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柯
孟祥彬
黃仕偉*
中國賞石文化內容豐富且歷史悠久。自古以來,中國人主張“天人合一”,追求人和自然的和諧統一,積淀形成了賞石文化[1]。園林是賞石文化的重要載體,是人們仿造自然、崇尚自然的產物[2]。在中國傳統園林疊山中,特置山石又稱孤置山石、孤賞山石、峰石,大多由單塊山石布置成獨立的石景[3-4]。童寯先生曾說:“吾國園林,無論大小,幾莫不有石。[5]”關于傳統賞石的考察與研究,學界從多學科和多角度入手,取得了豐碩成果。風景園林研究方面,孟兆禎先生及其團隊在掇山置石的藝術、理法和技藝方面成果最為豐碩[6-8],其他學者則在中國園林山石鑒賞、園林置石選石等方面進行了長期和深入探究[9-12];類型考證研究方面,丁文父的《中國古代賞石》和《御苑賞石》為重要的研究著作[13-14];在收藏與鑒賞方面,地方石譜、賞石鑒賞與賞石文化等成果亦較為豐富,對賞石文化、發展歷史與賞石資源等進行了梳理[15-16],出現了地方園林置石研究成果和以《縐云石小志》為代表的置石文獻匯編[17-18];在文化與美學研究方面,相關學者從哲學、審美和文學傳統等多視角進行了研究[19-22]。園林置石出現于魏晉南北朝時期,至中晚唐成為重要的審美對象,在宋代園苑中被普遍運用,在明清園林中則進一步與繪畫、詩文與鑒賞活動緊密聯系。清代宮苑中的置石以乾隆朝為最,其中以青芝岫、青蓮朵、青云片和玲峰等為代表,受到普遍關注[23-27]。
以上研究表明,對于園林置石研究而言,置石上的題刻文字或留存的詩文是關于該置石收藏、記錄、流轉與鑒賞等的重要歷史與文化信息,置石上是否有題刻文字是能否深入探究該置石的重要條件。就具體置石而言,能夠留存明確的歷史與文化信息的置石數量較少,需要進一步挖掘和分析相關信息,故而影響了從微觀和個案角度的研究切入。玲峰是圓明園中最大的置石,被立置于文源閣前水池中,其上有乾隆帝與其大臣的詩刻題刻。這些詩刻題刻既是乾隆帝與其大臣鑒賞與評價玲峰、賦予和闡述其文化內涵的見證,也是探究玲峰題詠活動的重要歷史材料。筆者團隊自2017年起對玲峰遺存進行了多次調研,新發現的玲峰石刻內容為進一步解讀玲峰及其文化特征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本文主要圍繞玲峰及其上的詩刻題刻展開,對其詩刻題刻的位置、內容、詞臣來源和具體作者等信息進行梳理,并對詩刻題刻中展現的玲峰及其文化特征進行初步解讀。玲峰案例可為進一步深入理解清代宮苑置石的文化內涵與品鑒活動提供參考。
以天然的巖石作為審美對象是中國特有的一種文化現象。薛富興認為中華古代賞石史經歷了“器石”“禮石”“賞石”和“園石”4個階段。先秦時期將石從純物質利用的器質對象轉化為制度文化的準觀念符號,成為德行的獨特象征物,以及政治秩序和禮儀建設的重要物質對象[28]。早期形成的石文化內涵和思想觀念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大致包括以下4點。其一是石為山體,土精氣核。如《釋名》:“山,產也,言產生萬物。山體曰石”;《春秋說題辭》:“《周易》艮為山,為小石。石,陰中之陽,陽中之陰,陰精輔陽,故山含石,石之為言托也。