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萍
(中國社會科學院 古代史研究所 敦煌學研究中心,北京 100101)
保利香港拍賣有限公司2014年(10月6日)秋季拍賣會“‘東渡,西來’——禪林名僧墨跡與中、日、韓佛教美術”專場中,有一件編號LOT.2801的拍品,題為《敦煌龍興寺 西域出土古文書片》。據(jù)保利拍賣品圖冊,該拍品為冊頁裝,封面以隸書題“西域出土古文書片”,下有“素堂”朱印一枚,另還展示有一方“素堂書笈”朱印圖,但未標注具體鈐印處。冊頁內(nèi)有9件大小不一的殘片,因皆托裱于襯紙上,背面信息不詳,而所備尺寸27*23厘米,當是冊子的高、寬(圖一)。此拍品被判定為公元7-8世紀,估價22-28萬港幣。

圖一
又,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18年(6月20日)春季拍賣會“古籍善本·金石碑帖”專場中,有一件編號LOT.2255的拍品,題為《西域出土古文書片》,估價5-8萬元人民幣,已成交。據(jù)嘉德拍賣品圖冊比對,可知LOT.2255與LOT.2801號為同一件,合理的情形是該件在保利流拍后的4年又輾轉至嘉德拍出,但最終成交金額不詳。嘉德拍賣公司提供該拍品的信息略多一些,如還有一個配套的木盒子,隸書題簽“西域出土古文書片 貞香盧架藏”。拍品尺寸標注為20.7*20厘米,當為托裱文書內(nèi)襯的高、寬(圖二)。
更為珍貴的是,嘉德圖冊中還備注了該件為中村樹堂藏品,并有藏者的簡單介紹:
中村樹堂(1901-1982),日本著名學者,曾任日本大正大學教授等職,致力于絲綢之路研究,曾經(jīng)實地走訪伊拉克、敘利亞、阿富汗等地。
不過,名為“中村樹堂”的日本學者似難查對,而參比拍賣品上的“素堂”印以及“貞香”題簽,可判定收藏者當為中村素堂,嘉德圖冊上的原藏者名略有誤。進一步對照中村素堂年譜,可多知其生平的細節(jié):1901年5月2日出生于日本靜岡縣,本名儀雄,字完白,雅號素堂,別號空外子、鵲巢山民、祭墨洞主人、中尊草堂、陶詠室主人等。齊館名有:空外庵、易安堂、貞香山房、小天臺室、不二波可萬乃舍等。先生1923年創(chuàng)立貞香會。1943年曾到中國考察。1950年任職于大正大學,之后還在武蔵大學、東海學園女子短期大學等大學任教,1973年成為大正大學名譽教授,1982年7月14日去世。
中村素堂先生是中日知名的書法家,在其去世后的1984年1月,后人就在銀座和光舉辦了其遺墨展。1995年2月,在文京區(qū)小石川佛通院建立了先生記念碑,約定以后每年5月2日進行洗碑會。1999年8月,中國書協(xié)中央國家機關分社與中國藝術報社在中國美術館聯(lián)合舉辦了“紀念中村素堂誕辰一百周年:貞香會書法展覽”(圖三)。2001年1月,江戶東京博物館舉辦了“書家 中村素堂の遺品”展。2005年,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和貞香會在中國美術館聯(lián)合主辦了“日本貞香會書法展”。2020年11月,江戶東京博物館舉辦了“読み、味わう昭和の書”展,也包括了中村素堂所收集的詩箋。中村先生一生書法作品和著述甚多,其中以《中村素堂遺墨集》(1984年)(圖四)與《筆尖雜記:中村素堂隨想集》(1988年)等最為知名。
中村素堂先生收藏敦煌文書之事,以前似未見諸于報道,不過作為海外散藏敦煌文書最多的國家,日本收藏機構或個人的信息多較為隱秘,如之前確未公布過信息,也算合情理。但參照同為日本著名書法家的中村不折先生,其所藏敦煌文書多以遴選書法精品為準,(1)中村不折藏品主體部分的圖版,可參見磯部章編:《臺東區(qū)立書道博物館所藏中村不折舊藏禹域墨書集成》,株式會社二玄社,2005年。中村素堂所藏的這9件文書,無論尺寸、品相和書法等方面都有所欠缺,而且也不知何時、何地、以何種機緣得以收藏,以及它們是否源自一處或同時被收藏。中村素堂先生有專著《貞香廬清賞印譜》(1961年),從木盒上的題簽“貞香盧架藏”,猜測《西域出土古文書片》所用為先生的另一別號“貞香廬”,在其去世后再次流散。至于中村先生是否還有其他敦煌文書收藏,也只能俟來日探尋了。
《西域出土古文書片》中的9塊殘片具體尺寸不詳,但從襯紙長、高僅20厘米左右可推知,每塊都較小。按照保利圖冊中的順序將他們分別標識為素堂-1-9,粗略釋讀如下:
