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步沙（二題）

? 朱蓮花

魂牽八步沙

祁連山雪水蜿蜒而來，沿河滋潤出一片綠洲。浩瀚的騰格里大沙漠，在蒼茫的天地間，肆無忌憚地越過綠洲的邊緣八步沙，蠶食著古城人民生存的這片土地。

很尋常的一天，綿密的小雨飄滿八步沙的天空。

傍晚時分，太陽急不可耐地露出臉，霞光涂染在連綿起伏的沙丘上，一片金光燦燦。

郭大爺剛巡完林子，一屁股坐在沙丘上，邊倒鞋子的泥沙，邊咧著沒牙的嘴念叨著：“真是好天氣呀，老哥幾個抽口煙吧！”

郭大爺掏出旱煙末子，細心地用舊報紙卷起來，放在手指間捻成又長又粗的煙卷兒，說：“最近種樹忙，也沒顧上和哥幾個好好嘮個話，下雨天，想來你們也是高興的吧？反正呀，我是很高興！”

郭大爺攏著手點著煙，猛吸一口，使勁咳起來。看著煙頭上的火星燃得越來越旺，才小心地伸出去，說：“石大哥你先抽啊！”郭大爺嘆口氣說：“誰讓咱一出生，就在這么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呢， 沙趕著人跑，好多鄉(xiāng)鄰們都搬去外地了，我也想搬走。可是，你不讓走，說咱們是老黨員，不能眼睜睜地望著村民讓沙逼走，不能讓咱的家園被漫天黃沙給埋了啊。

“我覺得吧，你說得是這么個理兒，沙來人就跑，遲早兒孫們會沒地兒躲。我也知道，這事兒說起容易做起來難，但看著你堅定的眼神，我這心里就踏實。這不，你掏心掏肺地勸說后，我們五個老漢就跟著你住進沙漠開始種樹。”

郭大爺點燃第二根煙，長長地吸一口，看著煙頭上的火星燃得越來越旺，才小心地伸出去,說：“這第二根煙呀，賀大哥你來抽！”

郭大爺摸一把山羊胡子，繼續(xù)說：“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最多，沒少被家里的老婆子罵。當然，這也不能全怪她，你家里半大小子多，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又要照顧你癱在床上的娘，還要幫著我們節(jié)衣縮食買樹苗，她的日子不好過，是咱們對不起她。”

想起往事，郭大爺抹把淚。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些年，真是苦著各家的老婆子了。頭頂烈日，腳踩黃沙，靠著一頭毛驢子，一輛破架子車，一個大水桶，幾把鐵锨，在沙漠中拼命種樹，還要照顧家中老小，忙時，只能輪流送食物，就著風沙吃到嘴里，牙齒都吱吱地響。

“雖然艱辛，總算在沙窩窩里栽種了上萬畝的樹苗。第二年春，竟然多一半的樹苗活下來，可把我們給樂得啊。誰想到，幾場大風沙刮過后，活過來的樹苗沒幾棵。后來，還是老婆子們細心，發(fā)現(xiàn)在草墩后面的樹，都奇跡般地活著， 我們便開始每植一棵樹，都要在周邊埋上麥草把沙子固定住。

“知曉這個好方法后，我們就更拼命，直接卷起鋪蓋兒住進沙窩窩。用‘一棵樹，一把草，壓住沙子防風掏’的治沙辦法，開始在八步沙春夏植樹壓沙，秋冬看管養(yǎng)護。餓了吃炒面，渴了喝冷水，累了就抽根旱煙，把家徹底扔給了婆娘們照看，我們愧對她們啊。”

這是一個寂靜的夜晚，郭大爺渾濁的雙眼，落寞地盯著自己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煙頭明滅閃爍如故人面。

郭大爺點燃第三根煙，長吸一口，看著煙頭上的火星燃得越來越旺，才小心地伸出去，說：“這第三根煙呀，羅大哥你來抽！”

郭大爺忽然哽咽，說：“要不是救我，你也不會那么快就離開我們。那次半夜突然起大風沙，棚頂?shù)拿┎菀脖痪碜撸蹅冎缓妙^頂被子，在冰冷的地坑里捱到半夜，可是我這破身子，不爭氣地開始發(fā)抖犯迷糊。你非要把自己的外套硬裹到我的身上。天亮了，我好起來，你卻又發(fā)高燒。我們都勸你好好歇歇，把身子調養(yǎng)調養(yǎng)，你這個倔老頭啊，就是不聽，硬拖著個病身子堅持著，結果呢，早早地一撒手獨自走了。”