托,立法也”;楊泉《物理論》:“土精為石。石,氣之核也。氣之生石,猶人筋絡之生爪牙也”。其二是石能補缺,可以補天。如《列子》:“天地亦物也,有不足,石以補其缺”;《淮南子·覽冥訓》:“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其三是石能生云,是為云根。如《春秋公羊傳》:“觸石而起,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雨者,唯泰山云乎?”《晉書》:“陳總遷殿中侍御史,詔遣詣終南山請雨。總先除小石祠,唯存大石一所而祈之,上文曰:峨峨大石,佐岳通理,含滋吐潤,惠我四海”[29]。其四是石固永壽,服食長生。如《詩經·小雅·天保》:“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30];《楚辭·九章·涉江》:“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31]。
根據現有文獻考察,園林賞石的發展歷史與相關文化活動大致可分為以下4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萌芽階段,時間在漢代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如《西京雜記》載梁孝王兔園中有“百靈山,山有膚寸石、落猿巖、棲龍岫”,曹魏芳林園有“五色大石”,梁武帝華林園有“奇礓石”等。此時已出現專門描摹孤石、危石和階前石的詩文。
第二階段為興起階段,時間在隋唐時期。唐代宮苑和別苑中如大明宮、九成宮已有湖石出現。中晚唐時園林賞石成為士人集團的一種獨特審美風尚,形成了以形論石的賞石觀念,以白居易、牛僧孺、李德裕等為代表。牛、李等人將其所藏之石按照其認定的品類等級進行題刻并標記石之所屬,強調對藏石的所有權。此時已出現圍繞所藏之石開展以詩文唱和為代表的審美鑒賞活動。
第三階段為形成階段,時間為兩宋時期。與唐代相比,宋代賞石審美更為精致,以米芾提出的“相石四法”和以《宣和石譜》《云林石譜》等譜錄性著作為代表。石峰的特置手法在宋代園苑中已被普遍使用。宋代艮岳集藏了中國歷史上有明確記載的最早和最多的皇家苑囿賞石。宋徽宗宮苑中重要的峰石均有名命并被題刻在石上,甚至封以爵位,如“昭慶神運萬歲峰”“獨秀太平巖”等,并“各圖為譜”,圍繞石峰開展鑒賞和文學活動(圖1)。

圖1 宋徽宗《祥龍石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第四階段為成熟階段,時間為元明清時期。該時期繼承了唐宋以形論石的審美趣味與觀念。元代將金中都宮苑奇石向大都新城宮苑中轉移,成為明清宮苑觀賞石的重要來源。清代宮苑中大量置石以乾隆朝為最,具有來源廣、數量大、品種多、羅致時間相對集中的特點。據《皇朝通志·金石略》,乾隆朝大內御苑、離宮御苑和行宮御苑中置石題名較多,以青芝岫、青蓮朵、青云片、玲峰、文峰和云起峰等最為知名,上述6塊置石上的詩刻題刻以玲峰最多。
