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園

農民運動先驅韋拔群(1894-1932),毛澤東贊他“讀了半本馬列主義,紅了半個中國”(朱萬一:《中國少數民族革命運動史(1919-1949)》,四川民族出版社,1990),犧牲時年僅38歲。由于韋拔群犧牲較早,親人也大多遭敵殺害,傳世的文物史料很少,甚至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筆者歷時年余,在廣泛搜索有關文獻資料的基礎上,寫就此文,以期追尋這位壯族人民的好兒子、農民武裝斗爭的先驅的壯烈人生。
少有仗義 心報國志
1894年2月6日,韋拔群出生于東蘭縣中和鄉勉俄村東里屯,少年喪父,幸運的是他有一位勤奮能干的祖父。其祖父韋天寶原先靠織草鞋和砍柴維持生計,后因經營煙酒而家境逐漸殷實。韋拔群小時常與村中貧苦孩童在一起玩耍,且時常暗中接濟他們。少年韋拔群憤于社會之不公和貧富的過分懸殊,更憤恨那些為富不仁的土豪劣紳。一次,他帶領一幫窮孩子悄悄潛入武篆街上一個大財主的家,將其米柜底鉆了一個洞,讓米從柜中流出,每個孩子分得一袋米。對韋拔群“劫富濟貧”的義舉,人們暗自贊嘆,說他年紀不大卻如此仗義,將來必定是個人物。小伙伴們從此親切地稱他為“拔哥”。
1911年底,韋拔群人讀廣西法政學堂,后因反對強令給校長送禮,毅然退學。
少年韋拔群喜讀《水滸傳》等富于反抗精神的書籍,書中的主人翁行俠仗義和人民群眾奮起反抗的斗爭精神,深刻地影響著他的精神世界;爾后,他傾心閱讀《天演論》《時務報》等進步書刊,開闊了視野,增長了見識,升華了思想。
1914年秋,韋拔群為探索救國救民之路,變賣部分家產,出外游歷考察。他多次在華南地區及長江中下游地區了解人民生活狀況,在日記中記錄了這段所見所聞:“軍閥爭奪地盤,政客互奪飯碗,官僚專鏟地皮,紳士爭食弱肉,田主擄掠農民,富翁盤算貧者,兵災匪禍?!保ㄢ仔马?、龍丕澤:《東蘭出了個韋拔群》,廣西人民出版社,2011)
1915年末,韋拔群聽聞袁世凱悍然稱帝,憤慨不已,決意舉兵討袁。他再次變賣部分家產及耕牛,邀集百余青年,自購槍支,到貴州投奔蔡鍔領導的護國軍,任連副,因不滿連長虐待士兵,以“憤不平”的筆名散發傳單打抱不平,因此入獄,經人保釋出獄后人貴州講武堂學習軍事。
中共農運與農民武裝斗爭的先軀
1920年,韋拔群來到廣州,決意追隨孫中山,并加入廣州國民政府旗下的“改造廣西同志會”,在此期間結識了陳伯民、黃大權等革命戰友。1921年9月,韋拔群從廣州回到東蘭,與其戰友在東蘭武篆組織成立“改造東蘭同志會”,在右江地區首先舉起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大旗。1922年3月30日和10月28日,韋拔群先后在列寧巖和銀海洲發表文告《敬告同胞》,組織農民自衛軍(岑福山:《東蘭縣:廣西農民運動的發祥地》,載《中國老區建設》2006年第3期)。
1923年夏,韋拔群在原有農民自衛軍的基礎上,建立了一支擁有1000余人的東蘭農民武裝,并在當年7月初、7月底、10月下旬,3次組織農民自衛軍攻打東蘭縣城。其中,農民自衛軍在10月下旬第3次攻打東蘭縣城取得成功,韋拔群主持召開群眾大會,公布廢除各種契約,取消一切苛捐雜稅、提倡民族平等和男女平權四項政策;宣布東蘭公民會代表參加縣議會,主持縣政(何成學:《韋撥群創建左右江革命根據地的若干問題研究》,載《傳承》2019年第4期)。
1925年以前,廣西還沒有中共組織的革命活動,但韋拔群已經一直在自發地搞農運和進行農民武裝斗爭。在他的領導下,廣西右江地區成為中國土地革命前期農民運動發展得最早、最好的地區之一,為后來建立紅七軍和右江革命根據地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雖然韋拔群在全國率先自發地搞農民運動,但如何將農民運動引向正確的道路,他心中還是有些疑慮的,急需科學的理論作指導。為了探索真理,他于1925年1月到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進行學習培訓。在這里,韋拔群結識了中共農運領袖彭湃等人,聆聽他們的教誨,深受啟發,心里亮堂了許多,馬列主義理論水平得到提高,并懂得用馬克思主義階級的觀點分析問題。3月,韋拔群回到東蘭,他把鄉親們集中起來,號召大家團結一心、成立農會,積極開展農民運動。
