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蕓
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天津 300191
根據國家統計局網站2023 年1 月的相關數據顯示,截至2022 年末,我國60 歲及以上人口為28004 萬人,占全國人口的19.8%,其中65 歲及以上人口為20978 萬人,占全國人口的14.9%,人口老齡化程度進一步加深。而受“養老不離家”的傳統觀念影響,不少老年人傾向于選擇居家養老頤養天年。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曾經的獨生子女家庭如今呈現出“上有四老、下有兩小”的家庭結構,這讓身處其中的勞動年齡階段人口承受了不小的養老壓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養老供給的質量效果。遺贈扶養協議制度在確保老年人“老有所養”的前提下,吸引社會力量積極參與到養老事業中來,既減輕了個人贍養老人的壓力,更有利于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的順利實施。
遺贈扶養協議是遺贈人與扶養人之間訂立的有關遺贈和扶養關系的協議。[1]作為我國特有的法律概念,遺贈扶養協議制度源于我國農村的“五保供養”制度,其設立之初主要目的是為我國農村地區無勞動能力、無生活來源又無法定扶養人的老年人或弱、孤、殘疾人員解決保吃、保穿、保住、保醫、保葬(未成年人保義務教育)的五保供養問題。[2]1985 年4月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已廢止),以立法形式將“五保供養”制度的成果和實踐經驗固化下來,明確公民可以與扶養人簽訂遺贈扶養協議,由扶養人承擔該公民生養死葬的義務、享有受遺贈的權利,并將扶養人范圍確定為自然人和集體所有制組織。同年9 月,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已廢止,以下簡稱原《繼承法意見》),對遺贈扶養協議的效力層級和解除補償作了進一步規定,不僅賦予遺贈扶養協議效力的優先性,還區分因扶養人或遺贈人原因導致協議解除的不同情形并明確補償方案。1991 年4 月,司法部印發《遺贈扶養協議公證細則》,對需要辦理公證的遺贈扶養協議概念和訂立主體進行了準確界定,明確了辦理公證的協議內容、證件材料等具體情形,規范了遺贈扶養協議公證程序。2012 年12 月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以下簡稱《老年人權益保障法》),補充了遺贈扶養協議、贍養協議等相關規定,將扶養人的主體范圍擴大至“集體經濟組織、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養老機構等組織或者個人”。2020 年5 月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以例外排除的方式將扶養人簡明規范為“繼承人以外的組織或者個人”,適當調整擴大了遺贈扶養協議中扶養人的范圍。同年12 月,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繼承編的解釋(一)》(以下簡稱《民法典繼承編解釋(一)》)再次明確了遺贈扶養協議的效力層級和解除情形,規則設計思路與原《繼承法意見》基本一致。總體來說,我國遺贈扶養協議的相關立法較為原則和抽象,對于遺贈扶養協議的總體框架和制度規則并未作出明確設定,而具有較強實踐性的《遺贈扶養協議公證細則》效力層級偏低,且僅針對需要辦理公證的遺贈扶養協議。
經查閱2021 年《民法典》實施以來“裁判文書網”有關遺贈扶養協議的案例,發現目前我國遺贈扶養協議案件的爭議點,主要集中在“遺贈扶養協議是否真實有效”這個最基礎的問題。分析我國司法實踐中關于遺贈扶養協議的現實問題,主要涉及遺贈扶養協議的訂立形式、履約情形、訂立主體和解除情形等方面內容。