玲峰是在北京西山發現的罕見的巨型房山石石峰,于乾隆四十年(1775年)豎立在圓明園文源閣前水池中。閣前水池立峰為四庫七閣環境營造所獨創,并對文瀾閣仙人峰的置立產生了直接影響[32]。體大器博、孔竅眾多的玲峰為乾隆帝所珍愛,乾隆帝將其賜名“玲峰”,并與其大臣對玲峰開展了題詠品鑒活動。玲峰描述見于《日下舊聞考》:“(文源)閣額及閣內汲古觀瀾額皆御書。聯曰:因溯委以會心,是處原泉來活水;即登高而游目,當前奧窔對玲峰……閣前石為玲峰,刊御制文源閣詩。”此外,《日下舊聞考》還收錄了乾隆帝所作《玲峰歌》《再作玲峰歌》[33]。圓明園樣式房圖檔中亦有對玲峰的示意描繪①(圖2)。玲峰未損毀前的歷史照片目前有3幅(圖3)。

圖2 樣式房圖檔中的文源閣(2-1引自《深藏記憶遺產中的圓明園——樣式房圖檔研究》;2-2、2-3引自《國家圖書館藏樣式雷圖檔——圓明園卷初編》;2-4引自《圓明園百景圖志》)

圖3 玲峰未損毀前的歷史照片(3-1引自《青蓮朵朵》;3-2引自《清代皇家園林史》;3-3引自《三山五園舊影》)
玲峰約于1924年被土匪炸毀,其主要殘塊仍保存在原址附近[34]。1926年陳文波在《圓明園殘毀考》中記錄的情形是:“閣前石為玲峰,今已仆地,上有乾隆詩”[35]。1931年北平圖書館建成后,將文源閣碑搬運至此,其后玲峰一帶大體如舊。2012年圓明園管理處對文源閣遺址進行了整理,對玲峰加強了保護,目前玲峰殘塊和基座殘塊大體維持了被毀壞時的位置(圖4)。

圖4 不同時期玲峰遺址情況(4-11979年玲峰遺址情況,引自《圓明園百景圖志》;4-22003年玲峰遺址情況,引自《圓明園百景圖志》;4-32018年玲峰遺址情況,作者攝)
由于玲峰殘塊的疊壓狀態并未有大的變化,故學界對于玲峰的探討主要是通過少數帶有詩刻的殘塊,以及《日下舊聞考》、乾隆帝《御制詩集》等文獻獲取。在玲峰本體方面,主要圍繞詩刻殘塊上的內容展開,包括乾隆帝《題文源閣》《再作玲峰歌》,以及彭元瑞與曹文埴的應制詩作。其中,乾隆帝《題文源閣》和曹文埴應制詩刻保留較為完整,《再作玲峰歌》和彭元瑞應制詩內容缺失較多。2012年圓明園管理處在整理文源閣遺址時,發現2片帶有文字和印章的體積較小的殘塊,其中一塊殘片上有27個漢字,另一塊殘片上有鈐印兩方(分別為“臣梁國治”和“敬書”)(圖5)。

圖5 2012年發現的2塊玲峰殘塊(引自《圓明園遺址西北部變化》)
筆者團隊于2017—2021年對文源閣玲峰進行了多次調研,并于現場縫隙中新發現5塊石刻(圖6)。經細致辨認,其中4塊石刻分別是乾隆帝御題“玲峰”匾額、乾隆帝《玲峰歌》、于敏中應制詩和董誥應制詩,尚有半塊詩刻因石罅過于狹小而無法探知其具體內容。

圖6 筆者團隊新發現的5塊石刻(作者攝)
在文獻方面,查得于敏中《素余堂集》、彭元瑞《恩余堂經進初稿》、曹文埴《直廬集》尚存于世,其中于、彭、曹3人詩文集中均收錄有其玲峰應制之作。又查得《皇清文穎續編》中收錄有彭元瑞、曹文埴、于敏中、董誥4位閣臣的應制之作,其中,于敏中《素余堂集》、曹文埴《直廬集》中收錄的內容與《皇清文穎續編》中的內容一致,而《皇清文穎續編》收錄的彭詩內容雖與玲峰詩刻殘塊一致,但與其《恩余堂經進初稿》略有不同②。《皇清文穎續編》收錄的董誥詩內容與玲峰新發現的董誥詩刻內容一致。而梁國治《敬思堂奏御詩集》中乾隆四十年七月前的應制詩內容缺載,未有發現玲峰應制詩作。現以玲峰石刻內容為基礎,以文獻內容為補充,將已知的玲峰石刻內容進行整理、校對和謄寫③,并對玲峰10處題刻進行編號(圖7)。

