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敏,古靖淇
(華南師范大學 城市文化學院,廣東 佛山 528225)
疾病是人類的基本經驗之一,它貫穿整個人類史,沒有一個人能逃脫疾病。疾病在文學創作中往往被用以襯托人物的憂郁、悲慘與孤獨,它制約著主人公的氣質與情緒,最終在作品的美感層面體現出來。以疾病及其情感、心理體驗為書寫對象的文學創作,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是作者悲劇性人生體驗和心靈磨難的真實寫照,也是作者對社會現實的深層思考。《聊齋志異》作為文言志怪小說的巔峰之作,其中涉病作品共計188篇,占總篇目比例約38%。作者對疾病進行藝術加工,為疾病賦予超越生死病痛的內涵,以疾病隱喻無法超越的欲念本能、無可奈何的時代悲劇以及避無可避的命運之殤,借此探討生命本質層面的缺憾,展現無法逃脫的命運悲劇,呈現了病態、傷感的美學風格。這反映了蒲松齡對社會和命運認知的漸進、深入與超越的演化過程,展現其深切的悲憫情懷。
就文學生產而言,疾病是一種生物表征,也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文學作品中的疾病書寫,實則是現實的苦惱和人生困境的表現,是含有作者心態、人生苦難的心理學隱喻。
“本能”,即人與生俱來的能力和欲望,任何一個人都無法逃避或完全摒棄自己的本能。[1]在《聊齋志異》疾病書寫中,人性本能通常被過度抑制。當人的本能被長期抑制卻無法超越本能時,人便開始走向無可救贖的生命深淵,表現為本能的過度放縱和欲望的極度擴張。這是人繞不開的欲望陷阱,展現了丑陋的生命真相,引發讀者痛苦、惆悵和哀傷等復雜的審美感受。
本能作為人類最原始的生命沖動,常常受到主體意識、生命倫理和道德準則的制約和壓抑。在長期的壓抑下,人如果不能通過合理的途徑宣泄這種生命沖動,可能就會開始感到痛苦、焦慮,甚至導致疾病。在《聊齋志異》中,因本能沖動無法得到宣泄進而患病的“患者”不在少數,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便是“相思病患者”。例如,《嬰寧》中王子服對笑顰如畫的嬰寧一見傾心,“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驚鴻一瞥后,“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2]這顯然是陷入愛河無法自拔,卻又恐無法再見嬰寧而產生的相思病。在好友吳生告訴他嬰寧是他的表妹且尚未婚配后,他感到自己的感情與沖動可以找到合理途徑進行宣泄,便懷揣著迎娶嬰寧的希望逐漸康復了。再如,《葛巾》中,常大用在花園中偶遇一年輕女子與老婦人,偷看一眼后被女子的容貌所震驚,卻被兩人發現。他又羞又愧,“意女郎歸告父兄,必有詬辱之來。偃臥空齋,自悔孟浪。竊幸女郎無怒容,或當不復置念。悔懼交集,終夜而病。日已向辰,喜無問罪之師,心漸寧帖,而回憶聲容,轉懼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2]467常大用在花園中總計遇見年輕女郎和老婦人兩次,都因顧及禮節而“從容避去”。但就在常大用第二次避開她們時,偷偷瞥了一眼年輕女子,立刻便陷入愛河,“眩迷之中,忽轉一想:此必仙人,世上豈有此女子乎!”[2]467常大用在社會倫理與道德準則之下抑制自己的人性,他已對牡丹仙女動心,卻甚至不允許自己偷偷看她一眼。他既后悔于自己偷看女子的孟浪行為,又害怕女子的家人找他麻煩,再加上對女子的思念,多重情緒交織之下病倒,這足以說明當人的本能無法通過合理途徑進行宣泄時,就會對人的心理健康與生理健康產生負面影響。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提出:“人類是從野獸開始的,因此,為了擺脫野蠻狀態,他們必須使用野蠻的、幾乎是野獸般的手段,這畢竟是事實。”