在開展農民運動的過程中,韋拔群十分注重民族團結和群眾工作方法。其時,左右江地區是壯、漢、瑤、苗等民族聚居地,其中壯、漢、瑤分別占這一地區人口總數的85%、10%、4%,其他民族占1%,由于歷代反動統治階級實行民族歧視和分化政策,造成各民族間的隔閡甚至仇恨。韋拔群在開展農民運動的過程中,十分尊重瑤、苗等少數民族同胞,對少數民族同胞采取民族照顧政策,開辦農民運動講習所,給瑤、苗等少數民族同胞留下一定的名額,促進了民族團結與和諧,使農會組織形成了很強的凝聚力(劉紹衛:《韋拔群民族團結思想的歷史演進》,載《百色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韋拔群宣傳農民、發動農民,在方法上十分接地氣。右江地區盛行山歌,韋拔群創作革命山歌,以山歌揭示社會不公,宣傳革命思想,點燃革命斗志,激勵群眾堅定理想信念。如《鬧起革命把頭抬》:“右江青,紅河紅,天下工農一樣窮。為何窮?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剝削我們工與農。工與農,快起來,鬧起革命把頭抬?!?925年至1927年,韋拔群在東蘭開辦講習所時,組織人員將馬克思主義理論內容編寫成山歌,供學員學習和傳唱,韋拔群創作的《革命歌》《列寧革命得成功》《革命跟列寧》《青年革命歌》《農民協會得成立》《拂曉沖破衙牢》《如今瑤胞得解放》《自由婚姻真瀟灑》《辦起農協清罪惡》等山歌有著廣泛的影響(瞿久淞:《韋拔群對廣西早期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歷史貢獻》,載《百色學院學報》2020年第2期)。
韋拔群還善于用生動的比喻講授革命道理。例如,他在講團結的重要性時,用一根竹筷和一把竹筷作比喻開導農民:“一個人勢單力薄,只要我們貧苦農民抱成一團,就能形成‘折不斷’的巨大力量,就能打倒軍閥和土豪劣紳。”(張隆康:《論韋拔群的統戰工作》,載《傳承》2016年第10期)韋拔群對農民的宣傳教育和鼓動,對農民運動起到極大的推動作用,當時的《東蘭縣政紀要》稱:“本縣自民國十年間……韋拔群倡行共產,一般青年群眾,受其邪說煽惑,趨之若鶩。”(黃現瑤等:《韋拔群評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在韋拔群等人的領導下,東蘭的農民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1925年,“到八九月間,東蘭縣便成立了70多個農民協會,擁有會員兩萬余人”(中共廣西壯族自治區委員會宣傳部:《壯族人民的好兒子韋拔群》,廣西人民出版社.2011)。1926年11月,中國共產黨在東蘭縣成立黨支部,在共產黨的直接領導下,東蘭農民運動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當年全縣有11個區、134個鄉建立了農民協會,會員達8.7萬人,位居廣西各縣之首。12月5日,中共中央局在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稱韋撥群“在東蘭已成了海陸豐之彭湃,極得農民信仰”(苗體群:《韋拔群生前死后鮮為人知的故事》,載《黨史博采》2009年第11期)。
韋拔群開辦農講所、領導農民運動,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對此既心中害怕又充滿仇恨,他們污蔑韋拔群為“土匪謀叛”。1925年12月21日,縣知事黃守先伙同土豪,率領民團、縣警數十人圍攻農講所。韋拔群帶領農民自衛軍進行反擊,黃守先敗退到縣城,以“土匪謀叛”罪向新桂系主政下的廣西當局誣告,并請求出兵剿殺東蘭農運。1926年1月,新桂系第一軍第一獨立旅旅長劉日福派團長龔壽儀到東蘭武篆鎮壓。2月5日,龔壽儀團伙同東蘭民團數千人,將東里屯和武篆11個村屯燒光搶光,西山10個峒場和江平鄉一帶的村屯也被燒劫一空。喪心病狂的敵人不僅燒了韋拔群家,還將其祖墳掘地三尺。在1926年1月、2月,東蘭縣被殺害者多達500余人,造成了震驚全國的“東蘭農案”。
