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霞
山東省東阿縣法律援助中心,山東 聊城 252200
代駕,從字面意思理解,即為代替駕駛,因飲酒、疲勞或者其他原因無法自行駕駛機動車的所有人或實際管理人稱為被代駕人,代替被代駕人在事實上駕駛車輛的人稱為代駕人。根據不同的標準,可對代駕進行不同分類,如可以根據提供代駕服務的主體不同分為自然人作為司機的代駕、餐飲娛樂等附帶有代駕服務的場所的代駕和代駕服務公司作為中介平臺的代駕;或者可以根據代駕服務是否收取費用分為有償代駕與無償代駕,本文即采用此種分類方法。
有償代駕中的被代駕人應當對代駕人的代駕行為支付相應的對價,現在通過手機APP 諸如“e代駕”“愛代駕”等平臺為中介呼叫的代駕司機提供的代駕服務即為此情形。有償代駕合同為非典型合同,合同主體的權利義務雖然沒有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中,但是由于具有雙務合同的特性,可參照其他相類似合同的規定,故本文不再對有償代駕進行研究,而將無償代駕作為本文研究的主要內容。
在我國法律條文中沒有對于無償代駕的性質規定,在司法實踐中對無償代駕的性質認定莫衷一是,導致司法裁判說理不一。那么無償代駕的性質是什么?無償代駕的過程是否會產生民法上的權利義務關系?下面以一個具體案例為例,通過請求權基礎分析無償代駕過程是否會產生或產生哪些權利義務關系。
無償代駕作為一類在社會生活中新出現的關系,在學理上并未有準確的定義,在實際生活中存在著多種形式。通常有,親戚好友一起去吃飯飲酒,其中幾人因喝酒而不能駕駛車輛,由沒有喝酒的親戚或朋友代為駕駛車輛送其他人回住所,還有其他少見的形式不勝枚舉。歸納一下這些形式,它們共有的特點為:第一,代駕人與被代駕人之間具有相對陌生人而言更為緊密的社會關系;第二,代駕人不是機動車的所有人或實際控制人,僅為實際駕駛機動車的同乘人;第三,代駕人駕駛機動車沒有獲得被代駕人支付的對價;第四,代駕人代替駕駛機動車不是為了自身利益,而是為了被代駕人的利益而駕駛;第五,代駕人與被代駕人就由代駕人駕駛機動車具有一定程度上的一致意思。在不同的司法判決中,對無償代駕的性質出現了義務幫工、情誼行為以及無償委托合同的不同認定,那么無償代駕究竟是什么性質的行為?這種行為是否能受到民事法律規范的規制?根據上述總結的無償代駕的特點,可以將侵權關系與不當得利關系排除,物權關系中的占有輔助考慮的是人對物的一種支配狀態,所以也不納入考慮范圍,剩余考慮的是無償代駕是否成立合同。
我國民法上的合同指平等民事主體間以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為目的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合意[1],而具有受法律約束力的合意的前提是民事主體之間表示了受法律約束的意思,具有受法律約束的意思是法律行為與非法律行為相區別的一個重要構成。考察是否存在受法律約束意思的主要依據有:第一,有償行為原則上具有受法律約束的意思,而無償則有可能沒有受法律約束的意思,為情誼行為。無償代駕因被代駕人無對價的支付,所以有可能沒有受法律約束的意思,而是情誼行為。第二,是否產生了值得信賴的法律風險。在無償代駕中,代駕人開啟了這種交往活動所必要產生的注意義務,即應當對被代駕人的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盡到必要的注意義務,屬于“無初始給付義務之契約”,即存在限制性的受法律拘束的意思。第三,法律或經濟的重要性,一般在經濟上具有較高重要性,則應當受有法律拘束力的注意義務的約束。無償代駕這一行為本身不存在法律或者經濟上的重要性,被代駕人不能因為代駕人放棄此次代駕而追究代駕人的“違約責任”,只是會損害被代駕人對代駕人的信賴,在被代駕人心中形成該代駕人“不靠譜”印象。因此,無償代駕不是一種法律行為,不屬于合同范疇,是一種混合的情誼行為。