[3]人是欲望的動物。當人類的欲念與本能長時間無法得到滿足,就會逐漸朝非自然方向發展,呈現為欲望的擴張與本能的放縱,這可能會導致主體患病、死亡,使人性的丑陋面暴露得淋漓盡致。在《聊齋志異》疾病書寫中,具體表現為“失德病”與縱欲過度。“失德病”,即“患者”因品行不端,故靈魂在地獄受罰而在陽間表現為患病。例如,《厙將軍》中,祖述舜厚待下屬厙大有,多次提拔他,給予他高官厚祿。但厙大有卻認為自己大勢既去,于是出賣了上級;很快,厙大有便夢見了冥司,冥王命令小鬼用沸油澆他的腳,醒來后“足痛不可忍,后腫潰,指盡墮;又益之瘧。”[2]237厙大有受盡祖述舜的恩惠,卻因自保的本能出賣了恩人,冥王以沸油澆其足來懲罰他的不義。誠然,自我保護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但厙大有不顧往日的恩情,背叛恩人,這是一味放任自己本能而不顧基本道德的行為。再如,《閻王》中,李久常的嫂子善妒,對丈夫有著極強的占有欲,因此用針刺入小妾的腸中。她對于丈夫的愛已經發展到了病態的地步,連最基本的道義操守也拋之腦后。弗洛伊德指出:“那些從未超越本我的愿望性沖動,甚至還有因壓抑而陷于本我的種種觀念,實質上都是永恒的;即便經過數十年之后,它們仍然顯得象是剛產生的一樣。”[1]82由此可見,沒有通過合理途徑宣泄出來的欲望與本能,終將通過惡性行為進行排解,釀成悲劇。
縱欲過度也是人無法控制自身欲望的一種表現。例如,《蓮香》中,桑生無法抗拒狐妖的美貌,不聽蓮香的勸阻而多次與狐妖李氏交歡,他的身體狀況也由此每況日下,從“神氣蕭索”,到“脈拆拆如亂絲”,最后竟發展到“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饘粥一甌。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沉綿不可復起。”[2]70桑生沉溺于狐妖李氏的花言巧語之下,一味縱容與發泄自己的淫欲,甚至懷疑蓮香是因嫉妒才讓他遠離李氏。在《土地夫人》中,王炳與土地夫人多次交歡;半年后,王炳病臥在床,無法起身。即便如此,王炳也不控制自己的淫欲,“美人來更頻,家人都能見之。”[2]184最后,王炳氣絕身亡。再如,《賭符》中,一群好賭的族人與同樣好賭的僧人賭博。對此,蒲松齡點評道:“天下之傾者,莫速于博;天下之敗者,亦莫甚于博。入其中者,如沉迷還,將不知所底矣。”[2]133可見,人一旦過份縱欲,便會陷入不理智的狀態,弗洛伊德將這種結果稱為“本能走向反面。”[4]
蒲松齡以冷眼看待丑陋的人性,這種審美心態是基于他的人生體驗而形成的。蒲松齡生活于明末清初,接連的戰亂和天災讓百姓無法生存。在他的幼年時期,滿清入關,制造了如“揚州十日”屠城等一系列慘案。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曾描述過這樣一個場面:“乙酉,方兵劃江而守,雖魚艖菱舠,收拾略盡。墳垅數十里而遙,子孫數人挑魚肉楮錢,徒步往返之,婦女不得出城者三歲矣。蕭索凄涼,亦物極必反之一。”[5]在亂世之下,人們為了生存只能暫且放棄所謂的道德,人性中原始的惡暴露無遺,欲念開始無限膨脹。蒲松齡自幼接受正統的儒家教育,傳統儒家道德思想在他的腦海中已經根深蒂固。但他的青壯年時期都在戰亂與動蕩之下度過,這在他的內心深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他心痛不已卻又無可奈何,只能通過塑造一個個被欲望淹沒的人物來表達那些不可言語的、哀傷的審美感受,這也昭示了其審美期待,即以疾病書寫影射亂世下生命本能的非自然化發展。無論是天然人性的過度抑制化,還是過度抑制后造成的欲念膨脹化,其根本原因都是人的本能欲念與病態、混亂的封建社會之間的矛盾。在沖突之下,人的存在逐漸異化,最終只能走向生命本能的毀滅。蒲松齡以此寄喻他對人的生命存在的悲觀心理以及對社會、歷史和文化的深沉思考。
