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婧
(暨南大學 藝術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2022 年7 月,由李睿珺導演所執導的影片《隱入塵煙》終于正式與觀眾見面。這部電影聚焦于西北農村,講述了身患隱疾的曹貴英和大齡單身漢馬有鐵在家人的撮合下結為夫妻,兩人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相知相守、相濡以沫的故事。作為近年來國內院線上映的為數不多的文藝片,《隱入塵煙》“意外”收獲了社會的廣泛好評。《隱入塵煙》的出現就像一股清麗之風,緩緩吹開了籠罩在內地電影市場上的迷霧。
該電影以極為講究的構圖和夢幻的光影,描繪了一個油畫般的鄉村世界,同時,影片又以曹貴英和馬有鐵兩個小人物的生活作為切入口,由點及面地刻畫了西北鄉村的人物群像,在“去”與“留”的思考中表達了對城市化進程下單純質樸的鄉村生活逐漸消逝的無奈,通過對于農村倫理圖景的多層構建揭開了現實的殘酷面紗。
從電影《老驢頭》開始,到《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再到《路過未來》,李睿珺逐漸摸索出了一條具有鮮明個人特色的創作道路。甘肅的張掖高臺縣是李睿珺自小生長的故鄉,也是他電影創作的基點,這片土地上的情與景、人與物為他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在他的這一系列電影中,“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是反復被提及探討的話題。正如李睿珺所言:“這些城市能代表什么呢?它只能代表中國的局部,并不代表整個中國的真實情況,而更加真實、更普遍的情況是,中國人大都生活在鄉村的世界中,這對我來說是更具意義的存在。”《隱入塵煙》同樣延續了這種創作風格和理念,透過這部影片,觀眾既能夠看到美好夢幻的鄉土景色,也能深刻體會到留守在農村的底層小人物的辛酸與苦痛。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左傾路線的改變和一系列農村政策的調整開放,以“四類分子”群體為主的社會底層不復存在。而后在農村現代化轉型的背景之下,新的農村社會階層出現,基本形成了如下七大社會階層:干部階層、私營企業主階層、類白領階層、個體工商戶階層、農民工階層、農業勞動者階層、貧弱階層。其中的貧弱階層可以說是農村改革后現代化轉型期的社會底層。貧困是這一階層的主要特征,這一階層農戶的貧困是由不同原因造成的:有的是家中有身體先天條件差的殘障人員,有的是家庭架構殘缺不全的光棍漢,有的是家中有人患大病重病,有的是主要勞動力去世或喪失勞動能力,有的是“處在家庭生產周期中人多勞少階段。”
《隱入塵煙》著重刻畫了農村現代化轉型時期下的社會底層的人物形象和命運。男主人公馬有鐵是村里有名的大齡單身漢,他的父母和大哥二哥很早便離開了人世,沒有固定收入來源也一直沒有婚娶的馬有鐵只得寄居在三哥家。盡管三哥一家經濟條件尚可,他們仍把馬有鐵視作一個累贅,讓他跟驢子同住在一個滿是塵土的昏暗狹小的土房子,自己則住在敞亮的新屋子里。女主人公曹貴英同樣依附于哥哥嫂子而生活,她一直住在家里的后院,不受家人待見,從小挨打受氣。長期在這種惡劣環境下生活的曹貴英不幸落下了病根,腿腳不便不能生育,還伴隨著尿失禁的尷尬病癥。就是這樣兩個有著鮮活的生命卻沒有任何話語權的底層人物被各自的家庭所拋棄,在他人的安排下茫然地走進了婚姻。在這喧鬧復雜世界中有鐵和貴英默默地構筑了一個只屬于他們的烏托邦。然而好景不長,很快幾道現實難題就擺在了他們面前。
