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六月水果的C 位是楊梅。到了七八月,西瓜、葡萄爭著出風頭。
從前我種過葡萄。那時住在臺州府城的茶田巷,一樓,房子不大,但院子很大。老家年年刮臺風,有一年臺風來,半個府城被淹,家里倒灌進來的水有半米深,我拿了木盆當小船,讓兒子坐在盆里劃水玩。水退后,院子里抓獲鯉魚一條。是上游水庫放水,沖下來的。還有一次刮大風,不知把誰家“五好家庭”的鐵皮牌子刮落,吹到我家門前。我視為老天授予我家的榮譽稱號,找了幾根釘子,讓先生釘到自家門上。
我們在院子里砌了兩個花壇,南一個,北一個。先生從山里挖了株萄萄藤,種在南邊靠墻的角落。他還揣著剪刀進了行署大院,剪了一截爬山虎回家。我們還種了一株刺瓜。初夏,我們在院子里吃枇杷,一顆枇杷籽落在墻角,不經意間,長成了枇杷樹。
爬山虎長得很好,很快爬上墻。刺瓜長得也很快,葉子沿著棕繩和竹架爬上爬下,繞成一面綠網,結了一個又一個象牙白的瓜,我們每天吃刺瓜炒肉。
墻角的葡萄最讓我操心,因為想等著它結果,自釀葡萄酒,每日總要去看它幾回。開春,棕色的葡萄藤剛長出幾片葉子,先生就用木桿搭了一個棚架,好像性急的父母,給尚在學走路的寶寶準備了學區房。開始時,葡萄像蝸牛爬一樣,總是不見長,一個月沒長幾片葉子。暮春,葡萄好像到了青春期,開始拔節發力,綠葉長得很快,枝條伸得老長,枝枝蔓蔓很快爬滿架子。陽光透過葡萄葉落下來,地上是一片金黃的斑駁。風吹著葉子,嘩嘩地響。五月,葡萄開出小花,淡黃微綠,米粒大小。花謝后,結出綠豆大的葡萄粒。七月,葡萄從綠豆變成豌豆,又變成青珠子,硬硬的一粒一粒。
老家海鮮多,瓜果也多,立夏的枇杷、夏至的楊梅、大暑的西瓜甜瓜、霜降的文旦橘子……都是名聲在外的,省里農博會一開展,要么拿金牌,要么當果魁。葡萄名氣雖不及楊梅橘柚,但全省葡萄打擂臺,家鄉的葡萄總是大出風頭,次次摘金而歸。
黃巖馬鞍山的葡萄,是我從小吃到大的。馬鞍山葡萄中,我吃過巨峰、滕稔、紅富士。巨峰,紅中透黑,口味最甜。藤稔,大個頭,俗稱乒乓葡萄,口味清淡。紅富士,跟蘋果同名,用金玫瑰和黑潮雜交育成,果粒紫紅、肉質厚實,葡萄香味最明顯,口味極佳。
葡萄熟時,總有朋友邀請我們去馬鞍山的葡萄園里摘葡萄,葡萄架下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青的、紫的、紅的、黑的,累累地垂掛下來,近在眼前,簡直是誘惑。現摘現吃,且采且歌,相當快活。吃得最多的,是大粒的巨峰,五月成熟,色紫紅、珠圓玉潤;陽光玫瑰,有著玫瑰般的香味。而夏黑、京玉、紅地球、醉金香、巨玫瑰、維多利亞、狀元紅、晴王……組團出道,每一種都活色生香。我覺得給葡萄起名的都是詩人,一看這名字,就兀自心醉。葡萄吃多了,也吃出門道——葡萄表皮那層果粉,越白越厚越密越好,這樣的葡萄是套紙袋子的,農藥無法進入,最安全。
近年來,“金手指”橫空出世。果皮黃綠色,成熟后,玉一般溫潤的感覺,味道極甜,是早熟豐滿的甜姐兒,帶著濃郁的異域風情。名字也起得有富貴英武氣,如傳說中蘭陵王的金手指。


還有一種晚熟的葡萄,叫美人指,如美人的纖纖玉指。 美人指的果粒不是滾圓,而是修長,成熟時,果皮前端為淡紫紅,基部顏色漸淡,從黃綠到淡紅,潤滑光亮,如染了蔻丹的美女手指,讓人想起《詩經》中那個“手如葇荑,膚如凝脂”的窈窕美人,故有人稱之為“葡萄西施”。既是美人,當然個性鮮明,果皮與果肉不易剝離,皮薄而韌,果肉緊致,呈半透明狀,口感奇妙,既甜且脆。如果豪放一些,完全可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葡萄有多種隱喻,甚至借狐貍之口,隱喻那種陰暗的心理——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新鮮的葡萄是豐盈的、多子的,如飽滿的青春,哪怕它離開枝頭,變成干果,亦有值得咀嚼的甜蜜。南宋魯宗貴所畫的《吉祥多子圖》,就有露齒的石榴、累累的橘子和成串的葡萄。
葡萄是為釀酒而生的果子,果皮上有豐富的釀酒酵母,果肉中富含葡萄糖、果糖和蔗糖,葡萄搖身一變,便是美酒。當葡萄變成了瓊漿,便是文學與歌舞的飲品。老家的人,夏天喜歡自釀果酒。吃不完的楊梅和葡萄,用來浸泡成楊梅酒和葡萄酒。楊梅酒好釀,以高梁酒直接浸泡,一周便成。釀葡萄酒略繁瑣——葡萄洗凈,瀝干水分,陰涼處晾干。釀時把葡萄捏碎,放入玻璃瓶中,加冰糖或白糖攪拌。二十天后,濾去酒渣。月余,即可品嘗到新釀的葡萄美酒。色如琥珀、味道清甜,有清新的田園風味,也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