早在古希臘時期,哲學家柏拉圖就在《國家篇》《政治篇》中將疾病的隱喻擴展到社會政治領域,他將社會比作家庭和身體,認為機體健康的社會就會井然有序、正常運轉。《聊齋志異》寫于蒲松齡的壯年時期,即明末清初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最為深重之時。因此,他對社會的不公與黑暗深有體會。他在《聊齋志異》疾病書寫中,以揭露社會之悲劇作為審美創作目標,以表現布衣之怒火作為審美創作心態。換言之,疾病書寫在一定程度上隱喻了社會的不正常發展,是我們窺探社會風氣的洞口。同時,“患者”的發病身亡隱喻了人們面對無法選擇之時代、無法逃脫之思維的無奈與絕望,死亡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他們面對社會苦難與生命悲劇的終極選擇。
如,《連城》中,喬生愛慕史孝廉之女連城,但史孝廉卻欲將連城嫁于鹽商之子王化成。連城聽到這個消息后便一病不起,需要一錢男子的胸部肉作為治病的藥引。此時,作為未來丈夫的王化成態度極為惡劣。于是,走投無路的史孝廉只能放出消息:“有能割肉者妻之”;喬生聽聞后,“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褲,僧敷藥始止。”[2]114正當史孝廉要將連城嫁于喬生時,王化成大怒,甚至要去報官。因而史孝廉只能再將連城嫁給王化成,聽聞這個消息的連城舊疾復發而亡。在這個故事中,一對有情人因種種原因只能陰陽相隔,間接說明了社會的不堪。首先,喬生只是個窮小子,而王化成是家財萬貫的鹽商之子。因此,史孝廉不顧女兒的意愿,甚至未曾考察王化成的人品便強硬定下了這門婚事,足以說明史孝廉的專制與貪財。其次,連城病重時,王化成作為未來丈夫不施以援手,當她被喬生救活后卻不愿退婚,可見他是不仁不義且好色之人。再次,王化成聽聞連城即將嫁給喬生便憤怒地要去報官。但史孝廉并沒有與不仁不義的王化成對峙公堂,而是再次選擇將女兒嫁給王化成。這個決定辜負了喬生的救命之恩,也導致了連城的死亡。雖說連城最后死而復生,但這畢竟只是作者美好的想象。在現實生活中,許多“連城”就此凋零。連城在這個故事中共發了兩次疾病,疾病的苦楚暗示了她所遭受的不公與痛苦。作者以連城的病隱喻百姓伸冤無門、權貴欺壓百姓的黑暗社會,通過花季少女連城的毀滅,使作品的悲劇精神充分體現,給人們帶來強烈的悲劇審美感。
再如,《葉生》是由社會悲劇造就命運悲劇的典型篇章。葉生極有才華,“文章詞賦,冠絕當時”,但是“所如不偶,困于名場”[2]23。葉生憑借自己的才華,有幸得到了丁公的賞識,但再放榜時卻又名落孫山。從此以后,他便“形銷骨立,癡若木偶”,“服藥百裹,殊罔所效”[2]24。最后終于高中,卻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就病死了。葉生的疾病是心疾,他至死都想金榜題名,衣錦還鄉。他無法接受自己極有才華卻屢次名落孫山的命運,也不能接受自己無法養活家人的現狀。通過科舉高中來改善生計、光耀門楣已經成為了如葉生一般的讀書人的執念,疾病在此處代表了科考的執念給書生們帶來的沉重的心理枷鎖。蒲松齡以葉生寫自己,也描繪了封建時代如何造就失意文人的命運悲劇。科考對于讀書人而言看似只是一個個人選擇,但實質上是命運的桎梏。所以書生們通過一次次參加科考以求高中來抗爭命運,但絕大部分書生終究只能深陷落榜的命運悲劇之中無法自拔。