在民法中,幫工的含義一般是指,幫工人無償、自愿、短期為被幫工人提供勞務,并未被幫工人明確拒絕而發生的社會關系。[2]義務幫工是我國司法實踐中發展出的獨特的但普遍存在的社會關系。尤其是在處于熟人社會的農村地區,遠親近鄰前來幫忙操辦紅白喜事、自建房屋、搶收搶種等需要人手的事情而不收取報酬的行為被統稱為義務幫工。[3]在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發布的一個關于無償代駕的審判指導案例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無償駕駛人出于朋友的情分來幫忙,不計取報酬,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對義務幫工無償自愿出于朋友情面幫忙而不收取報酬的性質界定,認定無償駕駛人和車輛所有人之間構成義務幫工的法律關系。[4]自該指導案例發布后,無償代駕的案件中對于無償代駕性質的主流認定觀點即為義務幫工的法律關系,無償代駕是義務幫工的一種具體形態。
無償代駕本身屬于情誼行為,不會產生民事權利義務關系,但是,當代駕過程中發生交通事故時,若該事件符合具體法律行為的構成要件時,則會產生相應的權利義務關系,下文以一個具體案例來分析。
一般情況下,機動車會購買保險,根據《民法典》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規定,發生交通事故時,首先由保險公司在投保范圍內進行賠付,本文意在梳理交通事故發生造成人身財產損害時,情誼行為與由此產生的法律行為之間的關系,所以按照無保險賠償、保險過期或者保險賠償不足的情況,對民事責任歸屬進行分析。
具體案例:付某和馮某系朋友關系,2017 年10 月,馮某應喝了酒的付某的請求,無償幫助付某駕駛付某所有的轎車在公路上行駛時,因超速失控駛出路面,造成馮某與付某受傷的道路交通事故,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認定馮某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那么,付某是否有權請求馮某對其損害進行賠償?馮某的損害賠償能否主張?
1.請求權基礎檢視
馮某應付某請求,在付某喝酒后不能駕駛機動車的情形下,出于朋友情誼關系代替付某駕駛車輛,該無償代駕行為根據前文分析屬于情誼行為,馮某與付某之間不存在合同關系,故此處排除合同上的請求權,同時不存在締約行為,亦排除締約過失請求權;雖然由馮某實際駕駛機動車,但是占有人仍然為所有人和被代駕人付某,馮某為付某對該機動車的占有輔助人,付某沒有將車輛所有及占有移轉于馮某,物上請求權亦被排除,馮某駕駛機動車未得到對價支付,沒有獲得不當利益,反而自身有所損傷,不存在不當得利。下面按照侵權請求權的構成要件進行檢視,即付某對馮某的侵權請求權是否成立。
2.付某(被代駕人)對馮某(代駕人)的侵權請求權
檢索到的基礎規范有《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五條第一款、第一千一百七十九條。對于《民法典》第一千二百零九條在該案中不適用,因租賃、借用等情形下,機動車使用人通常是為了自身利益而使用機動車,但在無償代駕情形中,代駕人即使用人是為了被代駕人的利益而駕駛。而《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四條、第五條第一款中僅對義務幫工活動中對幫工人、第三人造成損害時責任人進行了規定,所以不能作為該案的請求權基礎。
請求權已成立。第一,民事權益被侵。《民法典》第一編第五章民事權利中規定,自然人的民事權利有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人身權利包括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等權利,該案中付某受傷嚴重,存在付某作為民事權益的身體權、健康權被侵害。第二,存在侵害行為。在該案中侵害行為即為馮某代駕過程中車輛因超速而駛出路面。第三,存在因果關系。民事權益被侵害與侵害行為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付某的健康權被侵害是馮某無償代駕駕駛車輛的過程中因車輛超速致使駛出路面造成,因果關系成立。第四,侵害行為具有不法性。滿足以上構成要件即能推定侵害行為具有不法性,除非具備不法性阻卻事由阻卻不法。不法性阻卻事由包括自力救濟、受害人同意、自甘冒險等法律規定情形,此處不具有不法性阻卻事由,故該要件成立。第五,行為人具有責任能力。本案中馮某在駕駛機動車時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且處于意識清醒狀態,故具有責任能力。第六,行為人存在過錯。對于情誼行為侵權的侵權人的主觀要件構成存在不同的學說:有重大過失說、一般過失說以及折中說。