所生活的世界其實和現實世界非常類似,但是不管經歷什么樣的挫折,丑小鴨始終沒有放棄自己內心的想法,始終堅持著自我,最后終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這不得不讓讀者思考,在茫茫世界中如何去真正地認識自己,從而發揮自己的價值。綜上所述,可以發現,在安徒生的各個童話文本中,藏匿著著他對現實的犀利思考和感悟,這賦予了其童話文本更深刻的思想性。這些讀起來美好有趣的童話故事中隱藏著作者對現實的種種思考。
四、為兒童兼具成人
“我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來寫童話,但是同時我也沒有忘記成年人。當我在為孩子們寫一篇故事的時候,我永遠記住他們的父親和母親也會在旁邊聽。因此我也得給他們寫點東西,讓他們想想。”⑦可以發現,“為兒童兼具成人”是安徒生的創作理念,他的童話并非是兒童專屬,成年人也被安徒生當作了潛在的閱讀對象。
安徒生首先立足于“為兒童”,從兒童可以理解接受的語言和思想入手,展開對故事的講述,這造就了安徒生童話的靈魂——童心,在這位“老小孩”創作的童話故事里,即使是現實性比較強烈的篇目《賣火柴的小女孩》,他也以小孩子能夠接受的語言進行講述,從而表達自己的現實思考。小女孩的夢境和現實交替出現,在交替反復中,讀者并不會產生壓抑的感覺。在《丑小鴨》中,丑小鴨最初是可憐的,它遭受著嘲諷和鄙夷,安徒生卻處理成用生動有趣的對白化解丑小鴨的可憐遭遇,使小朋友們沉浸在那種有趣的對白之中。安徒生完成了對童話靈魂——童心的把握。
另外,作為“老小孩”的同時,安徒生也是一個歷經無數磨難的成年人。“人的內心郁結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與郁結相關的念頭不時地由潛意識泛到意識層面,甚至占據其注意中心,擾亂其正常的思維狀態,并不由自覺地在腦際形成語流,固執地尋求表達的契機。”⑧安徒生的一生跌宕起伏,經歷了無數的灰暗時刻才獲得成功。在哥本哈根的落魄經歷,到后來被老師無情指責和羞辱(“米斯林對安徒生的折磨已經超越肉體,他將痛苦的陰影永遠留在安徒生的心里,直到安徒生生命的盡頭才有所解脫”),⑨愛情的失敗,這些共同組成了安徒生荊棘的一生。他的心酸歷程影響了童話創作,使其童話故事更加立體豐富。
但是安徒生從來不是一個屈服于挫折的人,“他對夢想始終充滿著熱忱,面對困難始終充滿信念”,⑩安徒生在自己的生命中實現了對這些痛苦的超越,這使安徒生可以在其童話的從容敘述中化解這些痛苦,從而“向孩子們講述了一個個充滿了詩情,洋溢著愛意的故事”。?對于痛苦的超越,并沒有讓安徒生在童話文本之中刻意地去展露自己的傷疤以及表達自己的人生感悟,轉而代之的是一種從容的敘述,使自己對于現實和人生的深切思考在平淡從容的敘述中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
如在《柳樹下的夢》中,安徒生并沒有急切地傳達愛而不得的悲痛,轉而用一種柔和的敘述語調和優美的環境刻畫,把關于愛而不得的悲哀在和諧柔美的童話之境中化解,賦予故事一定的夢幻色彩,讓這個故事呈現出一種憂愁而又美麗的效果;《好運相隨的貝爾》中,安徒生也以一種平淡從容的敘述語調敘述了貝爾那不屈的傳奇一生,在這種平靜的語境之中,傳達自己奮斗一生的感慨。這種雙層閱讀結構使安徒生童話為兒童兼具成人的特性更加鮮明,并達到了將對現實人生的思考自然融入童話故事之中的效果。童話之境并沒有因為安徒生的現實思考被打破,在一個個美好的故事中,安徒生對人生的思考得以展開,安徒生童話的“兒童性”和“思想性”得到了和諧的統一,不同價值取向的內涵在安徒生童話中交替、起落。
五、以美好浸潤人心
“童話是一種非寫實的以幻想精神作為主要審美手段的文學品種。”?安徒生的童話之境中隱藏著安徒生對現實人生的犀利思考和感悟,這是安徒生為兒童兼具成人創作觀念的投射,并由此設置了童理分殊的雙層結構,使童話之境與自己的思想相結合,最終,嚴肅的現實思考在童話之境中被把握和傳達。
“我的生命歷史將是我所有作品最好的評注。”?安徒生童話帶有比較強的自傳性質,其中糅入了太多關于安徒生個人的人生經歷,如蛻變的“丑小鴨”、努力追夢的“貝爾”、愛而不得的“克努得”,等等。他筆下的人物經常遭受困苦,這也是他自己人生的真實寫照,他的人生感悟總是以自覺或者不自覺的方式流入他筆下的故事之中。安徒生憑靠著對童話精神的把握,依托于文本中童理分殊的結構,給自己對于現實的犀利思考和人生感悟穿上夢幻的外衣,以童話的形式傳達人生的意義,這反映了安徒生別樣的現實觀照方式——用童話的美好治愈浸潤人心。
對于自己波折的一生,安徒生憑借自身的主體激情去擁抱消融他們,把他們融進自己的童話中,使他的童話“不是像杯中水那樣清淺,而是類似于秋日黃昏那樣寧靜與優美”。 ?正是因為安徒生經歷過挫折和心酸奮斗的歷程,才讓他愈加意識到美好事物對于現實的必要性,而童話所具有的幻想品格恰恰符合安徒生的需要與追求。人生中的那些挫折在安徒生的童話故事文本里經過夢幻的加工和轉化,得到了有效的削弱,使那些高貴美好的東西,如他一直堅信的人性中的美好被放大。
安徒生的荊棘一生并沒有令安徒生急切地向人們傳達負面認知,反而是用他的童話帶給人們關于美好事物的認識和想象。面對生活中的挫折,安徒生沒有極端批評,而是想要去治愈它,于是這童話所承載的美好精神品格就是獻給世界的花朵,讓它去浸潤人心。安徒生的童話故事是美好高貴精神的載體,讓他可以超越自己生活的時代,騎著那只白天鵝,飛向更遠的未來。
注釋:
①蔣承勇,趙海虹:《詩意童心的東方文化之旅——安徒生童話之中國百年接受與傳播考論》,社會科學文摘,2020年版,第110頁-112頁。
②③④張國龍,蘇儻君:《安徒生童話的中國闡釋問題及對異質文化傳播的啟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版,第189頁-210頁。
⑤王泉根:《中國安徒生研究一百年》,中國和平出版社,2005年版,第 17頁。
⑥安徒生:《安徒生童話》,子燁,譯。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76頁。
⑦葉君健:《葉君健全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頁。
⑧劉驥鵬:《“至暗時刻”的情緒釋放——<野草·求乞者>重復敘事辨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12頁-23頁。
⑨⑩賈曉婷:《安徒生評傳》,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頁;第21頁。
??石節:《獻給荊棘的玫瑰——試論安徒生童話的優美化傾向》,浙江師大學報,1993年版,第95頁-101頁。
?張莉:《論童話中的幻想美》,雁北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版,第82頁-83頁。
?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 :《安徒生自傳》,胡曉琛,朱雯霏,譯。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99頁。
(作者簡介:朱迪,男,碩士研究生在讀,西華師范大學,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杜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