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翔
福建省公安廳,福建 福州 350003
在我國,每年因交通事故造成人員傷亡數以十萬計,造成的直接或間接經濟損失高達數百億元,交通事故案件成為占比最重的刑事、民事案件之一。但因交通事故處理、認定及矛盾糾紛化解過程中包含復雜法律關系,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以下簡稱《道路交通安全法》)及相關法律法規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以下簡稱《認定書》)其中所確定的所謂“交通事故責任”與民事損害賠償責任之間是相當關系還是參考關系,一直是法律界爭論的焦點[1]。根據近年來法律界相關討論,各類法律法規及解釋的出臺,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的頒布實施讓民事責任的認定和責任大小的劃分有了更加有力的法律依據,因此筆者認為,《認定書》中對于各方責任的認定并不能等同于民事責任的劃分,《認定書》只是確認事故原因,其中對責任的劃分不能與民事、行政或刑事責任的劃分相等同。
依據《道路交通事故處理程序規定》(以下簡稱《程序規定》)第六十條:“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應當根據當事人的行為對發生道路交通事故所起的作用以及過錯的嚴重程度,確定當事人的責任。”明確了公安交通管理部門責任認定的方式及依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三條明確了《認定書》應“作為處理交通事故的證據”。綜上,筆者認為《認定書》是一種證據,即是公安交通管理部門依法調查交通事故事實,從專業的角度對交通事故中當事各方的所負有的責任作出的一種鑒定類意見。《認定書》所認定的事故責任一般分為全部、主要、次要或同等責任。
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所作出的《認定書》中所劃分的責任,其本身并不能轉化為其他具體的行政、刑事或者民事責任,而需要相應的裁決機關根據《認定書》陳述的事實,根據法律的相關規定確定相應法律責任的范圍、輕重。這樣看來,《認定書》更像是一種鑒定類證據,其本身不承擔法律義務。但交通事故民事賠償責任既是民事責任也是法律義務,包含了交通事故的中的損害事實、當事人的違法行為、事故中的過錯或意外以及與之相關情節的因果關系等,因此從內涵和法律概念等方面看,《認定書》中的事故責任同民事賠償責任都不能簡單等同。
法律責任是由特定法律事實所引起的對損害予以補償、強制履行或接受懲罰的特殊義務。法律責任的認定和歸結,即判斷、認定、追究、歸結以及減緩和免除違法行為、違約行為或者法律規定引起的法律責任的活動,依法應由國家特設或者授權的專門機關依照法定程序進行。民事責任的認定是一種司法確認行為,應由司法機關即人民法院作出。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三條,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法定國家機關。
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所作出的《認定書》主要根據的是《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三條,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九十一條、公安部《程序規定》第六十條等相關規定。而交通事故引發的損害賠償民事責任中,《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條規定,保險公司在機動車第三者強制保險范圍內,對于駕駛機動車發生交通事故的損害,承擔相應的賠償。對于超出限額的部分,分為兩種情況,一是機動車之間的交通事故,由過錯方承擔責任,雙方都有過錯的按照過錯比例分別承擔相應責任;二是駕駛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交通事故的,責任由機動車一方承擔。這里的“責任”指的不是引發道路交通事故的責任,應視為因交通事故造成的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人身或財產損失方面的民事賠償責任。同時,《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條也對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規引發事故的,在民事責任方面給予機動車駕駛人相應的減輕和免責內容。
綜上所述,《道路交通安全法》及相關法律法規對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所作出的《認定書》中交通事故責任部分,以及相對應的民事損害賠償部分通過不同法律法規的不同條文分別做出了規定,從而表明了兩種責任在法律適用方面不能等同。道路交通事故是相對特殊的民事侵權行為,在民事責任層面,法院主要責任是確認作為證據的《認定書》是否符合客觀事實,并劃分事故中損害賠償民事責任。公安機關道路交通管理部門依法調查并出具的《認定書》,起到的主要作用是事實認定和成因分析,其責任的劃分更多是辦案單位根據已經調查清楚的事實作出的判斷,在道路交通事故引發的民事糾紛案件中,《認定書》具有證明事實的證據效力,但不能替代法院進行民事裁判。
《道路交通安全法》中第十七條、七十六條規定了機動車第三者強制保險和道路交通事故社會救助基金等保障機制。《道路交通安全法》在一定程度上強調了機動車駕駛人安全義務,即相對行人、非機動車駕駛人更為突出的民事賠償責任,也針對行人、非機動車駕駛人違反法律、法規,明確了機動車駕駛人減輕責任的相關規定。
《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定了事故責任與民事責任的銜接方式,并以第三者強制保險和救助基金等救濟手段托底,明確了交通參與者在發生交通事故時的責任及其承擔方式,但《道路交通安全法》及其實施條例并未涉及損害賠償的具體內容,最高人民法院印發了《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等司法解釋,規定了傷殘、死亡賠償金的賠償參照標準、年限、內容等,也明確了主觀過錯程度、所使用的手段及其所造成的損害結果等因素是認定精神損害后果及程度大小的主要考量對象。
依據上述兩個司法解釋,交通事故中被侵權人所獲得的賠償,其主要依據是被侵權人所受到的損害嚴重程度。不論哪一種損害賠償,目的都是彌補侵權行為所造成的損害。但從兩個司法解釋的精神適用于交通事故侵權案件看,其賠償的目的是彌補交通事故中侵權行為所導致的損害,使其恢復到事故發生前的狀態,而且從賠償行為的特點上看,無論是人身損害賠償還是精神損害賠償,盡管其依據、標準不同但賠償的方式基本相當,而且損害結果作為賠償的唯一依據。這種無差異性的交通事故賠償是一種扁平化的賠償,凸顯賠償的單層次性。
