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健
遼寧恒敬律師事務所,遼寧 沈陽 110031
懲罰性賠償制度由于其對傳統的公私法邊界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因此在大陸法系國家引入之初,便受到了巨大的爭議,近年來隨著嘗試探索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大陸法系國家越來越多,其必要性與合理性也逐漸受到了傳統民法體系的認可,但對制度本身的討論并未停止,如何構建起完善的懲罰性賠償體系仍是理論上重點關注的問題。知識產權法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要晚于經濟法領域,但其發展極為迅速,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以下簡稱《商標法》)之后《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以下簡稱《專利法》)《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等法律也確立起了各自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成文法的出臺已經為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提供了必要的正當性基礎,故本文欲從其功能入手繼續探索制度的合理性,梳理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具體適用情形,旨在針對當前的實際困境提出相應的對策。
賠償制度的核心宗旨在于彌補被侵權人的損失,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也不例外,固然其有諸多其他功能,補償功能也并非制度設立的最終目的,但不容忽視的是補償功能仍是其主要功能之一。知識產權侵權造成的損失往往具有著難以衡量的特性,由于維權成本高及維權難度大,被侵權人的維權積極性并不高,但侵權人本應對其行為承擔全部的不利后果,對被侵權人進行足額賠償,從這個角度上看,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正是為了填補侵權人主觀上的嚴重過錯導致的侵害后果。
懲罰性賠償制度之所以飽受爭議,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具有私法賠償制度補償功能之外的懲戒功能,與傳統的民法理論出現了沖突。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懲戒功能實際上是其預防與激勵功能的基礎。但在肯定其懲戒功能正當性的基礎之上,同時要注意防止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濫用,即在知識產權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規則需符合謙抑性原則。如果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不加以限制,必然會造成公私法界限的完全崩塌,反而不利于正常秩序的維護。
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雖然從概念名稱的外觀看來似乎強調的是其“懲罰”的功能,但實際上制度的核心功能應為預防,即通過提升知識產權侵權人的侵權成本,從而實現預防的功能。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的預防功能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方面是通過對侵權人之外的一般人產生警示作用,從而實現預防功能;另一方面是通過對侵權人的懲戒,預防其再次實施類似的侵權行為。
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的激勵功能是制度本身常被忽視的一項功能。懲罰性賠償制度可以使被侵權人所獲賠償的金額超過其實際損失金額或侵權人的實際獲利金額,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被侵權人的維權積極性,減少了知識產權侵權維權困境對被侵權人帶來的負面影響。知識產權被侵權人積極維權必然會增大侵權人的侵權成本,從而降低潛在的侵權風險,激勵社會成員遵守知識產權規范,自覺維持行業的秩序與健康[1]。
《商標法》在2013 年頒布之初便明確規定了商標侵權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并且在其第四次修訂時,將賠償的系數擴大為一至五倍。2019 年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以下簡稱《反不正當競爭法》)規定了一至五倍的懲罰性賠償系數。之后在2020 年《專利法》《著作權法》修正時,也分別建立了相應的懲罰性賠償制度。除了各專門法中的懲罰性賠償規定外,同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也在第一千一百八十五條中規定了知識產權侵權懲罰性賠償的一般規則。2021 年最高法依據相關法律印發了《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為解決實踐中的重點問題提供了更為詳細的依據。2021 年底,《中華人民共和國種子法》也進行了第四次修正,新法的第七十二條將懲罰性賠償的倍數由三倍改為五倍。綜上所述,我國已初步構建起了以《民法典》為統領,各專門法為分支,相關司法解釋為補充的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體系。
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與其他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相比,存在著一定的特殊之處。
1.主觀要件——故意、惡意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等其他法律中規定的懲罰性賠償適用的主觀要件為侵權人的“明知”,但知識產權法領域則選擇了“故意”或“惡意”的表述方式。《解釋》第一條將“故意”與“惡意”做了同一性解釋,即雖然《民法典》規定的主觀要件是“故意”,《商標法》《反不正當競爭法》規定的是“惡意”,但兩者的理解應保持一致。在《解釋》出臺后,最高法的林光海等人在對《解釋》進行理解與適用分析時給出了理由:首先,《民法典》是上位法,下位法理應與其保持一致,并且之后頒布的《專利法》《商標法》在主觀要件上的要求也為“故意”,從體系上看,修改在先的《商標法》與《反不正當競爭法》的“惡意”也應理解為“故意”;其次,在司法實踐中,“故意”與“惡意”原本就很難進行精準、嚴格的區分,如果將兩者做一致性理解,有助于提升司法實踐的具體操作性,也避免產生知識產權不同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主觀要素不同的誤解[2]。