圖7 文中玲峰10處題刻的編號(底圖引自《三山五園舊影》,序號由作者標注)
從題刻時間來看,按照石刻內容及《乾隆御制詩文全集》《日下舊聞考》《皇朝通志》《順天金石志》等文獻,乾隆“玲峰”題額的時間在乾隆四十年,《題文源閣》與《玲峰歌》寫于“乙未仲夏中澣”,即乾隆四十年五月中旬。《再作玲峰歌》(編號4)寫于“丙申新正中澣”,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正月中旬。諸臣應制之作中,于敏中《素余堂集》、彭元瑞《恩余堂經進初稿》、曹文埴《直廬集》中的應制詩作均為編年排序,于、彭、曹3人均將自己的玲峰應制詩作系于乾隆乙未,可知3人應制之作均在乾隆四十年,應與乾隆帝作《題文源閣》和《玲峰歌》的時間相同。從玲峰詩刻的位置上看,乾隆帝石刻高于諸臣應制詩刻,這與于敏中所說的“上為摩厓書”“下附載筆榮”相印證,諸大臣詩則按其位次進行排布。總體而言,玲峰石刻是根據乾隆帝御制內容與其大臣應制內容精心策劃和布局的,完成時間約在乾隆四十年五月中旬,僅乾隆帝《再作玲峰歌》為次年正月中旬增補。
文源閣是為存儲《四庫全書》而建,于敏中、彭元瑞、曹文埴、董誥及梁國治諸臣均為四庫總裁或副總裁。那么,參與應制玲峰詩的大臣身份是否與四庫全書館總裁與副總裁有關?于敏中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四庫全書館成立時就已經是正總裁,董誥、梁國治、彭元瑞分別于乾隆四十一年、四十二年(1777年)、四十八年(1783年)充四庫全書館副總裁,曹文埴于四十四年(1779年)充四庫全書館總閱,四十五年(1780年)充四庫全書館副總裁。在參與應制詠玲峰活動時,除于敏中外,梁、彭、曹、董諸臣尚未成為四庫全書館總裁、副總裁或總閱,因此玲峰應制詞臣來源需進一步梳理。
清代南書房為文學侍從值班之所,入值者稱為南書房翰林。入值南書房的翰林多是學問優長或在書畫方面有深厚造詣的學者,清帝對入值者甚是倚重,待遇優厚。這一做法自康熙帝始,為后續清帝沿襲并成定制[36]。乾隆朝南書房進入穩定發展階段,人員保持動態而均衡的進出機制,機構文化職能進一步強化。乾隆四十年五月時在南書房的值臣僅有王際華、于敏中、王杰、彭元瑞、沈初、董誥、梁國治、曹文埴、金士松9人。9位值臣在乾隆四十年活動頗多。如乾隆四十年正月《欽定天祿琳瑯書目》校成[37],該書目《凡例》載:“乾隆四十年歲次乙未新正上浣,臣于敏中、臣王際華、臣梁國治、臣王杰、臣彭元瑞、臣董誥、臣曹文埴、臣沈初、臣金士松、臣陳孝泳奉敕編校。[38]”編校人員按位次先后排序,已知參與玲峰應制詩的于、梁、彭、董、曹諸臣均在編校人員當中,該排序與玲峰題刻相同。又如該年正月初三的重華宮茶宴上,除金士松外的南書房8位值臣均參與了《天祿琳瑯鑒藏舊版書聯句》的詩會[39]。又于該年正月下旬,乾隆帝與《欽定天祿琳瑯書目》10位編校人員對宋代宣和梁苑雕龍硯進行了鑒賞活動。此外,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完成的《欽定西清硯譜》的校訂人員亦為當時南書房值臣。