首先是住所問題。在影片中,有鐵夫婦總是處于一個流離失所,沒有歸宿的狀態。有鐵和貴英結婚之后住進了一間閑置的土坯房,沒多久新政策就下來了。政府要求改善人居環境做好新農村建設,要對閑置的舊房進行拆除并給予補貼。收到消息后的房主很快趕了回來,面對手足無措的有鐵夫婦,房主并沒有同情和憐憫,他只希望快點解決好舊屋子的事情。有鐵和貴英只得帶上驢子和幾塊破木板暫居別處。沒過多久,國家的扶貧政策針對村里的特困戶分配了新樓房,三哥擅自給有鐵申請了一套。對于新房子的到來有鐵心里五味雜陳,他并不在意能否住進新房子,而是一直擔心著家里的豬、雞、驢子應該去向何處。最后這套理應分給有鐵的新房自然而然地落入了三哥手中。
其二是人情問題。鄉土社會是個親密的社會,親密的共同生活中各人互相依賴的地方是多方面和長期的,因之在授受之間無法一筆一筆地清算往回。親密社群的團結性就依賴于各分子間都相互拖欠著未了的人情。在影片中,即使是作為“邊緣人”而存在的有鐵和貴英也無法避免這種人情關系,最為突出的就是有鐵為村干部張永福無償獻血的橋段。一開始有鐵和貴英并不愿意給張永福獻血,但是礙于村民們的勸說,有鐵還是硬著頭皮去了。第二次獻血有鐵本想拒絕,但是此前張永福的兒子為有鐵墊付了買大衣的錢,作為回報有鐵不得不再次獻血。第三次,有鐵以獻血為代價向張永福的兒子提出盡早給村民們歸還地租錢和工錢的請求。張永福一家與有鐵貴英之間雖然存在著一種你來我往的人情關系,但實際上雙方的地位并不對等。作為村里最有權勢的一方,張永福一家對待有鐵貴英更多的是索取。與其說雙方之間是一種你來我往的人情關系,不如說是有權勢者對于底層人民的榨取和壓迫。
影片從家庭環境和所遭遇的種種不公平待遇來展現主人公艱難的處境。對于有鐵和貴英來說,比起貧困,外界的侵擾似乎更加令他們感到難以招架。
除了刻畫有鐵和貴英的苦難命運之外,影片還著重展現了特殊家庭的構建與生存境況。有鐵和貴英雖是在他人的安排下結為了夫妻,但他們并沒有排斥彼此,反而在無聲的陪伴中逐漸培養起了十足的默契。或許是相似的處境使得兩人能夠更加理解對方,抑或是無依無靠的兩人終于有了情感寄托,有鐵和貴英都非常珍視這段感情。即使是在如此艱難的生存條件之下,他們也能夠苦中作樂,制造獨屬于自己的浪漫。
例如有鐵和貴英孵小雞的這一場戲,他們把借來的雞蛋放在紙箱里,紙箱上戳了好幾個洞,再把燈泡放進箱子里,燈一亮光線就透過洞口散了出來映射在墻壁上。星星點點的光輝照著兩人,營造出了一種平淡溫暖的氛圍。此外還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麥子壓花的一場戲。在這場戲中,貴英用小麥籽在有鐵的手上壓了一個花瓣的圖案,之后兩人便開始暢想未來,他們的愿望是買一臺大的電視機、到城里看病,他們也渴望著過上更好的生活并為之而辛勤勞動。影片通過這幾場戲的設置反映了有鐵和貴英之間純凈真摯的感情,于平淡生活中的一言一行來反襯他們之間濃烈的愛與依賴。
然而即使是如此平凡普通的一對夫妻也無法過上平凡的生活,在影片中,貴英身患隱疾,連基本的生活自理都很難做到。因為身患疾病,貴英始終無法被村子里的人所接受。這使她性格變得極度怯懦自卑,與外人接觸時總是偏低著頭不敢與人對視,出門時也總是跟在有鐵身后不敢說話。尿失禁的病癥更是讓貴英成為常常被村里人所嫌棄或嘲笑的對象。在小賣部取小麥種子的時候,貴英不小心尿了褲子,引來了眾人的嘲笑。在第一次坐著張永福兒子的車去獻血時,貴英又尿在了車座上。結果第二次再坐這輛車時,后座的座椅上鋪滿了塑料膜。這些有形或無形的嘲諷無一不在打壓著貴英的自尊。更重要的是,貴英失去了生育能力。長久以來,受宗族制度和勞動力的影響,傳宗借代一直都是農村家庭中夫妻關系最為重要的話題。然而在影片中貴英被設置為一個失去了生育能力的女人,這不僅剝奪了她作為一名女性所擁有的基本權利,也剝奪了她在這個村子里的最后一點話語權,甚至連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也不被允許靠近她。
對于邊緣群體的隱喻和社會現狀的指涉可以說是疾病在影視作品中最重要的功能。當疾病成為一種隱喻,疾病便呈現出超越其本身的時代內涵和個人思想,電影以各種病狀闡釋出有關鄉村乃至整個社會的道德倫理、政治文化、個體生存等方面的意義。村子里的大部分人或許并不知道貴英得的是什么病,他們也無心去了解貴英為什么會得這些病。久而久之貴英身上的病癥被賦予了神秘的色彩,一提到她人們想到就是害怕、嘲笑或是躲避。人們這種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心理也為后來貴英的悲慘結局埋下了伏筆。