經統計,因訂立形式所引發糾紛案件在遺贈扶養協議民事糾紛案件中不在少數,且往往直接影響到遺贈扶養協議的法律效力。相關爭議點主要有兩方面內容:一是從形式上看,遺贈扶養協議的訂立形式是否有明確要求?司法實踐中多主張遺贈扶養協議根據其性質應為要式法律行為。如在山東省青島市徐某平、徐某亮等繼承糾紛一案中,一審法院認為“根據遺贈扶養協議的性質,其是要式法律行為,應采用書面形式,不能用口頭形式”。然而,要式法律行為是必須依法完成某種方式或履行某種手續后,才能產生、變更或終止民事法律關系的法律事實[3],而我國現行法律對遺贈扶養協議的訂立形式并未作出具體明確,定義為“要式法律行為”的觀點缺乏立法支持。二是從內容上看,認定遺贈扶養協議的構成要件是什么?實踐中,由于人們缺乏對遺贈扶養協議如何訂立、如何履行的足夠法律認知,常會出現遺囑、遺贈、遺贈扶養協議、贍養協議在適用上的混淆。司法認定是否構成遺贈扶養協議,主要是根據訂立主體是否為法定繼承人以外的組織或個人、有無明確的扶養和遺贈的權利義務設立、有無雙方當事人真實意思表示下的簽名蓋章等具體細節,立法支撐相對不足。
有關遺贈扶養協議是否實際履行也是訴訟當事人爭議的焦點之一。不難發現,遺贈扶養協議中的“生養死葬”是個相對虛化的概念。遺贈人生活標準不同,就“生養死葬”的標準也很難形成統一認識。實踐中,就“扶養人有無親自照料遺贈人的日常生活起居、有無親自配合遺贈人的醫療陪護需求”等情形是否影響遺贈扶養協議的實際履行認定,很難形成定論。甚至扶養人按同一標準扶養不同的遺贈人,而遺贈人就是否實際履行遺贈扶養協議也可能形成不同的主觀感受。形成這一問題的根源,主要是立法上對于何為“生養”、何為“死葬”、何為“生養死葬”的客觀標準缺乏清晰界定,對于遺贈人與扶養人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未予明確。“生前扶養”的標準是什么?“死后安葬”的標準又是什么?如何在立法上以明確遺贈人與扶養人之間權利義務的方式體現客觀標準,又在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前提下滿足不同群體個性化養老的主觀需求,則需要在立法上進一步加以明確。
對于遺贈扶養協議的訂立主體,有學者主張“遺贈扶養協議中扶養人的范圍應適當擴大”,以解決老有所養的問題。[4]因我國《民法典》已對訂立主體的范圍進行了規范性明確,即排除法定繼承人以外的公民或組織,故而司法實踐中,對遺贈扶養協議中遺贈人與扶養人的訂立主體范圍多無爭議。誠然,擴大扶養人的主體范圍更多考慮到扶養人的實際扶養能力,旨在保障老年人的生活質量。但考慮到我國立法實際,筆者反對將法定繼承人納入遺贈扶養協議訂立主體的范圍。第一,遺贈扶養協議是遺贈人與扶養人雙方當事人在平等協商前提下依法訂立的有償民事合同。如若將法定繼承人納入遺贈扶養協議的訂立主體,那么對老年人經濟上供養、生活上照料、精神上慰藉的贍養義務,或將轉化為子女與年邁父母談判時要求等價有償的勞務籌碼,不符合我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理念追求。第二,將法定繼承人納入扶養人范圍與遺贈人訂立遺贈扶養協議,并不必然減少雙方之間的摩擦和糾紛,原本依靠道德和親情可能化解的小矛盾、小摩擦,反而有可能更多地考慮訴訟解決。第三,將法定繼承人排除在遺贈扶養協議的訂立主體范圍之外,不僅未增加法定繼承人贍養老人的義務負擔,反而有利于其減輕贍養老人的壓力。第四,對于法定繼承人為多數的家庭,依據我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之規定,子女在贍養老人時亦可通過贍養協議的達成合理安排具體分工,因而更無將法定繼承人納入遺贈扶養協議訂立主體范圍之必要。
根據《民法典繼承編解釋(一)》的相關規定,“繼承人以外的組織或者個人與自然人簽訂遺贈扶養協議后,無正當理由不履行,導致協議解除的,不能享有受遺贈的權利,其支付的供養費用一般不予補償;遺贈人無正當理由不履行,導致協議解除的,則應當償還繼承人以外的組織或者個人已支付的供養費用。”該條雖區分情形明確了“無正當理由不履行”的法律后果,卻并未明確“正當理由”的具體情形,即并未以立法形式明確遺贈扶養協議單方解除的法定情形。經查閱“裁判文書網”中關于遺贈扶養協議解除的相關案例,有因喪失信任等情感破裂要求解除,也有因扶養服務未達標準要求解除。而未以立法形式明確遺贈扶養協議單方解除的法定情形的直接后果,則直接導致遺贈人與扶養人關于遺贈扶養協議解除時間認定不一致、賠償標準理解不一致,增加了遺贈扶養協議糾紛的矛盾爭議點和現實可能性。