從更深層面而言,“患者”病發而亡在一定程度上隱喻了如連城、史孝廉和葉生一般無權無勢之人在面對不可回避的生命苦難時所做出的終極選擇。人無法選擇自己所處的時代與民族,也永遠無法超越自身的時代局限性。面對無法選擇、無處可逃的時代與宿命,儒家提倡以隱忍、順其自然的態度面對之。因此,在生活困頓時,逆來順受、順其自然已經成為了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雖說蒲松齡在撰寫《聊齋志異》時,有意或無意地模糊了故事的時代背景,但總體而言,主人公所處的時代、擁有的思想等都不會超出封建社會的范疇。連城、史孝廉和葉生都是普通百姓,連城盡管百般不愿也選擇聽從父親的意見嫁給不仁不義的王化成;史孝廉在王化成的威逼利誘下只能將女兒嫁給他;葉生更是將一生都用在了科考場上,死不瞑目。他們或許有過反抗的心,但他們最終都選擇了以順其自然的態度面對無法抗拒的苦難,直到走投無路的那一刻便將生命的毀滅作為自我解脫的終極選擇。
從悲劇美學的角度分析,《聊齋志異》中的人物,最大的悲劇并不是面對這個動蕩的時代,而是無法逃離這個可怕的命運。一方面,王朝易代帶來的戰爭對于普通百姓而言是滅頂之災,人們的財產、土地,甚至是生命都處于風雨飄零之中;另一方面,百姓面對慘烈的戰爭、不公的社會與凋敝的生命,就算是心懷不滿,民族特性也使他們選擇順其自然,表現出最大程度的忍耐與順受,無數個如葉生、連城和喬生一般的小人物在時代的洪流下靜靜地死去。他們無法拒絕民族賦予他們的隱忍思維,受限于封建時代下無法輕易改變的平民身份,只能忍受不公的命運,并承擔命運所賦予的一切災難和不幸而活著。無法選擇的時代、無法逃脫的思維和無可奈何的悲劇命運,才是普通百姓真正的悲哀。在疾病書寫中,這類小人物身份卑微,卻帶給讀者強烈的悲劇審美感受。蒲松齡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作為一名封建社會失意文人的生命體驗與現實感受,從而使《聊齋志異》不僅限于世俗娛樂的性質,而進入了具有哲理性的藝術審美的境界。
《聊齋志異》疾病書寫,大致可以分為“生理因素”或“心理因素”兩種疾病書寫類型[6]。蒲松齡結合自身的疾病體驗與生命認知,以“患者”命運中的橫禍飛災揭示生命的脆弱與命運悲劇的不可預測性,觸及到人類命運本質層面上的缺憾,以人之尊嚴為審美價值追求,彰顯了人的價值和尊嚴。
災難會在人們毫無察覺的時候悄然降臨,甚至來的毫無理由,它讓人們陷入痛苦,甚至使許多善良、美好的生命猝然停止:“人的生存大致說來是一種悲慘、可憐的宿命,它遭受難以勝數的災禍和不幸的襲擊。”[7]例如,《龍戲珠》中,齊東縣令徐公家中發現了一只大蜘蛛,好心的徐縣令便每天都讓奴婢給它些食物。如此過了一年有余,蜘蛛突然來到徐公面前;徐公與家人見此景,非常害怕。緊接著,“雷霆大作,闔家震斃。移時,公蘇,夫人及婢仆擊死者七人。”[2]327目睹了一切的徐公大病一場,也死去了。此篇中的徐公即徐國珍:“徐國珍,興學校,恤孤貧,治獄廉明,尤喜息訟,士民悅服,遠邇歌頌,汛古遺愛也。?邑頑戶詭書積年逋欠,公力除夙弊,設法千馀金賠補,錢糧頓清,至今官民受益焉。城隍廟設主崇祀,亦以志不忘云。”[8]可見徐公生前為人正直、清明。因此“柩發之日,民斂錢以送,哭聲遍野。”蒲松齡在“異史氏”中憤憤寫道:“聞雷霆之擊,必于兇人,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慘毒?天公之憒憒,不已多乎!”[2]327在中國古代民間的認知中,雷霆是上天對惡人最嚴厲的懲罰之一。他一方面譴責了上天為何如此殘忍,帶走了一個廉吏;另一方面,他也通過徐公一家遭受的無妄之災向讀者展示了不可預知的命運悲劇。
在這類故事中,主人公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遭受了本不應遭受的厄運。他們或因災禍而患病,或因災禍而病情加劇。疾病在此類故事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具有多元化的隱喻作用。
