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孟利
不同于西方的科幻美學,中國科幻題材的發展一直根植于傳統文化的語境之下,講述的是具有本土意識形態、道德倫理觀、傳統文化等精神內核的故事。梳理國產科幻電影的發展脈絡可以發現,國產科幻電影一直將科幻作為一個元素安排進電影文本之中,使之成為一種指涉。2019年的《流浪地球》對特效奇觀的把控,成功將國產科幻電影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盡管電影文本的背后呈現出了許多不同的話語批評,但無法忽視的是,它出色的視覺特效技術和根植于本土文化的文本敘事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四年后,在前作的基礎上,續作《流浪地球2》中的人物刻畫以及情節安排都有了新的突破,尤其是對于當下源于西方語境下的后人類主義視野的探索與思辨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更是超越了以往國產科幻電影的文本深度?!读骼说厍?》并不將視野框定在后人類主義之下視覺奇觀的探索之中,而是著意到末日背景下全人類的存亡危機背后隱藏在世界形勢浪潮之下的共同體議題。當共同體議題被延展至后人類主義視野中時,其單一的意義擁有了更為多元的深度,它以“想象”的方式構筑了新的后人類共同體,摒棄了以西方傳統價值觀為中心的故事,以一種東方話語來展現本土的態度和情懷。本文立足后人類的視野,探究電影《流浪地球2》中所呈現的共同體議題,對《流浪地球2》中后人類景觀下的共同體建構進行研究,為國產科幻電影研究的走向提供一個新的思考方向。
共同體的英文“community”一般被社會學家翻譯為“社會、群落”,但這并不意味著共同體與社會概念本質相同。社會在現代的意義上一般指特定土地上人的集合,也是指為了共同利益、價值觀和目標的人的聯盟。而所謂的共同體,究其本質是“關系本身即結合,或者被理解為現實的和有機的生命”①。簡單來說,共同體所指廣泛,可以指在所有有形無形的層面上具有共同特征而組成的各種層次、規模的團體、組織,還可以指國家和民族這一最高層次的總體。共同體一詞的外延較為廣泛,其意義在不同領域呈現著不一樣的表現形式。斐迪南認為共同體一詞作為一個古老的概念,首先要弄清楚它的胚胎形式,它是如何與社會區分,又如何緊密地貼合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它具有中立且多變的特點。對于另一位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來說,他對此復雜的共同體持有一種懷疑的態度。他認為“共同體意味著的并不是一種我們可以活的和享受的世界,而是一種我們將熱切希望棲息、希望重新擁有的世界”②??梢园l現,它作為一種世界的理想形態,如同烏托邦一樣充滿魅力。
在科技文明的發展解構了舊有的存在方式后,這一概念進一步地被挪用到了后人類主義視野中。后人類主義本身作為一個多領域、跨學科的概念,與“共同體”這一內涵極廣的概念結合,產生了基于舊有存在方式上的多重政治寓意,也擴大了其舊有的概念容度。需要明確的是,這個朝向本身就帶有一定的前瞻性,后人類共同體并不再以“人”作為主體,而是跨越了物種、民族、物質——“我”即是“任何”。“以地緣為中心的視角和人類從生物主體過渡到地理主體的位置的變化,需要我們對主體性和社會重新進行建構?!雹酆笕祟愔髁x的主體性經歷了從后人類中心主義到更加多元、龐大的宇宙觀的轉變。同時,后人類學者羅西·布拉伊多蒂也充分展露了對于當今世界所擁護的歐洲權力話語的質疑,她的理論建立在斯賓諾莎活力物質一元論的哲學基礎上,“通過和多重他者相互作用的一個開放、相互關聯、多定‘性’的跨物種生成流變……從而獲得了一個全球性的空間?!雹苓@也表明了后人類研究的方式路徑與共同體有著繁多的關聯。