從我國立法實際和司法實踐來看,我國遺贈扶養協議制度還存在一些實際問題,需要我們從完善相關立法、強化履行監督、暢通解紛機制等方面進行完善。
遺贈扶養協議現行立法的相對缺失,導致實踐中往往依靠遺贈人與扶養人的具體約定,降低了人們對于遺贈扶養協議中民事法律關系的合理期待,難以實現雙方權利義務的有效平衡。完善相關立法,要圍繞民事法律關系設立、變更和終止全過程,從遺贈扶養協議的概念性質、訂立主體、訂立內容、訂立形式、變更解除和違約責任等方面,在立法上作出明確設定。第一,訂立內容應明確“生前扶養”“死后安葬”的科學內涵和客觀標準,始終圍繞力求節儉、尊重習俗的原則,合理界定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生養死葬”法定標準。第二,訂立形式需要從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以書面、錄音錄像、公證等形式訂立遺贈扶養協議的角度對構成要件作出分別明確,為協議真實有效的判定提供法律支撐。第三,變更解除應明確法定解除、約定解除、協議解除等相關情形。就法定解除而言,如有扶養人遺棄或虐待遺贈人情節嚴重或故意殺害遺贈人等情形,遺贈人有權單方解除協議;如有遺贈人隱藏、轉移、變賣、毀損、揮霍遺贈財產等情形,扶養人有權單方解除協議。約定解除和協議解除的立法設定應強調符合公序良俗。第四,違約責任應區分補償性原則和懲罰性原則的適用,合理界定違約一方所應承擔的法律后果。
遺贈扶養協議訂立后,是否履約、如何履約、如何解約等問題,不僅影響直接遺贈人和扶養人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我國養老事業的發展穩定。如何在依法發揮遺贈人和扶養人的意思自治的前提下,充分發揮村委會、居委會等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或民政部門等的“有為有位”的監督服務作用,將是一個重大而現實的實際問題。第一,建議村委會、居委會等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或民政部門等建立遺贈扶養協議的投訴舉報制度,向社會公布投訴舉報電話、信箱、電子郵箱等,對投訴舉報的案件及時核實處理,促進遺贈扶養協議爭議的及時解決;第二,建議村委會、居委會等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或民政部門等,針對社會養老機構等遺贈扶養協議中“法定繼承人以外的組織”,建立遺贈扶養服務質量評估機制,定期委托第三方專業機構對相關組織的人員配備、設施設備、服務管理等內容進行全面準確的綜合性評估,并及時向社會公開評估結果,為遺贈人對于養老機構等扶養人的選擇提供科學參考;第三,建議健全完善遺贈扶養協議制度的終止服務安置機制,針對現實中可能發生的因雙方協商終止服務、養老機構終止服務、不可抗力終止服務等不同情形,由村委會、居委會等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或民政部門等按制度機制執行扶養安置方案,最大程度上妥善做好遺贈人養老安置工作。
遺贈扶養協議不僅具有財產性特征,還具有一定的人身屬性。處理遺贈扶養協議的糾紛,不宜作為財產糾紛案件簡單處理,而應綜合考慮情、理、法三者之間關系,尋求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一方面,要與中華民族傳統道德相契合、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融合,突出對老年人的權益保護,鼓勵遺贈扶養協議中的雙方當事人誠實守信、互諒互讓、平等協商,助力遺贈扶養協議高質量地依約履行,最大程度發揮人民調解、司法調解等非訴手段在申明曲直、定分止爭中的積極作用,進一步提升遺贈扶養協議糾紛解決的效率和質量;另一方面,要更好發揮法治在固根本、穩預期、利長遠上的保障作用,有效發揮訴訟手段對于遺贈扶養協議制度的強制和保障功能,在糾紛解決結果上體現法治的基本原則、體現法律法規的相關規定、體現社會公平正義,更好維護遺贈扶養協議制度的有效運行,爭取推動社會力量積極有效地參與到遺贈扶養協議制度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