以上具體案例反映出在《四庫全書》《四庫全書薈要》編纂的背景下,南書房翰林文學侍從在編纂、校訂典籍,以及與皇帝詩文唱和、書畫賞析活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綜上所述,參與應制詠玲峰的大臣應均為當時的南書房值臣。玲峰應制詩作最末者為曹文埴,因此可將玲峰應制的大臣鎖定在于敏中、王際華、梁國治、王杰、彭元瑞、董誥、曹文埴7位值臣當中,未確定的參與人是王際華和王杰中的一位。王際華自乾隆三十八年三月出任《四庫全書》總裁后,五月起又專管《四庫全書薈要》直至四十一年去世,被乾隆帝視為早期四庫館工作最有貢獻者之一。乾隆四十年時王際華并未有其他差事記載。王杰自乾隆四十年三月初六起擔任會試副考官,五月又主試八旗教習,差事繁多。相比而言,王際華更具備參加應制詠玲峰活動的可能性。結合王際華、梁國治、王杰3人墨跡與圖5殘塊上的詩刻進行判斷,梁國治、王杰書風與殘塊不符,而王際華書風與該殘塊頗為相同。王際華位次在梁國治之上,故推測該殘片為編號6詩刻的殘片,編號7的石刻即為梁國治所書。自此,參與應制詠玲峰的6位詞臣姓名、石刻位置已全部梳理清楚(表1)。至于這2塊詩刻的具體內容,有待新材料的進一步發現。

表1 玲峰石刻的具體位置和內容
清帝與南書房詞臣組織有詩文、書畫、器物等鑒賞題詠活動,其中賞石題詠活動次數較少,僅見于乾隆一朝。北京皇家園林中已知的賞石題詠活動僅有青芝岫、青蓮朵與玲峰3例。與青芝岫、青蓮朵相比,玲峰是清代皇家園林中題詠數量最多的名石,其鑒賞題詠活動留存的歷史信息最為完整,內容最為豐富。將玲峰題詠活動作為一個典型樣本進行分析與探討,有助于進一步理解賞石題詠活動的文化特征。本文圍繞玲峰詩中關于玲峰命名、形態、功能與運輸立置過程等內容進行分析。
因石比玉,以形得名。玲和玲瓏的本義都是玉聲[40],如揚雄《甘泉賦》有“和氏瓏玲”[41]113。玲瓏作明貌為后起,如左思《吳都賦》“珊瑚幽茂而玲瓏”[41]84。董誥詩中有“特達珪璋比”句,引用《禮記·聘義》:“圭璋特達,德也”[42],表明玲峰之名以石比玉。乾隆帝因玲峰“大孔小穴盡靈透”而以玲名之,并常以玲瓏、玲名命湖石石峰或能夠欣賞湖石的景點,如建福宮有特置湖石名玉玲瓏,北海畫舫齋特置湖石名小玲瓏,圓明園長春園玉玲瓏館因幾峰湖石而得名。
景物關聯,以景得名。乾隆帝因石峰聯想到棲霞玲峰池,玲峰池為棲霞山行宮十景之一,其名亦為乾隆帝所題。在玲峰名命之前,乾隆帝已3次駐蹕棲霞,在玲峰池作詩3題9首,并刻石玲峰池畔。錢維城奉敕繪有《棲霞山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該圖中玲峰池表現得清晰明確。又董誥于乾隆四十年完成《棲霞十景圖》,上有乾隆帝題詩(圖8)。從“天池一泓峰頂泌”“玲峰四面奇”“玲石攢叢中有池”“愛其峰勢最玲瓏”“諸峰圍印影玲瓏”等詩句中均可看出乾隆帝對玲峰池的喜愛[43]。玲峰置石于水池中,在靜觀峰池與其倒影的過程中體現了“會同仁智樂”的旨趣。

圖8 錢維城《棲霞山圖》(8-1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與董誥《棲霞十景圖》(8-2中國嘉德)中的玲峰池