在我們審視《流浪地球2》的巨大成就之前,應當對于前作做一個簡單概括,從這兩部科幻片的主題發展上來討論分離在歐洲之外的第三世界的話語權力如何通過其自身內在性文化及歷史傳統來展現另一種關于集體的、民族的、內與外的共同體形構。在前作《流浪地球》中,生態的危機導致了二分之一的人類進入地下城生活,突如其來的天災使得各國形成一條被動的利益紐帶,人的沖突與危機被隱藏了。電影文本呈現的是人作為一個“整體”,共同應對生態危機的種種魄力與勇謀。但在續作《流浪地球2》中,電影文本對其進行了更深入的探討,以一種“求同存異”的方式展現了各國對于生發的太陽危機所秉持的態度與做出的選擇,以此為基點擴展出了另一重意義上的“生命延續”——數字生命。這一末日背景使得后人類共同體天生就帶有一種脆弱性,而這表層之下的人類文明中所具有的某種集體情感,才是真正成為共同體的根源。這種共同體的方式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利益相關的表層聯系,而是人類情感深層的共鳴與重疊。當張鵬與其他人點燃月球、從容赴死的電影片段呈現在大銀幕時,觀眾尤為動容。這一深層的情感從個體的內心深處迸發,不禁令人思索:這一事件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東西在操縱著人類個體的情感?是人類文明中內在關聯的普遍感情機制,還是被設想為一種平等、友愛的共同體下所擁有的愛呢?這些英勇赴死、犧牲的畫面暗示了一種超越種族的情感認同,而這個認同是成為一個共同體的前提。在后人類主義的視野之下,這個共同體超越了物質、時間、空間,解構了當前社會流行文化的存在方式。在過去的數十年中,國產科幻電影一次次地在現實主義倫理中徘徊,如今,它以超現實主義打破了過去長久的桎梏,以富有本土傳統文化的敘事方式,提供了另一種脫離歐洲中心主義的視角,以后人類主義為基礎,不僅展現了一幅充滿中國風情的科幻景觀,還講述了一個關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故事。
在現代科幻片的鼻祖《2001:太空漫游》中,HAL9000 的人工智能與其他船員們朝夕相處、談笑風生的畫面早已暗示了后人類的一種生存狀態?!叭恕獧C器”會逐漸成為一個整體,機器會成為人類的“同伴”抑或是作為一種增強人類自身力量的存在?!督K結者》《機器管家》《AI》等電影也從人、機器、“人—機器”上呈現了更多的思考。西方的典型科幻類型最初被納入中國文化的敘事語境之中時,多體現在高科技作為輔助功能,滲透在家庭、生活、倫理的糾葛之中,是一種輔助敘事的元素,講述具有現實意義的“科幻”故事,而其中對于科技與人的關系以及對未來文明的思考并沒有明顯的表述。這個節點恰好是以《流浪地球》作為分界,兩部科幻文本從內到外都是基于當下的觀眾所認同的具有“現代性”的中國式科幻敘事文本。這樣的革新首先體現在對于視覺奇觀的呈現上。《流浪地球》超越了以往觀眾對中國科幻電影的印象,提高了中國本土化科幻影片的制作水準,進一步意味著本土科幻電影開始重視國民觀眾的審美需求和審美形式,過去國產科幻片所忽視的人類滅絕焦慮以及回應未來議題的內容也在電影文本中得到書寫。
作為人類危機中獨特的存在,《流浪地球2》中出現增強人類力量的機器實際上就暗示了邁向后人類的步伐。影片中的計算機550A-550W系列開始自行決策,自我建造。畫面中出現被機器淘汰的傳統工人憤怒地說道:“我們遲早要被這些東西取代!”這延伸出了一個后人類主義中關于科技未來的議題——人與技術的沖突無法避免但卻絕不能因此停下走向未來的腳步。人類被機器團團圍住,極致地展現了后人類世界中人與機器成為一個共同體,共生于這個世界之中。除了人類與機器面臨的沖突,《流浪地球2》也展現了對機器的肯定態度。當作為文化意識中被賦予“脆弱”屬性的女性戴上了機器手臂后,她得到了普通人無法擁有的力量,進一步論證了機器與人的關系早已蘊含在這些被構建的后人類圖景之中。這樣的人類增強雖說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后人類主義中心論中的主要論點,但它并不妨礙展示人與機器正在以另一種面向走向一個整體。在這樣的后人類圖景中,人的身體成為共同體生發的媒介,使得“人—機器”成為介于身體媒介之上的共同體,這樣的人機共同體成為各種科幻文化的典型形象。在西方語境中,人機共同體經常被認為是未來危機中的一種危險信號,但在《流浪地球2》中,人機共同體的表現并不如西方科幻電影那么密集和直白。國產科幻電影中的人機共同體總體上依舊呈現出緊密的依賴性,在本土語境的影響下,并未脫離對現實隱喻的書寫,也極致地接近了西方語境下所展現的未來審美。