2.客觀要件——情節嚴重
《解釋》第四條對“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進行了規定,列舉了6 項具體情形,并設立了兜底性的條款,要求在對情節的嚴重程度進行分析時,人民法院要同時結合侵權手段、后果等多方面的要素。2021 年3 月最高法公布的6 例典型案例都涉及了客觀上情節嚴重的具體認定,為更好地理解《解釋》的第四條提供了必要的基礎[3]。
法定賠償,是指在知產糾紛中,對侵權人苛以法定賠償幅度之內的賠償金額的制度,法定賠償額并不是以被侵權人的實際損失金額或侵權人的非法獲利金額為依據,也不是通過知識產權許可使用費計算得出,簡化了知識產權訴訟流程,減輕了被侵權人的舉證責任,使知識產權權利人可以更為經濟、高效地維護其自身的合法權益。司法實踐中,法定賠償除了具有保護權利人合法權益的功能外,也被添附了懲罰侵權人的功能,因此法定賠償具有著準懲罰性賠償的屬性。兩種制度雖然在功能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本質上屬于兩種完全不同的知識產權賠償制度。但是由于兩者適用規則邊界的不清,司法實踐中為了提升訴訟效率等原因會混用兩種制度,甚至出現了法定賠償濫用的現象。法定賠償數額的確定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但法官對規則、案件的理解并不相同,這便很容易導致知識產權法定賠償案件的“同案不同判”,不利于維護司法的公平、公正。法定賠償適用的泛化,必然會導致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束之高閣,使其無法發揮出應用的效用。故懲罰性賠償與準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混亂阻礙了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體系的建立健全[4]。
雖然《解釋》的出臺解決了許多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適用中的具體問題,統一了制度適用的主觀要素為故意,客觀要素為情節嚴重,但不容忽視的是,實踐中仍存在著許多問題有待進一步解決。
1.主觀要件
雖然《解釋》將“故意”與“惡意”統一解釋為“故意”,但“故意”本身仍區分為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適用的主觀要素中的故意是僅僅包含有直接故意,還是同時包含有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解釋》并未就此問題予以進一步明確。在《解釋》出臺前,一些法院在審理商標懲罰性賠償案件時,審慎地將“惡意”理解為“直接故意”,如果不對“故意”的邊界進行明確,有可能仍會導致實踐上的沖突。
2.客觀要件
《解釋》通過列舉的方式,一定程度上明確了“情節嚴重”的范圍,但實踐中的糾紛情形日益增多,其情節也呈現出了復雜化的趨勢,列舉的模式無法窮盡所有的情形,雖然該條的最后一項設立了兜底條款,但仍未從根本上解決“情節嚴重”的認定難題[5]。
《解釋》第六條第二款規定在懲罰性賠償責任認定的過程中,法院在確定倍數時可以綜合考量侵權行為是否已被處以罰款或罰金,且執行完畢,但并未對具體規則予以規定。懲罰性賠償減免事由也是懲罰性賠償體系建立健全的重要組成部分,該部分制度的缺失,會造成懲罰性賠償制度缺少必要的規制,可能會產生實際懲罰過重或不當的情形,有悖于司法的公平公正原則,進而會對司法的威信造成損害。
厘清兩制度關系的關鍵在于對其相同點與不同點的具體梳理。兩制度在實踐中的混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兩者存在著很多相似之處:首先,兩者都適用于知識產權侵權糾紛之中;其次,兩者的具體適用過程中法官都具有一定程度的自由裁量權;再次,兩者都要結合侵權人的主觀上的過錯與客觀上的情節嚴重進行判斷;最后,兩者都呈現出了對侵權人懲罰性。雖然兩者非常相似,但也存在著不同的地方:首先,兩者的適用要件并不相同。《解釋》規定懲罰性賠償要同時具有故意的主觀要件,與情節嚴重的客觀要件。但法定賠償并無此要件要求;其次,兩者對權利人要求的舉證責任也并不相同。懲罰性賠償與法定賠償相較,需要權利人負擔較高的舉證責任,法定賠償的權利人則無需對損害賠償的金額進行舉證,由辦案法官自由裁量即可;最后,兩種程序的適用當中雖然都體現了法官的自由裁量,但裁量的范圍并不相同。懲罰性賠償中,法官的自由裁量范圍為適用懲罰性賠償倍數的選擇,法定賠償中,法官的自由裁量范圍為整體賠償金額的判定。法定賠償整體賠償金額的計算并無統一的規范,要同時結合手段、行為、情節等因素進行考量。法定賠償屬于補償性賠償,為了改變兩種制度混用的現狀,應厘清兩制度的邊界,對法定賠償的適用規定更為嚴格的界限,釋放出制度的活力,能通過懲罰性賠償解決的案件就不應濫用法定賠償。
1.主觀要件
故意雖然區分為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但筆者認為應將故意理解為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的集合,主要理由主要有以下幾點:首先,在很多案例中,對于侵權人主觀上是直接故意還是間接故意并不能準確判斷,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對兩者進行嚴格區分,會增加審判的難度,提升司法審判的成本;其次,侵權人明知侵權行為會對權利人帶來損害,仍希望其發生,還是放任其發生,本質上都具有可譴責性,因此從制度正當性看來,也無需對故意再進行進一步的區分。
2.客觀要件
筆者認為,應結合《解釋》列舉的具體情形,提煉出“情節嚴重”的共性特點,將“情節嚴重”的規定修改為“一般+特殊”模式,更好地應對懲罰性賠償適用的客觀要素界定困境。增加立法的周延性與前瞻性,減少規定不清晰對司法實踐產生的負面影響。
懲罰性賠償減免事由一方面可以適當平衡知識產權侵權行為人的賠償責任,另一方面也可以避免同一知識產權侵權行為接受多重法律的評價。當侵權行為人接受了行政處罰或刑罰后,懲罰性賠償的補償功能之外的懲罰功能理應適當減弱,在這一理念的支持下,懲罰性賠償減免事由應進行進一步的完善。除了在法律責任出現競合時,應設立減免事由外,還應對被侵權人的經濟狀況進行考量,當被侵權人的經濟狀況不佳時,應適當減輕或免除被侵權人的懲罰性賠償責任,從而符合基本的人道主義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