直上而銳,以形為峰。據《皇朝通志·金石略》,乾隆朝大內御苑、離宮御苑和行宮御苑中題名為峰者,僅鷲峰、玲峰、文峰、云起峰4例,其中鷲峰是對假山的命名,“山左右有奇石,西曰‘飛來’,東曰‘玉玲瓏’。山之西穿洞口而南,洞鐫御筆曰‘鷲峰’”[44]。以峰命名置石,在乾隆朝玲峰當屬首次,與文峰、云起峰相比,玲峰體量最大。乾隆帝認為相比于青芝岫,玲峰有過之而無不及。
乾隆帝與諸閣臣詩對玲峰的特征進行了描繪。乾隆帝認為玲峰在整體上有體大、器博和玲瓏3個明顯特點。在體量上,玲峰與青芝岫被乾隆帝并稱“有奇必偶斯為伴”。從彭元瑞、于敏中“撐空十七尺”“兀然丈有七”等詩句中,可知玲峰的高度為17尺,約544cm。卡羅爾·布朗·馬龍(Carroll Brown Malone)提到了他觀察到的玲峰的高度,從臺基以上12~15英尺,折合約366~457cm,如果算上臺基高度,與詩文中記錄的高度相吻合[45]。在形態上,沿襲了以動物或植物形象形容賞石的傳統。玲峰除了被賦予“伏如老羆蹲,騫如怒虬躍”的動物形象和“簇簇棣合跗,面面華吐萼”的植物形象外,玲峰收起的頂部又被賦予五色瑞云聚集的祥瑞征兆。在肌理上,玲峰孔竅眾多,遠勝有81穴的皇山石,“萬竅以虛涵”。孔竅形態和分布則“嵌如繭甕穿,樷如蜂房絡”,且孔竅之間多有互通,“大孔小穴盡靈透”“煙開金洞淺深啟”。以上內容均能與歷史照片和現實中的玲峰殘塊相吻合,說明御制詩和應制詩對于玲峰的描述具有很高的寫實程度。
玲峰發現于西山巖穴并斧鑿而出,即“孕珍從竇穴,擢秀近郊坰”。采石過程非常不易,“初驚山容破,漸露黛痕削。汗雨聲許許,杵雷響橐橐”。山石的運輸在古代殊為不易,玲峰巨大的體量按照類似米芾的“致以百夫輦”的方法是行不通的。明代賀仲軾記載:“中道階級大石,長三丈,闊一丈,厚五尺,派順天等八府民夫二萬,造旱船拽運,派同知、通判、縣佐二督率之,每里掘一井,以澆早船、資渴飲,計二十八日到京,官民之費總計銀十一萬兩有奇。”賀仲軾還記錄了十六輪大車運輸方法:“鼎建兩宮大石……工部主事廓知易議:造十六輪大車,用騾一千八百頭拽運,計二十二日到京,計費銀七千兩而縮。[46]”《古今圖書集成·經濟匯編·考工典·奇器部》中有引重圖,“先為太平車,下有活安長輥木”,以人力絞動十字樁木而前移[47](圖9)。乾隆帝所謂“載之萬石軨”,采用的應該就是類似廓知易或引重圖的方法。

圖9 《古今圖書集成》中的《引重第三圖》(引自《對掇山建造模式與匠作工具的思考》)
將玲峰豎立在池中也頗為不易。《古今圖書集成》中“起重圖”共有6幅,第五圖說“假如石為巨重難起,即用六滑輪車井轆轤改作大輪矣。或仍不起,則從旁再置一架平安十字大輪,用四人遞轉。架上立安大輪,所轉之索其力愈大,斷無不起之理矣”。玲峰的置立比起重圖所描述的更為復雜,主要通過使用畜力,即“豎引百匹負”。
藏書安全是藏書活動中最令藏書人擔心的問題,在中國數千年的藏書史中,未雨綢繆的種種保護措施、方法和手段被利用,將防火、防水(潮)、防塵、防蟲、防曬、防盜等設計思想融入藏書環境、藏書建筑、藏書裝幀和藏書管理中。其中涉及藏書環境和藏書建筑的主要是防火,因此石、水成為藏書環境的重要主題。無論是歷史上的宛委、二酉,傳說中的嫏嬛,還是后來的寶晉齋、天一閣等,均與石有著緊密聯系。
