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季

? 許天倫

一滴雨

在一滴雨還沒落下來之前，它

一定會在半空中，稍作懸停

那種只在瞬息發生的奇跡

必有其神秘之美，你若能

從容地仰起衰頹的頭顱，繼而

從一滴雨中尋找遺失之物

在城市街頭，在古老的運河岸邊

你可以獨自靜坐，游行

或漫步，像是那只陷于

沉思的青蛙，它為誰

俯葉而鳴，在手指般的雨中

誰就曾目睹過水紋蕩開的精神史

這并非悖論，而是那滴掙脫云層

束縛的雨，從天而降，擊中了

一片與之交互的汪洋

雨的空隙

雨和雨相隔的空隙是短暫的

可以短到一首詩的開頭或者結尾

在雨中行走的人

像是我剛寫下的動詞

他們經過教堂、學校、碼頭

烏云還在頭頂飄蕩

他們體內還深匿著閃電的微瀾

我站在公交站臺上，要等的車正在途中

濕滑的路面像是我平時的寡言

在此刻，借助雨水才能宣泄出鋒芒

一場雨跟隨另一場雨

在這雨的空隙里，我從手機屏幕里

匆匆敲下一個世紀

雨 季

連日來的陰雨像是某種應答

當一個人從雨中經過，傍晚稠密的燈火

映照著他的臉龐，我能聽見

他身體里有花朵閉合的聲音

這聲音，會讓我想起生活中最為

柔軟的部分。它可能來源于這六月里

我對一棵合歡樹的理解

它如此堅定，從發芽到蔥茂

在這些落雨的時日，當雨水落向它

迫使每一片底色鮮綠的葉子

都必須承載起更多的星河之水

以此來換取一種蓬勃之力

而此刻，神諭隱于烏云

我躲在碩大的樹影下，像是

占有一小塊領地的石頭，凝視著那些

急匆匆的行人雖穿著雨具卻已

神思恍惚，他們皆有赴約之心

在雨幕中從世界這一端，奔往

愈發虛浮的另一端

日常性

擰開臺燈，桌上攤開的稿紙上

幾行還沒有寫完的詩句，越來越像

一堆破敗不堪的廢墟

因而我是那個坐在廢墟上的孩子

當夜鳥帶著鳴叫飛過我的頭頂

會引來一群沉默的星月

毫無痕跡地照耀著那片樹林

而當它落于一棵槐樹的瞬間，枝頭晃動

這短暫的一刻，能令人更加確信

一只夜鳥，也有著神靈一樣的古老

我習慣性地倚在夜晚的窗前

注視著它，此時苦難是值得回味的

且無論時間如何塌陷

都必將成為你一生也無法言說的部分

在江邊

我脫去了鞋襪，將雙腳

浸到那泛著白浪的江水里

仿佛要讓松軟的泥沙，順著腳踝向上

直至漫過我河床一樣的身體

這毫無盡處的遐想

足夠讓一只水鳥翱翔半生

它先是從草叢里起飛，在江面用雙翅

一點一點將落日撲滅，就像是

撲滅握在神靈手中的火把

我驚訝于那樣的失重感

而在這長江邊，我終是一塊礁石

內心的棱角硌疼了黃昏

大江寂寂，唯有遠處的渡輪響著汽笛聲

繼續駛向更加未知的水域

你那邊的雨還沒有停

懂得把雨水藏進肋骨的人

所有的陰云都在他頭頂聚集

當你以書信的方式告訴我

你那邊的雨還沒有停止

淅瀝的雨水，落在你綠蘿盛開的窗前

也落在你撐傘走過的腳印里

其泛起的水花，可使一只蝸牛

獲得渺小的儀式感

它剛剛從一場夢境里爬出

兩只觸角，曾觸及過一些神奇之物

比如滯留在半空中的閃電

比如那閃電中不可知的神示

你在信中告訴我這一切

清晨的光，覆蓋著遠處的白樺林

在那里，我們互相揮手告別

現在我依然能聽見，無數顆

懸立葉尖的露珠

正橫亙于落與不落的邊緣

當有一天

當有一天我離開了，請不要傷心

我只是在我的身體里住得久了

想要搬到一個新的居所去

那里安靜、平和，我將會被一條河流簇擁

我會在河邊，遇見那些曾經

離開過我的人們。他們可能還從事著

以往的工作，耕種、織網

或者教書。至今，我仍深愛著他們

就像是一首詩里，一個詞語

深愛著另一個詞語。而詞語與詞語

互相匯織成的古老故事，當我離開后

眼淚會告訴你所有的秘密

好了，向晚的云在天邊撫摸著絲綢

一陣晚風經過，拂去越來越輕的我

又吹來了黑夜，但它的黑卻如此濃烈

這個夜晚，我只是一個萬物的虛影

我要替花朵沉眠，替星辰隕落

春 日

要到春天里走走，聽一些

鳥鳴講述花開的故事

因此，油菜花開始向四處蔓延

它們利用蓬勃的思想方式，讓我可以

和一只蜜蜂處于同一個空間。它的嗡嗡聲

使我更加確信那是一顆公轉的小行星

它圍繞著我，像是圍繞著一顆恒星

在小池塘空出的光影里，我最為

幽暗的部分也已逐漸變得明亮

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唯這古老之物

知曉，其實我也是坐在自身的深淵里

慢慢枯朽。隨著年齡增長

我越來越喜歡這種不受打擾的游走

在無限春光下，我知道我那些

去世多年的親人仍躺在松軟的泥土里

迎接新的復生，即便以那種萌芽的方式

但我看見，他們頭上仍頂著一輪

顫抖的落日，仿佛在憐視萬物的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