郭大爺點燃第四根煙，也長吸一口，看著煙頭越來越紅，小心地伸出手，卻又縮回來，放在自己嘴巴上猛吸一下，嗆得喉嚨有點痛，嘶啞著嗓子說：“這根煙，我抽吧。我家大小子，好不容易在鎮(zhèn)上吃上公家飯，卻又讓我給硬弄回家種樹。人家姑娘都嫌棄這個‘一夜風吹沙騎墻，早上起來驢上房’的破地方，快三十的人，連個媳婦都找不到。我知道他委屈，可你們說有啥法子嘛？你們不在世，另兩個老哥兒也病倒在床上，我也老了，這片林子，總得后繼有人啊！”

“家里那個死老太婆，一輩子都沒和我吵過架，這幾天跟我急赤白臉的。不就是挪用點她給兒子存的彩禮錢，想在沙漠里打口井嘛，她就哭鼻子抹眼淚，嘮叨個不停，說她死了最好，也不用看兒子以后打光棍。女人家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打一眼機井，種上些經(jīng)濟作物，以后日子過好，還怕兒子沒媳婦嗎？”

郭大爺說著，忍不住看一眼雨后青翠的沙生植物，苦巴著臉繼續(xù)說：“老哥們，這些年天氣一直旱，咱們千難萬苦種活的草木們，馬上就要枯萎，我不甘心啊！”

郭大爺?shù)难矍埃路鸪霈F(xiàn)一口井，那口井中，盛滿救命的水，也是希望的水呀。

太陽大約聽累了，打個呵欠，伸個懶腰，吱一下溜走了。

郭大爺半瞇著眼，看看黑漆漆的天空，撇嘴說：“你們哥幾個倒好，都跑到天上享清閑。唉，不嘮叨嘍！我要回家去緩緩，這老胳膊老腿的，忙一天快要散架了。”

郭大爺說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蹣跚地往家走。

天地間，只余下身后一片沙土地。

三座舊墳一字排在他嘮嗑的地方，漸漸地拋在他的身后，和守護著這片沙土地上的草木們，默然地靜立著。

綠色之夢

五月的八步沙，入眼皆是蒼綠，被花香溫柔地攬在懷抱。

花棒花開得細膩，沙棘花散發(fā)著香甜。郭三兒滿身疲累，不覺消失在花海中。他把最后一絲水灑在一棵婀娜的紅柳上，開著澆水車回家吃飯。

郭三兒剛跨進自家小院，石場長溫和的聲音，正討好地從廚房傳出來：“您老好好享福就行，眼前這點兒難處，自有他娘老子操心，您有啥想不開的呢！要往遠里看，央視都報道咱林場三代人治沙造林的事，號召全國人民學咱不怕苦的精神，還怕娃討不上媳婦嗎？”

話音剛落，郭三兒走進廚房，石場長便使勁沖他眨巴眼睛。

沉浸在悲傷中的郭奶奶，幾分期盼悄然躍上眉梢，郭三兒的心“咚”地跳一下，不落忍地抱抱奶奶彎曲的雙肩。

“奶奶，您老該吃吃該喝喝，別瞎擔心我的婚姻大事。以前，您就怕我爹娶不上媳婦，結果我爹還不是成串串地給您生下孫子了嘛。”郭三兒撒著嬌逗奶奶開心。

郭奶奶撲哧笑出聲，嗔怪地看一眼高大壯實的郭三兒，拍一下他拿餅子的手，又嘮叨：“要成串的孫子有啥用啊，都跟你那死心眼的爹一個樣，放著好好的公差不干，回到這沙窩窩來種樹，把你娘省吃儉用供你上大學的心都虧了呢。”

郭奶奶越想越窩火，就把怨氣一股腦地撒到郭三兒身上。

石場長一看，郭奶奶又要和孫子杠上，忙接過話茬打圓場：“趕緊去給兒子們送飯吧，都過飯點了。”