玲峰在文源閣軸線上的立置使得藏書環境更加豐富。乾隆帝與諸閣臣詩敘述了玲峰在文源閣的作用與功能,即屏風與硯山。“樹處作華屏”“式屏文源閣”說明玲峰為文源閣之屏。樹即作門屏、照壁解。《爾雅·釋宮》:“屏謂之樹。”郭璞注:“小墻當門中。[48]”《禮記》鄭玄注云:“屏謂之樹,今罘罳也。列之為云氣蟲獸,如今之闕。”崔豹《古今注》:“罘罳,屏之遺像也。塾,門外之舍也。臣來朝君,至門外當就舍,更詳熟所應對之事也。塾之言,熟也。行至門內屏外,復應思惟。罘罳,復思也。漢西京罘罳,合板為之,亦筑土為之。每門闕殿舍前皆有焉。于今郡國廳前亦樹之。”硯山可追溯至唐代,是風景和山池的微縮形態,兼具觀賞與實用功能。宋代以后注重石硯,更有咫尺大千、天然人工之奇[49]。硯山著名者頗多,如南唐三十六峰石硯山、米芾寶晉齋硯山、米芾海岳庵硯山、陸游硯湖等,尤以米氏所藏為最著。從文源閣的視角看,玲峰及其南側假山與大的硯山無異。
以天然的巖石作為審美對象是中國特有的一種文化現象,賞石成為文人士大夫乃至宮廷文會的吟詠對象。本文在對石文化內涵、園林置石與相關文化活動總結的基礎上,圍繞清代皇家園林中著名的玲峰案例進行研究。玲峰是清代皇家園林中以峰命名的最大單體置石,也是清代北京皇家園林中題詠數量最多的名石。通過現場調研,結合歷史文獻查找和分析,確定了玲峰10塊石刻中8塊的具體內容,厘清了應制詩大臣身份,梳理了具體作者等基礎信息。玲峰鑒賞題詠活動是清代宮廷少有的以賞石為對象開展的鑒賞題詠活動,參與玲峰題詠活動的除皇帝本人外,其余諸臣均為南書房值臣。在此基礎上,圍繞已知的玲峰題詠詩,初步探討了“圭璋特達,育秀虛涵”的命名內涵,“體大器博,孔穴靈透”的形體特征,“載之萬石軨,豎引百匹負”的運輸與立置過程,以及“匯文汲古,華屏硯山”的功能作用。以上結論補充了玲峰題刻的內容,明晰了應制詩詞臣的身份,有助于理解玲峰的文化特征,提供了清代宮廷賞石活動的重要個案。
值得注意的是,歷史上賞石題詠活動留存的文獻、實物材料相對有限,難以從文獻和實物材料中窺得全貌。即便是文獻和實物材料保存最多的清代,北京皇家園林中的宮廷題詠活動對象也僅有青芝岫、青蓮朵與玲峰3例。與前兩者相比,玲峰雖被毀為數段,但其留存的文獻、實物信息最為完整和豐富,其作為典型樣本的價值應予以足夠重視,玲峰與藏書處或藏書園林的文化淵源、關系和內涵也有待進一步深入探討。相信隨著資料的不斷發掘和解讀,賞石個案和賞石題詠的文化特征將有更全面和更深入的研究成果出現。
注釋:
① 如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圖書館藏T0049號、國家圖書館館藏樣式雷圖檔074.421/20.106/1870-4:2文源閣地盤樣,均有對玲峰立樣的描繪。
② 彭元瑞《恩余堂經進初稿》自第45句起略有不同,故系于此,以便對照參考:“直擬窮二酉,奚勞辟五丁。筆峰同岝?,意匠鎮瓏玲。宛委多奇秘,嫏嬛有典型。畫疑成卦象,落欲傍奎星。積卷層巖疊,虛堂瀧水泠。命名新翰灑,借境昔鑾停。御詠詞征實,天題義勒銘。圣言群仰止,源出遠滄溟。”
③ 已知玲峰題詠題刻內容如下,編號順序與表1對應。編號1:乾隆帝御題“玲峰”二字,額章鈐“乾隆御筆之寶”印。
編號2~4因有《日下舊聞考》載,故內容未錄入。
編號5:于敏中《應制詠玲峰》,1題1首。