一方面,疾病隱喻了生命之易逝,這源于蒲松齡長期的疾病體驗。疾病給蒲松齡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一方面,蒲松齡長年患病,這使他的肉體飽受折磨;另一方面,疾病更是屢次帶走了蒲松齡的親友,給他的精神也帶來莫大的傷害。三十歲時,蒲松齡經歷了喪父之痛。四十一歲時,其母董氏病逝,他寫《降辰哭母》;年近六十,其妻劉氏病逝,他悲痛道:“聞君病方劇,憂心殊炳炳”[9];年近古稀,蒲松齡的稚孫病亡。白發人送黑發人之傷痛極大地打擊了蒲松齡,寫“眼淚忍不流,鼻酸不成涕”[9]1923。除了至親,好友畢刺史突然病故,王如水病情反復直至病亡,袁藩東抱負未成卻飲疾而逝。這樁樁件件都使蒲松齡受到了相較于自己患病還要沉重的精神打擊。因此,在蒲松齡看來,生命是很脆弱、很短暫的,疾病是橫在生命與死亡之間的界線。在《龍戲珠》中,徐公躲過了雷擊,卻逃不過疾病,他在疾病中帶著對家人的思念和對命運的不滿掙扎著死去。太守的孩子染上了死亡率極高的天花病,這已是他命運中難逃的一次劫難,于重寅的驢更是加速了他的死亡。人生匆匆不過百年,蒲松齡以“患者”的痛苦甚至是死亡,表達其悲觀的生命意識。
另一方面,疾病隱喻了不可預知的命運悲劇,揭露了人生的無常。在《放蝶》和《龍戲珠》中,正是無數個“偶然”注定了一個人的未來乃至是命運。宿命看似必然,實則隱藏于“偶然”之中。蒲松齡深切地體會到現實世界的不圓滿,以疾病暗指不可預測的生命悲劇,并指出了一個殘忍的真相,即沒有人能逃脫疾病,也不可能擺脫生有所限、禍福難測的生命法則,有些命運悲劇注定避無可避。
蒲松齡以此展現了他對現實生活的悲劇性審美感受,在他的悲觀意識基礎之上建立了獨特的審美價值取向,即以疾病書寫隱喻無可避免的命運之殤,從而弱化讀者的精神痛苦。他生活于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最為激烈的明末清初,這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固有的社會秩序所余無幾。作為知識分子的他,明白個人力量的有限性,更了解生而為人的苦難,也更能體會到人存在于世界上的悲劇性地位:“北邙芳草年年綠,碧血青燐恨不休”[9]1605,“青草白沙最可憐,始知南北各風煙”[9]1574。
《聊齋志異》中也有不少關于慘切社會景象的描寫。在他看來,百姓承受的苦難已經太多了,他們所承受的遠比文字所描寫出來的要更加直接與尖銳。因此,他并不追求所謂的“反抗苦難”,而通過疾病隱喻無可避免的生命悲劇。他在書中塑造了許多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他們承受著悲劇的命運而咬牙生存,卻輕易地被疾病、戰亂和意外奪走生命。他們不對自己的悲劇負有任何直接的責任,卻不可能從根本上逃脫不可預測的災禍,只得被迫承受了一切。“人的悲劇不僅僅是由于人的道德品質造成的,也不僅僅是由于社會原因造成的,同時還因為人無法從根本上超越自己而造成的。在人之外還有一個更巨大的力量制約著人、人的命運和人的發展,人沒有左右自己全部命運的自由性。”[10]人的存在本身就具有不可克服的矛盾。他將這層深刻的生命哲理蘊含在一個個看似“大團圓”的悲劇中,為百姓提供消除這種苦難的方式,幫助他們找到精神的宣泄出口,從而弱化痛苦。這體現了蒲松林深刻的悲憫意識,不同于強者對弱者的憐憫,他展現了對于“人”的同情與理解,彰顯人的價值與尊嚴。正因為他感受到了人存在的悲劇性,才能通過自然樸素的審美創作手法將其刻畫,為《聊齋志異》疾病書寫帶來無限的思考空間。這層潛伏于鬼怪故事之下的深刻用意,也為疾病書寫帶來了更廣闊的審美空間。
綜上所述,《聊齋志異》的疾病敘事及其人物形象塑造,為讀者呈現了一個奇幻絢麗的審美世界,而疾病在其中起到重要的隱喻作用。蒲松齡憑借筆下五花八門的疾病、亦醫亦巫的醫術、性格立體的各式人物,多角度體現了他對于人性、時代與命運的深層思考,呈現出一種病態、傷感的美學風格,展現了其深切的悲憫情懷。同時,蒲松齡以現實人生的清醒悟性直面慘淡的人生,借鬼怪狐神抒發其在悲劇人生中的心理感受,進而形成了獨特的審美趣味,為疾病書寫與疾病隱喻構建了更為廣闊的審美空間和藝術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