公安交通管理部門經調查作出《認定書》后,事故當事人大多據此申請調解或提起民事訴訟。在司法實踐中,公安交通管理部門組織的調解,一般直接根據《認定書》劃分當事各方責任大小,達成損害賠償協議。但就如前文所述,《認定書》中劃分的責任并非民事責任,法院應當重新審查《認定書》事實,而非直接將公安交通管理部門認定的事故責任同民事責任等同起來。從《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條等相關規定看,明顯二者不存在對等關系。公安交通管理部門對交通事故出具的《認定書》是基于案件調查和各方所起所用力的大小作出的認定,其不能代替法院對民事責任進行的劃分。因此,法院應在審查《認定書》中所陳述的事實、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所采集的證據及事故責任劃分的基礎上,綜合考量案件情節,依法對民事賠償責任做出裁判。法院有權力在維持原《認定書》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同時,結合案件實際并根據自由裁量權依法合理劃分民事賠償責任[2]。在司法實踐中,大部分交通事故案件在進入民事審判環節時,事故現場、部分證據已無法恢復,案件間隔時間也較長,公安交通管理部門移交的證據材料便成為法院審判最為重要的依據。但人民法院在審理案件中對《認定書》依據的證據材料存疑,也可以不予采信。若訴訟當事人提出充分證據足以推翻《認定書》則應采信新的證據,若訴訟當事人提供足以質疑其他證據的相應證明材料,主審法官可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二十七條、第二十八條規定,考慮訴訟當事人重新勘驗、重新鑒定的申請。
結合交通事故處理流程,及在司法實踐中所處的作用,公安交通管理部門作出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應是一種行政確認行為,它只由公安交通管理部門這一行政機關認定交通事故事實,提出專業部門的意見,《認定書》只是作為之后當事人所應該負有的責任、應當承擔義務的一個重要依據,而不是由行政機關裁定了相關的權利義務關系。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第六項規定,是否屬于行政訴訟受案范圍,主要是看該行為是否對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權利義務產生實際影響。《全國人大法工委關于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行為是否屬于具體行政行為,可否納入行政訴訟受案范圍的意見》明確了“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三條的規定,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制作的交通事故認定書,作為處理交通事故案件的證據使用”。因此,公安交通管理部門依據法定職責出具《認定書》,依據勘驗、調查和相關鑒定結果,劃分交通事故中當事各方責任的行為,不在人民法院受理的行政訴訟范疇內。
目前,我國在民事訴訟中由法院對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所出具的《認定書》及其內容進行附帶司法審查,但附帶性審查目的并非通過審查的形式確定《認定書》的合法性,而是法院通過附帶性審查這一方式,確定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案件調查及認定結果合理性的過程,其結果是采信抑或是不采信,而不是撤銷或變更。
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事各方之后的行政、刑事和民事責任的劃分。對于事故責任的劃分能否統一尺度,形成標準化、規范化的模式,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是解決矛盾糾紛的一個可行的選擇。如山西、北京、福建等部分省市出臺了責任認定的標準化文件,為規范認定環節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3]。但在部分地方效仿、實施過程中也出現很多問題,導致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全國性標準一直無法出臺。目前,盡管上述省份所出臺的標準大多未失效,但審判實踐中多不再作為相關法律依據引用,甚至部分公安交通管理部門對于是否還應該適用這些標準處理道路交通事故、認定事故責任也存在較大疑慮。實際在目前道路交通事故案件的處理中,公安交通管理部門主要的依據仍然是《道路交通安全法》及《程序規定》。由此可見各類地方確定的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標準,盡管尚未明確失效,但其作為一個規范性文件已經逐步在司法實踐中失去應有的效力,這一方面是行政權加強的表現,另一方面也說明應該要對相應標準進行更加合理、精準的修訂,讓其更加符合當前實際[4]。
交通事故情形各異,當事人訴求各不相同,我國法院在判決相應的損害糾紛案件中,往往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對于承擔事故同等責任的一些案件,民事侵權賠償金額有50% 至70% 浮動區間,對于主次責任則更沒有一個具體賠償標準。主要原因在于,一方面部分法院簡單將《認定書》中責任等同于民事侵權賠償責任進行判決,另一方面,沒有相應的司法解釋或者案件指引導致自由裁量權過大[4]。因此,最高院應當出臺相關的司法解釋,壓縮審判過程中的自由裁量空間,理順交通事故責任的認定結果與民事賠償責任的判決的關聯和區別,使得民事審理更加明晰確定。
我國司法實踐中,行政機關的決定是法院在審理案件中的重要參照,在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民事審判中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的責任認定甚至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司法實踐中,法院通過附帶性審查,不予采信《認定書》的案例寥寥無幾。如前文所述,公安交通管理部門《認定書》在民事審判案件中應作為證據存在,從國際法學實踐看,部分國家公安交通管理部門多是見證者或者專家人員的角色,法官則行使裁判權對相關責任進行判決[1]。而我國交通事故民事糾紛審判卻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行政機關認定,而上位監督和救濟機制的缺乏使得矛盾難以糾紛化解,上訴不服、申請再審屢見不鮮。建議對于民事糾紛的劃分權還應充分參考當事人的意見,若對于公安交通管理部門的認定沒有意見,雙方依據《認定書》達成調解協議,使認定責任與民事責任形成統一。若一方不服,可以提起民事訴訟,應當由法院根據事實和法律依據,最終作出判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