神皋天子都,一氣所磅礴。乃凝山骨堅,蕩之云根泊。瑰毓文石珍,符效德產博。長年泥沙湮,太古冰雪皵。風輪鼓眾竅,鐘乳滴牝壑。橫眠出磈礧,深斂入嵁崿。由來地靈鐘,其質豈薄弱。盛時不愛寶,應期得所托。初驚山容破,漸露黛痕削。汗雨聲許許,杵雷響橐橐。淘洗清脆濃,爬梳洞穴拓。輦匪千蹄牽,豎引百匹負。兀然丈有七,蒼云半空落。伏如老羆蹲,騫如怒虬躍。嵌如繭甕穿,樷如蜂房絡。簇簇棣合跗,面面華吐萼。色儗太湖潤,品逾淮山卓。貢形自多奇,數典鮮斯廓。蓮朵來自杭,岫芝阻于勺。南北固無定,后先詎相若。跡哂甘露夸,名矜棲霞躒。錫嘉肇天題,廷賞兼智樂。上為摩厓書,日月光皪皪。下附載筆榮,砂石粗珞珞。半畝正清挹,孤嶂秀且擢。位置地有宜,契合理可度。池面影四照,檐牙云一握。富哉萬卷積,壅矣百城錯。二酉接辰漢,層峰具鮮霍。嫏嬛華曾游,宛委禹是鑿。出泉逢左右,連山蘊河洛。所以茲玲峰,式屏文源閣。
編號8:彭元瑞《應制詠玲峰》,1題1首。
有美魁然質,呈材貢大廷。奧區物惟博,德產地真靈。奇石超一品,西山踞九陘。孕珍從竇穴,擢秀近郊坰。久閉塵埃臥,深藏壤戶扃。風輪吹瘦透,云岫蔚濛冥。遇合昌晨會,摉羅造化聽。誰言太湖擅,憶向勺園經。遠勝標龍井,拘虛侈洞庭。方隅非具識,南北鮮常形。創獲疑離璞,徐開訝發硎。嵌虛剔砂土,鑒空走雷霆。致以百夫輦,載之萬石軨。移來依御苑,樹處作華屏。戌削雕鎪謝,崚嶒位置寧。書城連隱隱,藝圃植亭亭。杰閣重霄矗,清波畝鑑渟。影長橫細瀔,勢儼幅高欞。眾竅穿曦魄,孤巒幻晦暝。池光痕潤碧,藜火色分青。緣趾苔文上,被崖草帶馨。撐空十七尺,得氣億千齡。寶晉夸淮泗,平泉陋醉醒。命名新翰灑,借境昔鑾停。烏速多奇秘,嫏嬛有典型。畫疑成卦象,落欲傍奎星。積卷層巖疊,虛堂瀧水泠。筆峰同岝?,意匠鎮瓏玲。睿詠詞征實,天題義勒銘。圣言群仰止,源出遠滄溟。
編號9:董誥《應制詠玲峰》,1題8首。
異石超三洞,嘉名錫九天。坤輿無愛寶,仙嶠得層巔。硉矹凌風雨,嵚崎足歲年。一從邀拂拭,新采照嵐煙。
青州傳職貢,湖石重圖經。封漫侈三品,開徒藉五丁。何如從咫尺,便自獻瓏玲。特達珪璋比,亭亭峙紫庭。
勺園空石癖,輦運未能施。自拔風塵表,爭呈巖穴奇。一朝成合璧,駢瑞儼雙芝。匼匝相輝映,安排福地宜。
窺檐倚縹緲,鷲影訝飛來。月貫珠千琲,霜披玉一堆。喁于新剔竇,剝蝕古封苔。瑰質煙霞冠,寧教佚澗隈。
幾余堪靜對,磊磊復磷磷。錘鑿都無跡,嵌洼若有神。色臨黃道正,潤漱碧池新。應笑九峰小,區區栩世珍。
匯文開秘閣,汲古富包函。不數酉陽貯,真同宛委探。五云從頂聚,萬竅以虛涵。睿性征仁壽,嵩呼愿進三。
米老皇山石,坡仙雪浪峰。當年夸勝概,得此陋前蹤。千乳垂巖鏡,孤根削玉蓉。清宵甘露盎,紫翠沃春茸。
物華方獻瑞,擢秀近文房。幾面平如拭,千尋拭欲翔。星光騰寶砌,云液灑圭章。永麗蓬壺景,瑯玕耀縹緗。
編號10:曹文埴《應制恭詠玲峰》,1題4首。
寶晉曾余海岳癖,勺園猶記大房珍。誰知芝岫披沙得,更有云根擢秀新。名借攝山天肇錫,光依藜閣地尤親。后先等是遭逢幸,拂拭居然出暗塵。
嵚奇歷落不凡材,冉冉云容廿尺堆。豈是百夫能輦致,卻疑一驚忽飛來。穿將月色重重徹,綴得苔花面面開。嗤彼壺中九華小,東坡問訊幾徘徊。
玉玲瓏與小玲瓏,久入文軒造化工。靈石巧將雙美合,奇峰涌處百層空。煙開金洞淺深啟,地縮茅山高下通。不假五丁神力鑿,天然窈窕復龍嵷。
書藏二酉古稱之,位置文源閣下宜。每滴露于和墨處,不生云亦蕩胸時。百千萬貯寶函富,八十一輪層穴奇。蘊采含輝香案側,怡情還作硯山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