素堂-1。存2行文字,依次為“龍興寺”“王仁百”。“王仁百”似為人名,“龍興寺”在敦煌文書中多有出現(xiàn)。據(jù)《唐會要》載,長安寧仁坊有貞觀七年(632)所立之眾香寺,神龍元年(705)二月改名中興寺,時天下諸州皆有中興寺觀,后因右補闋張景源上疏建議又皆改名龍興寺觀。(2)《唐會要》卷48《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992-993頁。沙州的龍興寺當也改名于中宗時,“龍興寺”名或相關僧事在敦煌文書S.2436、S.2729、S.476、S.2614v、P.2712、P.2250、S.3565、P.3150、S.1946等號中皆有所見,時代從唐寶應二載(763)(S.2436《大乘起信論略述卷上》)一直延續(xù)至宋崇化二年(991)(S.1946《韓愿定賣妮子契》),故此處似為雜寫的“龍興寺”三字,無法確定文書的確切年代。
素堂-2。存2行文字,第1行為“囗寫囗”,第2行為“點勘”。抄本時代的校勘工作極為重要,敦煌文獻中多見各校勘題記,如S.4153《維摩詰經(jīng)卷下》題記:“申年四月五日,比丘洪濟共福勝,點勘了。”P.2715《孝經(jīng)》題記:“孝經(jīng)一卷。丁亥年六月十四日寫畢。點勘一無脫錯,傳之后學,計不疑慮。記也。此是魯國孔李七探討之書,不勤囗囗”(圖五)。此外,還有更多為“勘校”(S.102)、“校勘”(P.2732)、“勘”(S.676)、“勘了”(S.726)、“勘記”(S.1144)、“勘定”(S.6568)等表示經(jīng)過校勘的文獻,有的甚至專用朱筆寫“勘校”(P.3342)(圖六)“勘定”(BD08679)等字,以示醒目。據(jù)武紹衛(wèi)以S.102《梵網(wǎng)經(jīng)》為例,列舉的諸種校勘形式,說明在從抄本到定本過程中多次校勘工作的艱辛。(3)武紹衛(wèi):《無名僧人的名山事業(yè):中古時期僧人的日常抄經(jīng)與校勘活動》,《中國史研究》2021年第2期,第123-140頁。

圖五 圖六
素堂-3。存7行。第1-4行皆寫“張延受”,第6-7行為“汜清忽”,皆為人名;第5行存3字,似皆為“脫”字。張延受又見于羽30《王梵志詩一卷》題記:“辛巳年十月六日,金光明寺學郎汜員宗寫記之耳。張延受書卷”(圖七)。(4)公益財團法人、武田科學振興財團、吉川忠夫編:《敦煌秘籍影片冊》第1冊,(大阪)杏雨書屋,2009年,第215-218頁。不知是否與素堂-3之“張延受”為同一人。鑒于敦煌文獻中的人名多有簡字、換偏旁或省略偏旁的現(xiàn)象,寫于唐光啟三年(887)閏十二月十五日的P.2568《張延綬別傳》中,有“河西節(jié)度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尚書左仆射河西萬戶侯南陽公(字伯祿)第三子”,“名延綬,字搢紳”(圖八),或可以參考。又,敦煌文獻中所見“辛巳年”學郎題記,還有如S. 2614《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并圖一卷》題記:“貞明七年(921)辛巳歲四月十六日,凈土寺學郎薛安俊寫,張保達又書”也可參考。

圖七

圖八
素堂-4。存3行,依次可識“儒”“尺元”“八丈”,無法銜接通讀。
素堂-5。存3行,應為書信或書儀,可識讀如下:
(前殘)
1首?次?下 功?貴?遂 休禎謹答
2咨問 囗囗尺?中陳 謝
3惟 照察謹狀 昨日伏蒙
(后殘)
據(jù)敦煌本書儀以及現(xiàn)存S.76v5《潘瓊上秀才十三兄啟》、S.5778《師弟咨師兄》、S.5866《某年十二月廿二日歸真咨師兄》、S.10288《沙州報恩寺沙彌咨孔法律》等書信,顯示這應該是一件身份地位差別不大的平輩之間所寫書信或書儀。(5)王使璋、王惠月:《敦煌所出唐宋書牘整理與研究》,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7-41、263、282頁。
素堂-6。素紙。
素堂-7。存1行,“汜三日”,當為雜寫或人名。
素堂-8。存1行,“無客家囗”,難以通讀。
素堂-9。存4行,應為契約。過錄如下:
1癸未年三月廿四日立契。龍勒鄉(xiāng)百姓竹加盈、平定子、談噦
2囗章三等四人,囗囗無糧,無計方求,遂于神沙鄉(xiāng)百姓安義囗
3 價,限秋還
4 如若加盈
(后殘)
素堂-9殘損嚴重,幸賴第1行即有“癸未年三月廿四日立契”語,可確定這是一件契約。該件中出現(xiàn)的人名較難辨識,尤其“竹”姓很少見到,所見有S.1403《某年十二月十六日隊頭程住兒雇驢契》中的“竹加進”。章三,又見于P. 3365《甲戌年五月十日為府主大王小患施經(jīng)歷》、北大D 215《廿六日見在僧名》(6)北京大學圖書館、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北京大學藏敦煌文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40頁。等。