[5]筆者認同重大過失的觀點,雖然對情誼關系與人身財產安全進行衡量來看,人身財產安全處于更應當受保護的地位,不能因為情誼行為的出現而降低人身財產安全保護程度,但是無償代駕作為情誼行為,比照無償的委托合同這一法律行為因受托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造成委托人損失時擔責的情形,不應該使無償代駕人處于比無償受托人更劣勢的法律地位,若課予情誼行為的行為人以過高的注意義務,則會有損情誼行為的積極性,可能會造成其他不良的社會后果,因此,在無償代駕的代駕人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造成損害時,符合行為人過錯的構成要件。對于一般過失和重大過失的認定,司法案例當中一般依據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進行判斷,若駕駛人負事故的全部責任或者主要責任,則認定駕駛人具有重大過失,若駕駛人負事故的同等責任及同等以下責任,則認定駕駛人具有一般過失。在本案中,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馮某承擔此次事故的全部責任,馮某超速行駛屬于重大過失范疇,所以該過錯構成要件成立。第七,產生的損害認定。付某因發生交通事故致身體損害而住院的住院費為身體權健康權受損的替代損害,其他一系列花費為關聯損害。第八,滿足以上構成要件后,還需要在請求權是否能夠成立項下檢查是否存在權利阻卻抗辯。權利阻卻抗辯為不法性阻卻事由以外的減責或免責事由,雖情誼行為未明確被法律規定為減責事由,但是在司法實踐上,法院通常會因無償代駕系情誼行為而在法律規定的自由裁量范圍內酌情減輕代駕人對被代駕人的侵權責任。
請求權未消滅。該侵權請求權未因清償、免除等原因而消滅。
請求權可行使。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適用訴訟時效的規定,受3 年訴訟時效期間的限制。本案中付某在出院后即提起訴訟沒有超過3 年訴訟時效,因此侵權請求權可以行使。
1.請求權基礎檢視
對于請求權基礎的排除和前文分析相同,剩余侵權請求權分析其構成要件,進而判斷代駕人馮某的損害由誰承擔。
2.馮某(代駕人)對付某(被代駕人)的侵權請求權
檢索到的請求權基礎規范有《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五條第一款以及《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五條第一款。
依據上述條款,馮某(代駕人)對付某(被代駕人)存在如下侵權請求權:第一,民事權益被侵權。馮某因交通事故的發生存在人身損害。第二,存在侵害行為。馮某發生交通事故是因為自身重大過失造成的,被代駕人付某不存在侵害行為。同時,根據《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五條第一款的規定,義務幫工的幫工人因幫工活動造成損害的,根據幫工人與被幫工人各自的過錯承擔責任,而在本案中,被代駕人付某不存在過錯,代駕人馮某存在重大過失,所以代駕人馮某的損害應當自負。唯因無償代駕系情誼行為,受益人即被代駕人付某可基于情誼關系對代駕人馮某進行補償。
無償代駕行為與無償代駕過程中發生交通事故致人損害的行為是兩個性質不同的行為,需要區分來看,分別分析,前者可以作為后者分析過程中的基礎依據。無償代駕行為為混合的情誼行為,可作為社會生活中的義務幫工范疇。
無償代駕過程中發生交通事故造成無償代駕機動車輛以及代駕人、被代駕人損害,應當對代駕人與被代駕人的人身財產損害的責任歸屬分別分析。對于被代駕人的損害,若代駕人僅存在一般過失,則根據情誼行為的法益衡量,免除代駕人的侵權損害賠償責任;若代駕人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并且滿足侵權責任成立的構成要件,則應當由代駕人承擔侵權責任,但在司法實踐中,無償代駕作為情誼行為之一種,通常作為減責事由,而在司法裁量范圍內酌情減輕代駕人的賠償責任。對于代駕人的損害,應分析被代駕人是否存在過錯,若被代駕人存在過錯,則代駕人和被代駕人應當按照各自的過錯比例承擔損害賠償責任,若被代駕人不存在過錯,則代駕人只能以情誼關系要求被代駕人進行一定程度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