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與布恩迪亞家族

曾有人說魔幻現實主義杰作《百年孤獨》讓人昏昏欲睡，或因其獨特的敘述方式、巨大的情節容量及循環往復的人名設定。但在細讀中，我卻發現了一條有趣的小徑，即循物象進入情節、人物乃至主題，尋微探幽，奧妙無窮。今天，先來說說螞蟻和布恩迪亞家族。

《百年孤獨》中，螞蟻共出現25次。從螞蟻種類來說，主要有“白蟻”和“紅螞蟻”;從全書分布來看，螞蟻出現在中后部分，從第9章敘寫奧雷里亞諾上校看到“房梁上白蟻蛀痕縱橫”始，到第20章“最后一個正被螞蟻吃掉”終;從敘寫疏密來看，呈現由疏到密的規律，從第9章僅出現1次，到第20章共出現9次;從螞蟻產生的威力來說，與日俱增，從螞蟻只導致房梁上有蛀痕，到最后“全世界的螞蟻一齊出動”，吃掉布恩迪亞家族的最后一代。

經受百年孤獨的布恩迪亞家族是怎么消失的？作家在小說結尾寫道“被颶風抹去，從世人記憶中根除”，并強調“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在魔幻的颶風之下，或許我們更應看到現實中的“螞蟻”。螞蟻蛀蝕了布恩迪亞家中的一切——房梁、木板、門窗、長廊、花園、地基甚至活人，螞蟻從“低鳴不止”到發出“瘋狂啃噬的轟響”，再到像“洪流”一般奪取一切，讓第五代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和第六代奧雷里亞諾亂倫生下的長著豬尾巴的兒子成為“一張腫脹干癟的皮”。如果說羊皮卷卷首的提要“最后一個人正被螞蟻吃掉”是寓言的話，那么螞蟻則是啟動了家族毀滅程序的密鑰。

家族第一代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妻子烏爾蘇拉·伊瓜蘭開創了馬孔多，使馬孔多從村落成為市鎮，尤其是烏爾蘇拉擴建后的家宅，布局合理，設施齊全，起居室、飯廳、臥室、長廊、男女浴室、大馬廄、奶牛棚、雞舍應有盡有，還有令人悅目的歐洲蕨、秋海棠和玫瑰花園，如此宜居之所，卻被螞蟻蠶食。螞蟻之亂豈是一朝一夕便可成就的？在其入侵之始，家中彌漫著悲戚氛圍，唯有失明的烏爾蘇拉“刮去門窗上的白蟻蟻路，撒下生石灰將螞蟻毒死在巢窩里”，可這位“老老祖母”不久后便去世了，“被放進一口比當年裝奧雷里亞諾的籃子略大的小棺材”;而后，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也試圖趕走螞蟻，卻深感無力，螞蟻隊伍日益壯大，人蟻之戰以人的敗退告終，人退縮到“用石灰圈出的領地”，更由于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陷入情欲沼澤，意亂神迷，無法自控，以致喪失現實意識、時間觀念，最終釀成蟻吃人的悲劇。惑于欲望，陷入孤獨，各自為政，持守孤獨，這正是《百年孤獨》眾多人物的寫照。小螞蟻映射出了人的無能無力，這是人的悲劇，亦是人性的悲哀。

作家馬爾克斯在接受記者P.A.門多薩采訪時，認為布恩迪亞家族的孤獨感源自“他們缺乏愛”，“布恩迪亞家族的人不懂愛情，不通人道”，“孤獨的反義詞是團結”。我亦以為布恩迪亞家族最終消亡的結局，是所有孤獨、不團結的結局。第9章中，當奧雷里亞諾上校從戰場返鄉后，“對時光在家中侵蝕出的種種令人心碎的細微創痕毫無察覺”，他因為戰爭而變得麻木。第17章中，當烏爾蘇拉失明后，“早在第一次擴建家宅時精心培育的花圃都已毀于大雨和奧雷里亞諾第二的大肆挖掘”。奧雷里亞諾第二挖什么？挖金幣，挖得忘乎所以，盡顯貪婪，絲毫不管“從墻壁到地基處處開裂”。第19章，奧雷里亞諾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戀愛，忘記往螞蟻洞里撒石灰，以致螞蟻激增，橫掃花園，“啃食家中的一切木制品”，從忽視破壞到主動毀壞，再到助長毀滅，布恩迪亞家族或被虛妄的戰爭所縛，或被財富和情欲所縛，深陷孤獨泥潭，這些沒意思的無效的孤獨導致了家族的分裂、離散和無力。螞蟻的轟響反襯了孤獨的死寂，螞蟻之盛渲染了欲望之盛、孤獨之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螞蟻揭示了《百年孤獨》的主題。

螞蟻在《百年孤獨》這部大作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我甚至認為，與其說是颶風抹去了馬孔多的布恩迪亞家族，還不如說是螞蟻毀滅了一切，前者是魔幻，后者則是現實，當然，魔幻現實主義同時需要颶風和螞蟻。

莫言：讀了《百年孤獨》，才知道小說原來可以這么寫。初讀這本書，感覺就像“被雷電劈中一樣”。20年來，“始終在跟馬爾克斯搏斗，很痛苦”。

麥家：二十世紀后半葉，如果世界只有一個作家，就是馬爾克斯;如果只有一本書，就是《百年孤獨》。

余華：《百年孤獨》塑造了一個天馬行空的作家偶像，一個將想象力盡情揮霍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