面對反動軍閥的血腥鎮壓,韋拔群帶領革命群眾進行了有理有節的斗爭。他派出陳伯民等人代表東蘭農會,到南寧向國民黨廣西省黨部控告新桂系反動軍閥對東蘭農運犯下的罪行,并將事實真相以《快郵代電》發給廣州國民政府,國民黨中央黨部,廣西黨政軍各界、各工商會、團體和報館。迫于廣州國民政府和廣西國民黨左派的壓力,廣西當局派國民黨廣西省黨部農民部部長陳協五赴東蘭調查“東蘭農案”的事實真相,并寫出調研報告。在各方的努力和斗爭下,“東蘭農案”的事實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廣西當局對受害農民給予了撫恤,免除一年賦稅,賠償了農會的損失,龔壽儀、黃守先等人也受到應有的懲罰(張隆康:《論韋拔群的統戰工作》,載《傳承》2016年第10期)。韋拔群領導農運的勝利,極大地提高了他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夯牢了右江地區的群眾基礎,為百色起義打下堅實的基礎。
百色起義的主要領導成員
1926年4月,中共在廣西南寧籌備黨組織建設,廣東省委派余少杰、嚴敏到廣西發展黨的組織。10月,陳洪濤、嚴敏、陳鼓濤一行到達東蘭協助韋拔群領導農運,與中共黨員、東蘭代理縣知事陳勉恕一起于同年11月籌建東蘭黨支部,陳洪濤任書記,韋拔群光榮地成為中共預備黨員。
當時有的特委領導在對韋拔群的認識上存在著一些偏頗,認為右江農運是豪俠式運動,韋拔群是“英雄式領導,突出的是個人主義”,故韋拔群直到1929年8月才轉為中共正式黨員。
韋拔群在入黨申請書上寫下鏗鏘的誓言:“吾拔群,愿把五尺之軀交給黨,跟黨鏟除天下不平,建立一個平等的新社會。熱烈而生,熱烈而死?!?/p>
隨著廣西革命形勢的好轉,中共中央派鄧小平等同志到廣西指導革命工作,與時任廣西農協副主任的韋拔群一道商討革命事宜。韋拔群十分注重對廣西國民黨上層的統戰工作,當時廣西是由國民黨左派開明人士俞作柏、李明瑞主政,韋拔群分別派陳伯民、黃榜呈從中斡旋,以爭取其對廣西農運的支持;鄧小平也多方努力,俞作柏、李明瑞最終同意開放農運,俞作柏還撥300支槍、2萬多發子彈武裝東蘭農軍,同意東蘭農軍300多人到南寧接受正規軍事訓練,并任命陳伯民、黃大權、黃書祥等一批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出任左右江各縣縣長。在鄧小平、韋拔群等人的積極推動下,俞作柏、李明瑞釋放了在“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時桂系軍閥逮捕的共產黨人和工農群眾,并把中共派來的一些干部安排在其軍政機關任職,如陳豪人任省政府機要秘書。他們拒絕蔣介石來桂人員,對罪大惡極的反動分子進行懲辦,這些卓有成效的統戰工作助推了廣西革命形勢向前發展。經過多方努力斡旋和改造,廣西教導總隊和警備第四大隊完全由中國共產黨掌握,中國共產黨的影響力在廣西得到極大的提升,夯實了右江地區革命根基。
1929年10月,俞作柏、李明瑞在條件尚未成熟的情況下反蔣倒蔣失敗,招致桂系卷土重來,廣西革命形勢迅即處于危急狀態。中共廣西特委決定,將教導總隊、警備第四大隊和黨的一批干部近2000人撤到右江重鎮百色,部署武裝起義。
同年12月11日,張云逸、陳豪人、韋拔群、龔楚等在百色領導起義(11月中旬,鄧小平已去上海,1930年2月回到龍州),成立了紅七軍,龔楚主持起義大會,陳豪人宣布紅七軍編制,鄧斌(鄧小平)為黨代表即政委,同日,在平馬鎮(今屬田東縣)召開右江地區第一屆工農兵代表會議,選舉產生右江蘇維埃政府。此前,11月初,受委派到上海向中央匯報工作的龔飲冰回到百色傳達中央指示,鄧斌為紅七軍、紅八軍總政委,張云逸為軍長,陳豪人任政治部主任,龔楚任總參謀長,韋拔群為第三縱隊司令員。