在我國歷史洪流中,正史與野史都不乏對皇帝追求長生不老的描述,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秦始皇派徐福出海尋找長生不老之法。這種所謂的長生不老理念被移用到傳統文化中,經過千年的滋潤,造就了中國古文明中獨有的似虛似幻的古老傳說——求藥實現永生。如今,當我們談論永生時,科技的發展也在永生這一議題中尋找到了一個可預見的方向——數字生命,即通過將自己的意識上載至數字世界,成為網絡的一部分,從而實現“永生”。
在《流浪地球2》中,圖恒宇費盡心思想要將丫丫上載至550W,稱之為“給丫丫完整的一生”。且不論其中的倫理關系,當我們對這“上載”意識的舉動感到敏感和新奇時,或許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人成為數字,生命似乎失去了應有的意義。電影文本并沒有借機延伸去探討生命存在的意義與價值,而是討論這背景之下的共存,應對共有的危機而成為一種“形而上”的共同體。這里的生命依然有意義,不論是以馬兆、劉培強為代表的現實生命,還是以圖恒宇、圖丫丫為代表的數字生命,他們都是現實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成為“永恒”后,所謂存在的意義被消解,化為虛無。銜接上前作,地球開始流浪,人的生命得以延續,這個結果是數字生命與現實人類一起努力的結果。這樣的反證正是積極地強調了不管何種形式的生命存在于地球上,它都具有相應的意義和價值。電影文本并沒有以明確的態度來制造人類對于科技的恐慌,甚至對于數字生命抱著一種坦率接受的態度,圍繞著兩種存在方式的人來進行敘事,“人”的意義在某種程度上被分離與消解,生成新的意義。圖恒宇與圖丫丫成為代碼存在于數字空間之中,又通過人類固有的責任感召與現實串聯,具身化成了引導人類文明走向的“數字導師”,規避了文明滅亡的風險。最后通過一場“點燃月球”的高潮敘事暗示虛擬與現實的壁壘被打破,由某種精神底蘊聯結的“想象”共同體生成,虛擬與現實由此完成了共存共生。

可以發現,這一敘事背后所生成的態度實際上根植于我們傳統文化的包容理念之中,不管是作為數字存在的生命,還是現實存在的生命,都是在推導以及互相成就更好的未來,彼此交融和解。《流浪地球2》不再拘泥于對素有的科技形象進行改造,而是接受并挪用了當下更為可能預見的數字技術,為整個主題增加了探討的廣度。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國產科幻電影一個新的發展面向,從對人與科技的思考到人與科技交融,對生命的顛覆和重構,以超前的視野來審視當下的社會主流文化內核,雖然其主題更多是以人類中心主義來展現中國文化傳統中以人為本、集體主義精神的敘事,但不乏觸及人存在之外的思考:個人身份在科技中的變革,數字時代下人的身體存在方式,意識與肉體的關系以及虛擬與現實的流變。這部充滿本土文化氣息的科幻片也打通了一座與西方語境并聯的橋梁,在充滿挑戰與機遇的世界潮流中得到更多展示的可能性。
《流浪地球》和《流浪地球2》的開場白都出現過一段相同的文字:“起初,沒有人在意這場災難,這不過是一場山火,一次旱災,一個物種的滅絕,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這場災難和每個人息息相關。”開場白中隱含著對于人類活動的批判,對于環境的警示,以及對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詢喚。
在當今全球化進程的時代之下,舊的資本主義統攝和冷戰的兩極化早已不適用于人類的進程,更應該在審視人類共同體展演的機理上確證全新的人類共同體范式,即拋卻舊有的資本邏輯從而在全球化的基礎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梢?,人類命運共同體已成為必然發展趨勢,這一社會趨勢在數字時代的背景之下展現出新的路徑:人與人相互聯系、交互,與世間萬物構成了一個網狀結構,命運與命運的交織變得純粹、深切。人類與萬物之間的流動史無前例地緊密?!读骼说厍?》作為前傳,呈現的是這個極易破碎的命運共同體以何種方式重新對一切進行整合,人類社會發生了怎樣的變更,做出了怎樣的犧牲。太陽的老去、環境的惡化、太陽系的毀滅,都迫使全球各國齊心協力應對這一危機,所有國家都需要放下任何成見與戰爭,為了延續人類的生命,延續地球的生命,使地球“搬家”。這一極端的未來想象成為各國之間的脆弱聯系,雖然各國的壁壘、形成的陣營被打破,但這種被動的條件使得命運共同體的形成及內在的合理性太過單薄,不足以支撐其完成這宏大的敘事走向。是以,數字生命和人類火種的延續成為兩條線索:前者是超前的生命存在方式,這樣的形式在后人類背景下合理且暗含了人類對“無肉身”的恐慌;后者則是以傳統理性的形式保住地球,突出嚴峻事態下人的犧牲,強調了“人存在的”家園文明的重要性。兩者奇跡般地以分離又融合的形式變成敘事中心,既展示危機下人類未來文明的不確定性,又成功地詮釋了共同體本身的特征,人類在選擇及面對危難的過程中發展成一個整體并被納入了這宏大的命運之中。