郭奶奶這才忙從柜子中找出家什，把沙米面糊糊舀到一個大瓷盆中，拿起一摞手抓蔥油餅放進手提籃，蓋上一塊細紗布。又倒點開水涮一下鍋中殘留的面糊糊，就著一個手抓餅草草吃起來。

郭三兒埋怨道：“奶奶，給您說過多少回，要好好吃飯！”

郭奶奶臨出門時，白一眼孫子：“想讓我好好活，趕緊去給我把孫媳婦追回來。”

正午的沙漠，陽光明晃晃地刺目，石場長微瞇著眼，目送著郭奶奶走出院落。看她邁著瘦小而有力的雙腿向前，恍若看到多年來煙塵迷蒙的沙海，她艱難地跋涉在八步沙連綿起伏的沙丘中。

郭三兒麻利地換上干凈衣衫，石場長滿臉狐疑地問：“三兒，你這是要出門去？”

“我女友一看這漫天黃沙，堅決不肯待在這兒，想讓我陪她去外面發(fā)展，否則就分手，這不，我這會兒準備送她回去呢。”郭三情緒低落，嘟噥著回答。

石場長有點不忍心，歉意地說：“我開車去送送你們，你倆安心說說話，多好的女娃，實在太屈著她。”說話間，和郭三兒到村委會，接上郭三兒的女友，一起去鎮(zhèn)上坐返城的大巴車。

如果不是要留在這兒治沙，郭三兒和女友不會分手，現(xiàn)在的選擇讓他倆都受了傷。往日情愛，一幕幕浮上心頭，說不痛是假的。

石場長看郭三兒眼睛紅紅的，勸：“你們幾個大學生娃的到來，讓我們這支治沙隊伍更強大，但你們祖孫三代為治沙付出了太多，我也希望你和女友去外面發(fā)展。”

女友抬頭期待地看著郭三兒，郭三兒沒給她開口的機會，說：“等待我的，一直就只有治沙這一條路。我從不曾忘記，上小學時，沙塵暴突然來襲，眼前一片漆黑，是沙窩里植樹壓沙的人救下了我。而這場沙塵暴，讓很多熟悉的玩伴失去生命。我站在日光下，看著那些呼天搶地痛哭的父母，我的心也很疼，很疼。那時，我就想將來一定要治住黃沙。生命中有些夢想，會牽絆一生。”

石場長敬重地望一眼郭三兒，想了想說：“以前，我們治沙都用的是人力車，現(xiàn)如今，你們駕駛各種大型車輛，去沙漠里送水送草，澆樹澆花，固沙修路，讓荒漠一天天變綠，變出一條防沙林，堅守著這方祖輩生活的家園，這樣的傳承精神想起來就令人欣慰。”

“是的，沒有這條防沙林，多少人將失去家園。堅守這片林子，堅守祖輩們的綠色夢想，所有的努力與付出都值得。”郭三兒一番滿懷豪情的話剛說完，只覺眼前一黑，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郭三兒未曾料到，石場長只是來相送一程，卻成永訣。本來陽光萬里，天氣一片晴好。誰知剛到一處大沙坑拐彎處，一股龍卷風挾著沙塵，從遠處快速旋轉而來，迎面的大貨車在風沙中像醉酒的漢子，搖晃著向他們撞來，石場長在危急時刻，讓自己暴露在危險處，用慣性把郭三兒和女友送到沙堆上。

片刻后，郭三兒發(fā)瘋似地抱起石場長溫熱的身體，向著沙漠發(fā)出一聲悲嘯。

女友駭然，渾身顫抖不已，臉色蒼白如紙。

再后來，這片沙土地上，每年植樹壓沙時節(jié)，總能迎來一群志愿者，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連綿的沙生植物林一片連著一片，掩映著目光所及處的村莊。那些蔥郁的植被，猶如一條碧綠的玉帶，阻擋風沙侵蝕。

志愿者們每年回家時，都會看到他們的女領隊和郭三兒去一方墓前靜坐半晌。

“跟我去城市吧？”女友每次離開前都會勸郭三兒，不過，她心里明鏡似的，郭三兒是絕對不會離開八步沙的。但女友也不在意，反正，讓沙漠變成綠色的夢想，每年會勾著她的魂兒回來。

而此時，石場長墓前檸條瘦削的枝條上，一簇簇花朵開得正盛，香氣悠悠，填滿墓地四周的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