敦煌契約中所見之“癸未年”,有羽27-1《癸未年十一月廿日百姓史喜蘇買馬契》(7)《敦煌秘籍影片冊》第1冊,第200-204頁。、P.4803《癸未年正月廿二日張幸德賣褐契》、S.6452v《癸未年正月一日龍勒鄉(xiāng)百姓樊再升雇工契稿》、P.45143Av《癸未年二月十九日常住百姓張骨子便麥契》、BD09520v4《癸未年四月十五日平康鄉(xiāng)百姓沈延慶貸紲契稿》、BD09520v6《癸未年四月十五日張修造雇駝契稿》等,這些契約中的“癸未年”既可能是公元923年,也可能為公元983年,因此也難以確定素堂-9中“癸未年”的具體時限,但當為十世紀時期所寫無疑。而與“龍勒鄉(xiāng)”“神沙鄉(xiāng)”有關的契約也不少,如P.4093-1《庚寅年四月五日龍勒鄉(xiāng)百姓曹元昌貸絹契稿》、P.3277v《乙丑年二月廿四日龍勒鄉(xiāng)百姓祝骨子合種地契稿》、P.3443《壬戌年三月三日龍勒鄉(xiāng)百姓胡再成養(yǎng)男契》、P.3155v《唐天復四年八月十七日神沙鄉(xiāng)百姓僧令狐法性出租地契》等。素堂-9中出現(xiàn)了“無糧”字眼,再結合目前所見敦煌契約中的常見用語,糧食借貸契中常有“限至秋八月內(nèi)填還”之約定,推測素堂-9當為一件糧食借貸契,大致是龍勒鄉(xiāng)百姓竹加盈等四人向神沙鄉(xiāng)百姓安義某借貸糧食若干,約定秋天償還,但不知是否為原件或抄本。
總之,中村素堂所藏9件敦煌文獻殘片的來源不詳,主題也并不統(tǒng)一,故無法確定是否出自一處,從筆者粗略的考證判斷,這批殘片至少應晚于7-8世紀,當是10世紀時期的抄本。
筆者關注中國拍賣市場中所見的敦煌文獻(因為還包括圖畫,更確切當為敦煌藏經(jīng)洞所出文物),(8)陳麗萍、劉婷:《國內(nèi)拍賣場所見散藏敦煌文獻目錄》,載郝春文主編《2022敦煌學國際聯(lián)絡委員會通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232-274頁。發(fā)現(xiàn)近年來日本機構或個人藏品有不少“回流”,如保利香港與《西域出土古文書片》同期的拍賣品LOT.2805《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為日本奈良赤井南明堂藏品。(9)陳國燦:《對赤井南明堂藏二敦煌寫卷的鑒定》,《敦煌學輯刊》1994年第2期,第1-4頁。又更名《兩件西晉敦煌寫卷疑偽考》,收入《敦煌學史事新證》,甘肅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4-55頁。還如鴻信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周年慶典“般若——傳承千年佛教藝術”拍賣會(2017年)中的LOT.0415《佛說天皇梵摩經(jīng)卷第五》,為日本東京藤井有鄰館藏品,被南京金陵博物館所購。(10)黃征、黃衛(wèi):《敦煌唐寫本〈佛說天皇梵摩經(jīng)〉卷第五內(nèi)容與墨書考證》,《書法研究》2021年第1期,第5-26頁。近年來最大一次的敦煌文獻回流,當屬北京伍倫國際拍賣有限公司2016年秋季文物藝術品拍賣會“濱田德海舊藏敦煌遺書”專場中,一次性出售36件濱田德海舊藏敦煌文獻,并有《濱田德海搜藏敦煌遺書》圖錄正式配套出版。(11)方廣锠編:《濱田德海搜藏敦煌遺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在2017年秋季文物藝術品“寫經(jīng) 書畫 外國手跡”拍賣會中,還有一件LOT.0004《維摩詰所說經(jīng)卷下》,為濱田德海舊藏品。(12)《“重要美術品”認定作品總覽》,日外アソシエツ株式會社編集,2016年,第229頁。北京榮寶拍賣有限公司2018春季“一念蓮花開·敦煌寫經(jīng)及佛教藝術”拍賣會中編號LOT.1251《金剛經(jīng)》,亦為濱田德海舊藏品。因此,關于海外尤其日本散藏敦煌文獻的“回流”現(xiàn)象,也同樣值得我們持續(xù)關注。
(附記:本文寫作受到中國政法大學趙晶教授、山東大學武紹衛(wèi)教授和日本愛知縣立大學陳睿垚博士的幫助,特致誠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