《流浪地球2》的電影文本對于環境的惡變并沒有著太多筆墨,但整部影片中無時無刻不對人類命運共同體表明自己的態度。當太陽危機與每個人息息相關時,人類并不是一蹴而就地為了一個目標齊心協力,而是對于聯合政府提出的“移山計劃”有著質疑、反對、沖突。這一文本之下映照的是當代人類命運共同體艱難的歷程,對于充滿機遇與挑戰的當今世界來說,這也恰如其分地觀照出了時代洪流之中所遭遇的困境。影片通過對周喆直、圖恒宇、劉培強等人物的塑造,充分展現了中國面對時代洪流的態度與意志。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周喆直,他所代表的中國立場堅定地推行“移山計劃”,扛住四方而來的壓力,斗爭于人類滅亡的瞬息之中。當月球空間站被恐怖組織摧毀后,質疑聲四起,中方代表攬下所有,緘口沉默,努力站穩腳跟,腳踏實地干事。正如周喆直所說:“危難當前,唯有責任?!边@句話不僅是對影片故事情節的回應,還是中國對當今世界詭譎多變的形勢所進行的有力表態。人類命運共同體之下,誰都不能獨善其身。由此看來,人類命運共同體并不是一種被“操縱”的權力話語,而是一種集體情感,一種跨越民族、種族、物種并屬于命運一環的共同信念,填補了命運共同體應當具有的重要意義。
回望我國科幻片的發展歷程,《流浪地球2》之所以如此突出,并不僅是因為其視覺奇觀突破了原有的國產科幻電影水平標準,更是因為其符合了當下流行的審美與追求,反映出了我國走出本土化又回歸本土化的創作理念。早期的科幻電影在文本上時常呈現出審視現在、展望未來的機械形式??苹秒娪半m在很大程度上被制作條件簡陋、內容固化、地域文化影響所累,但作為以“想象”為基準的類型片,其創作空間的優勢遠遠超于其他類型影片,而這一特征在早期的科幻片中一直是空缺的。當《流浪地球2》將科技趨勢挪移進了后人類視野中時,它既符合了現實,又具有超前的想象,完全顛覆了觀眾對國產科幻片的舊有印象?!皵底稚弊鳛殒溄游磥淼男屡d概念進入了大眾視野,滿足了中國觀眾對這類時常盤踞于西方科幻電影之中的科幻概念的討論。對于國產科幻電影來說,這種討論是以某種東方文化語境對“西化”未來技術的回應,區別于傳統西方語境中未來科技與人類二元對立的形式,在某種程度上,這些形式甚至能成為一種連續的統一體。最為重要的是,流浪地球系列電影有意識地打破了西方語境中個人英雄主義的流行敘事,加強了“人是一個整體”的意識。這來源于東方文化中團結友愛的精神,呈現了一種獨特的集體英雄主義以及民族信念,不僅滋養了民族自豪感,堅定了文化自信,甚至可能會成為日后我國科幻電影中主流話語敘事的一部分,也給日后的國產科幻電影研究提供了更為多元的思考。
注釋:
①[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M].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52.
②[英]齊格蒙特·鮑曼.共同體: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中尋找安全[M].歐陽景根,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5.
③[意]羅西·布拉伊多蒂.后人類[M].宋根成,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121.
④[意]羅西·布拉伊多蒂.后人類[M].宋根成,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129-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