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士波

知了單調地鳴叫著,沒完沒了,從敞開的窗戶傳進來,讓即將十八歲的我心里充滿煩躁。空氣異常燥熱,一點風都沒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就如同烙餅在滾燙的熱鍋上來回翻炒。
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不僅是因為熱,而是我要等高考成績出來。
父母比我還焦慮不安,他們也不敢在我面前表現出來,就偷偷去找了我們那個小城里遠近聞名的算命人。大家都叫她曹二姑。
他們是一早出去的,中午回來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終于,母親忍不住了,對我說道:“波仔,今年考不上就算了。我們明年再考。”
在我平靜地詢問下,才得知,曹二姑給我批的八字是,他沒有上大學的命。
對此,我完全不能相信。我的成績一直都很好,從小學到高中,一路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對于考試,我非常自信。
我不相信自己沒有考大學的命,哪怕我考砸了,也能上個二本大學吧。
終于,漫長的等待,讓我的自信一點一點失去。我開始整晚整晚地失眠。關上燈之后,雙眼盯著黑黑的屋頂,困卻睡不著,眼睛已經通紅通紅的,因為睡不著,眼淚總是流個不停。
耳邊不時傳來鄰居們的閑話,說是哪個成績好的同學去年沒有考上,復讀了一年,今年還是沒考好。有人對父母說:“你們家波仔不是成績很好嗎?不會也考不上吧?”
還有人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曹二姑給我批的命,到處宣揚道:“成績好有啥用啊?沒那個命也不行啊。人斗得過命嗎?”
我開始想,要是我今年考不上,會怎么選擇呢?是出門打工賺錢,還是繼續復讀一年呢?或者在家務農?或是做點小生意?我不知道。因為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努力讀書,我想考上大學。我不知道考不上大學,該怎么辦?
在連續一周的失眠后,我的頭發開始大把大把地掉。每天早上起床,枕頭上都是頭發。頭頂前部已經掉光了,兩側也稀稀落落的,都能看得見頭皮了。
就在我原本茂密的頭發快要掉光的時候,終于等到了北京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
要去北京的前幾天,母親帶著我進了一趟城。她是想給我買點新衣服,我的衣服已經穿了好幾年,領口和袖口早被洗破了。可是,她帶的錢顯然不多,轉了好幾圈市場,給我買了一套秋衣秋褲。剩下的錢也買不了什么了,哪怕是打折的斷碼的鞋。
她腆著臉,帶著乞求的語氣,讓買鞋的人再便宜一點。
賣鞋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有點不耐煩地說:“這都半價了,已經是最便宜的了,不行你再去別的地方轉轉看。我不能虧本給你吧?”
“我知道很便宜了,我也轉了一圈了。老板你看能不能再便宜二十?我只剩下四十塊錢了,買了這雙鞋,我們連坐車回去的錢都沒有了,只能走回去了。”
“我還沒見過一雙這么便宜的鞋,還要講價的。”女老板有些輕蔑地說,“要是沒錢,就不要買了。我做生意是要賺錢的,又不是開善堂的。五十是最低價,你愛買不買!”
“可是,我只有四十塊錢了。老板,你就行行好,賣給我好不好?”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內心充滿著高傲,我實在看不下去母親這低聲下氣的樣子,就說:“媽,我不要了,我還有鞋穿。”
母親聽到我這句話,看著我右腳那只破了個洞的鞋,眼淚撲簌簌就下來了:“我太窮了!我兒子考上大學了,我連一雙新鞋都買不起!”
我第一次看見母親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嚎啕大哭,她似乎要把這些日子的委屈都哭出來:“我無能啊!我對不起我優秀的兒子啊!”
我本來想勸母親說,我實在不需要一雙新鞋,何況破的那雙鞋補一補,還能接著穿的。可是,一看見母親哭了,我有點懵了,一時間不知所措。
賣鞋的那個女人一看母親哭了,也慌了,說:“大姐,你先別哭嘛,有事好好說。我真的給你的是最低價了,我從廠里拿的就是這個價,真的沒有跟你多要一分錢。”
她沖著發愣的我說:“你勸勸你媽媽,別哭了。我三十賣給你們了,我虧二十塊錢!給你們留十塊錢坐車回去。哎,大家都不容易啊。”
母親聽到這句話,止住了哭聲,她用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從兜里掏出一個方帕子打開,掏出幾張發皺的零票子付了錢,一個勁地說:“謝謝老板!謝謝老板!你真是菩薩轉世。”
賣鞋的女老板接過錢來,把鞋遞給我說:“你先試試這雙,看合適不合適?這些鞋你看哪雙合適,阿姨都給你一個價。”然后又轉身問母親道:“你兒子考上了哪個大學啊?”
“北京XX 大學!”母親自豪地說。
“這么好的大學啊!名牌大學啊!真厲害!”賣鞋的女老板感嘆道,“要去北京上大學了,是應該買一雙好鞋的!”
“這雙鞋就挺好的!”我穿上新鞋,雖然有點夾腳,可是這些鞋要么就是特大碼的,要么就是小碼的,剛好合適的肯定不在這里賣了。
試完鞋之后,我想把新鞋脫下來,想等到去了北京上大學的時候再穿。
母親卻堅持讓我穿上新鞋,她對我說道:“鞋買了就要穿的。這雙舊的破了,就不要了。”
“補一補,還能穿呢!”我把新鞋脫下來,裝進鞋盒里。扔掉舊鞋是不實際的,舊鞋可以跟新鞋換著穿,扔了可惜。
走的時候,賣鞋的女老板對母親說:“你生了一個優秀的好兒子!真懂事。”
我要去北京上大學了,終于可以去北京上大學了,我內心有一種短暫的莫名的興奮。為了省錢,我只買了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家里沒人送我。母親把東借西湊來的學費縫進我的褲子里。
剛剛步入十八歲的我啊,意識到了某種意義。這一次不僅僅是離開父母,離開家鄉,一個人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去上學。更重要的是,從踏上火車的那一刻起,我要獨自一個人去走自己的路了。
這是我第一次走出我所在的縣,第一次走出我所在的市,第一次走出我所在的省,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遠行。
我一個人坐了四十多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到達了北京。看著一排排房屋映入眼簾,郊區的房子有些破破的矮矮的,再開進去一點,就有了樓群,高大的樓群,寬闊的街道,還有奔跑著的汽車……列車緩慢進入市區,北京城像一床新的棉被一樣舒緩地打開,沖我張開了她的懷抱。
后來,我大學畢業,回老家的時候,母親還帶我去見過一次曹二姑,說是要感謝她。曹二姑見我的時候,有些尷尬,她蒼老的臉努力對我擠出一絲微笑,感覺像在哭。
聽說,后來有人也問過她:“你給大學生算的命怎么不準了?”
她的回答是:“波仔是個狠人,天都要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