此外,影片借助貴英的疾病巧妙的隱藏了夫妻間的“性”話題。“性”的缺失減少了對于肉體愛欲的展現,更加突出了有鐵貴英之間精神上的連接。在這樣一個充滿世俗氣息的環境里,影片反而刻畫了一段純粹的柏拉圖式的愛情關系。同時在周圍人的襯托下使得有鐵和貴英之間的感情顯得更加彌足珍貴。
《隱入塵煙》既展現了社會底層人物的辛酸與苦難,也刻畫了一段純凈的真摯的愛情。縱觀全片,在這些表層敘事之下其實隱含了更為深刻的社會性議題,即在社會轉型時期下“現代”與“傳統”、“去”與“留”之間的沖突矛盾。
影片所聚焦的這個空間里有大量的年輕人都離開了村子到外面打工,并且一去就是好幾年,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很少能見到青壯年。即使是留在村里的人們也紛紛過上了更加現代化的生活。作為留在村子里為數不多年輕人,有鐵和貴英卻過著最為傳統的農耕生活,他們靠著一頭驢子和自己的雙手完成了小麥的播種和收割,在春夏秋冬的四季流轉中與土地融為了一體。在建造房屋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依靠過多現代工具的幫助,而是采用最原始的方法從自己制磚開始,一點一點的堆砌起一個能夠遮風擋雨的家。當村里大部分人都慢慢接受了現代的生活方式,有鐵和貴英仍遵循著傳統的生活軌跡。兩者之間所形成的鮮明的對比從側面反映出了社會現代化轉型給農村傳統農耕生活所帶來的改變和沖擊。
除了生活方式的改變,影片還隱含了創作者對于農村傳統美德逐漸消逝的思考。傳統的鄉村倫理道德規范逐漸無法適應新的社會現實。而隨著經濟的發展,人們開始有意識地追求個人利益,集體感和責任感消解,傳統鄉村倫理道德中的誠實守信、鄰里互助等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美德逐漸缺失。從有鐵和貴英身上能夠感受到莊稼人所擁有的講義氣、重人情、忠厚、勤勞、韌性和堅忍的生命力,而他們周圍的如張永福一家、三哥等這些人卻少了一些淳樸的品質,多了一些自私,他們頻繁地為了個人的利益而向有鐵進行索取。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大量的農村人口流向了城市,留在農村里的人也不再恪守傳統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像有鐵和貴英這樣的人雖然一直遵循著最為傳統的農耕生活方式,但以他們微薄的力量并不能阻擋這種現代化的沖擊和改變,最終只能湮沒在時代的洪流之中。
《隱入塵煙》通過多個角度構建了一個豐富的鄉村倫理圖景,同時也為中國電影圖譜貢獻了兩個非常細膩生動的人物形象。“有鐵”和“貴英”其實在我們生活中隨處可見,只是這樣的一群人常常處于一種失語的、邊緣化的境地里,非常容易讓人們忽略他們的存在。導演李睿珺正是抓住了這樣的人并將他們的生活放大,才讓觀眾在銀幕上看到如此既陌生又熟悉的人物。
令人意外的是,影片并沒有以大團圓的結局收尾,而是讓貴英死于失足落水,有鐵也選擇以自殺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正如李睿珺所說的:“生活中沒有那么多美好的大團圓,總是充滿了各種偶然和意外,有一些是我們能夠預料到的,但更多的是我們無法掌控的。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所有生活的計劃并不全然能夠付諸實踐,在我看來,這就是生活的真相,可能是悲觀。”電影《隱入塵煙》為我們展現了苦難現實中美好的一面,也嘗試著解說生活的真相,或許每個人都難以掌控生活的走向,也很難抵抗命運的不公,隨時都有面臨著理想坍塌的可能。我們能做的就是留存住最初的美好,隱入時代的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