百色起義的過程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韋拔群等同志在中共統一部署下,領導右江各縣農民武裝配合廣西警備第四大隊,紛紛開展打擊土豪劣紳、肅清反動勢力、奪取政權的斗爭。東蘭、鳳山、奉議、恩隆、思林、果德、向都、鎮結等縣都先后成立革命委員會,拔掉百色外圍的反動據點,為百色起義掃清了道路,由此拉開百色起義的序幕,在此基礎上進入第二階段,即百色起義階段。在第一階段的斗爭中,韋拔群親自領導的東蘭農民武裝有特殊重要作用,它是右江各縣農民武裝斗爭的先鋒和策源地,是右江建立起來的第一個紅色政權,對右江各縣的農民武裝斗爭起到示范和推動作用。當時整個紅七軍總兵力4000余人,韋拔群率領的東蘭、鳳山2000余農軍成為紅七軍的主要力量。
百色起義的成功,韋拔群居功至偉。正如袁任遠等所說:“廣西右江地區地處桂、滇、黔三省交界,原來就有我黨的工作基礎,特別是農民運動領袖韋拔群同志,素孚眾望,即使在大革命失敗后的白色恐怖時期,這里革命斗爭也沒有停止過?!保ā都o念百色起義》,載《人民日報》1981年12月11日)張云逸也說:“革命武裝的發展,必須依靠地方黨和廣大群眾。當時,廣西還有韋拔群同志領導的一支群眾武裝在右江地區堅持武裝斗爭,黨和群眾的基礎較好?!薄拔覀內绻坏接医彤數氐母锩罕姇希愫茈y在短時間內建成紅七軍和得到鞏固、發展?!保ā缎腔鹆窃返谝痪硐聝?,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留守根據地 血灑右江
1930年10月2日,中共中央南方局指示紅軍北上攻打柳州。根據中央決定,紅七軍下轄的3個縱隊分別改編為十九、二十、二十一師。其中紅二十一師的絕大部分官兵和裝備分別編人十九、二十師。全軍主力北上攻打柳州、桂林等城市。改編后的紅二十一師只有80名體弱多病的同志和一些破舊的武器,由師長韋拔群、政委陳洪濤率領,留守右江革命根據地。韋拔群顧全大局,堅決服從組織的決定,帶領80余人槍的紅二十一師返回東蘭(苗體群:《韋拔群生前死后鮮為人知的故事》,載《黨史博采》2009年第11期)。
在主力部隊北上前,鄧小平和鄧拔奇(中共中央南方局代表)親赴東蘭武篆,同韋拔群一起研究發展和壯大右江根據地,鄧小平提出“加緊土地革命工作,擴大紅軍,以東、鳳為中心,用游擊戰術向都安推進”的戰略決策。就在紅七軍主力離開右江月余,韋拔群領導的紅二十一師由原來的80余人迅速發展到3個團和2個獨立特務營,總共3000余人。
紅軍主力北上后,桂系白崇禧率數千之眾的國民黨軍隊,對右江蘇區進行大規?!皣恕?。1931年春到11月間,右江根據地軍民在韋拔群指揮下,運用游擊戰術粉碎了國民黨軍兩次“圍剿”。1932年8月,白崇禧又率近萬人的國民黨軍隊對右江根據地的中心地帶東蘭縣西山進行大規模的“圍剿”。韋拔群避敵鋒芒,將隊伍化整為零,開展游擊戰。1932年10月18日,韋拔群帶領韋昂(韋拔群侄子)、羅日塊兩名警衛員秘密來到賞茶洞開會,賞茶洞位于東蘭縣東里屯韋拔群家鄉附近,當晚,韋拔群發高燒。其時反動當局正以1400塊大洋懸賞韋拔群的人頭。韋昂趁夜幕回到家中,韋昂的老婆陳慶蘭(小名陳的白)為人性貪,勸韋昂殺了韋拔群然后去領賞錢,韋昂被說動。19日凌晨,韋昂從家中回到賞茶洞,向高燒中的韋拔群頭部開了兩槍,并殘忍地割下韋拔群的頭顱,迅速逃離,狂奔下山。
當韋昂提來韋拔群的頭顱討要賞錢時,國民黨桂系當局卻賴賬不給。韋昂幾經吵鬧后,方得500塊大洋賞錢,然后帶著老婆逃到南寧藏起來,500塊大洋花完后便去販賣煙土。不久,右江革命根據地地下黨知悉韋昂的行徑,在他販賣煙土的必經之路將其槍決。
陳慶蘭聽到韋昂被處決的消息后,立即從南寧逃到融縣(今屬融水苗族自治縣),改名換姓嫁給當地一裁縫匠。1964年6月,融水開展“四清”運動,要求每個外來人口都必須如實地交待自己的歷史,陳慶蘭在躲藏32年后最終伏法。
韋拔群犧牲后,東里屯的群眾冒著生命危險,將韋拔群的遺骨秘密地安葬在東里屯的特牙山上,并在墳上建了一座小廟,起名為“紅神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為了紀念韋拔群烈士,人民政府將他的遺骸重新安葬于東蘭革命烈士陵園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