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晚霞鋪滿江面時,藍絲站到了大通埠的小碼頭上。腳邊的江灣里冷冷清清,幾條破舊的駁船被一條粗壯的藍色繩索穿在一起,在昏黃的江水中晃蕩。各種漂浮的垃圾和灰色浮沫便向岸上一躥一躥的,仿佛要上岸的樣子。她的目光向遠處搜尋,一江的碎金晃呀晃,晃得她睜不開眼。她把遮陽帽朝下壓了壓,就看見江豚了。五六條黑影在離小碼頭不遠的江面上鬧騰,躍起,落下,再躍起,再落下,一次又一次向藍絲展示它們優(yōu)美的身姿。雖然多次看過江豚,藍絲還是有些激動,她久久地看著它們,直到它們消失不見。上游,兩華里處的大碼頭上,一艘渡輪已經靠岸,一股斑駁的人流緩緩朝岸上流動;更遠處,幾艘貨輪組成的“艦隊”,正吐著灰煙順流而來。
藍絲沒有看見自家的船。
媽媽,你現(xiàn)在在哪呢?我在小碼頭。藍絲給媽媽打電話。
你回來了?是想媽了吧?哎喲喲,回來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媽媽異常興奮。喂,絲絲,你別急呀,我馬上把船開過來,我在太陽島的柳灣里。你找個涼快的地方先待著……
媽媽說的“馬上”,至少要四十分鐘。藍絲只得拖著行李箱,登上臺階,坐到江堤上的六角亭里,摘下帽子,任江風撩撥著她的長發(fā)。斜眼看江面,江面成了一幅畫。
藍絲不是因為想媽媽才回來的,她早已習慣不去想媽媽了。她是被陌生人的電話催回來的。之前的一個月里,藍絲幾乎每天都能接到一個叫“陸游”的人的電話,這人還死乞白賴地加了她的微信。他自稱是臨津市某區(qū)政府漁政管理處的工作人員,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網絡騙子,他還把自己的工作證拍照發(fā)了過來,也把三年前臨津市公務員招考錄取信息截圖給她看。照片上看,陸游是個寬額頭方下巴的小伙子,神情有點拘謹,甚至有點呆頭呆腦。不過聽他說話,感覺他不是一個四平八穩(wěn)的人。他起先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通知她轉告G-117號船主,必須在半個月之內到相關部門登記,聽從相關部門安排,否則后果自負。后來懇切地請求她回來做動員工作,說一些“大勢所趨”之類的道理。再后來他叫她小姑奶奶,說您老人家還是盡快回來一趟吧,你不能眼睜睜地看我砸了飯碗,畢竟就業(yè)很不容易。
藍絲這次回來,也不算是江湖救急。她早就想讓媽媽上岸了,她不能讓媽媽一個人在江面上漂著。
藍絲和陸游一樣,三年前本科畢業(yè),她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公司是私企,老板恨不得把一個人當十個人用,她知道請假難,后來被陸游逼得急了,她才鼓起勇氣去向主管請假,謊稱大哥藍奇得了重病,恐怕時日不多,她要回家陪陪大哥。主管勉勉強強松了口,給了她一周假。
想到大哥,藍絲垂下了腦袋。小時候表哥欺負她,總是藍奇給她撐腰。藍絲對哥哥比對父母還親。她多么希望大哥是得了一場重病,現(xiàn)在就躺在醫(yī)院里。藍絲胡思亂想時,微信電話又響了,是陸游的。藍絲沒心情聽他叨叨,索性不接,她不想告訴他,她已經從省城回到臨津市了。她不想給他希望。哥哥出事那會兒,她已經跟媽媽磨破了嘴皮,甚至想把她架上岸,都沒能辦到,這次回來,行嗎?
陸游同事陳姐認為,單位把G-117 號漁船上岸的事交給陸游,是魏主任對他的報復。
陸游第一天到漁政管理處報到時,就被魏主任拿捏了一下。那天,陸游筆直地站在魏主任面前,魏主任客氣地給他遞了一根煙,陸游卻一本正經地說:抽煙有害健康,主任您也不能在公共場所抽煙,國家都出新規(guī)了。魏主任正抬眼打量他時,他又冒冒失失地問,主任,我的辦公室在哪?分派我干什么活?
魏主任啜了一口茶,將一根茶葉吐到地面上,慢悠悠地說,我們還沒來得及給你騰地方呢,這樣吧,你先熟悉熟悉環(huán)境,工作的事,先不急。
陸游不知道怎么個熟悉環(huán)境,他在樓里樓外樓上樓下轉悠了兩個多小時,把整個大樓的布局和所有科室的門牌都熟記后,索性坐到會議室等通知。第二天魏主任才讓他去了后勤科,同科室的陳大姐委婉地引導他,說新來的年輕人要注意跟同事和領導搞好關系。陸游嘻嘻一笑,露出一顆尖細的小虎牙,不以為然地反駁陳大姐:我好歹也是過五關斬六將、堂堂正正考進來的,憑什么要巴結領導?
陳大姐搖搖頭,撇撇嘴,說你這小伙子,不太懂事。以后吃了虧就曉得了。
小兩年里,打雜跑腿、填報表寫報告,雖然事情繁雜比較辛苦,陸游也沒有覺得吃了什么虧。偶爾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輪不到陸游來做,比如前年渡輪和貨船相撞,去年一漁民被江浪卷跑了,這樣的事都由局長親自出面,在攝像機前從容指揮搜救、在事主面前俯身問候,連魏主任都撈不到在攝像機前露臉的機會,更不用說他陸游了。但自從長江禁捕令實施以后就不一樣了,龐雜的摸排、動員、征收工作,使得機關一下子忙亂起來。部門各司其職,魏主任負責的這個科室,正是負責動員說服漁民上岸的。多數(shù)漁民還是通情達理的,愿意配合漁政部門的工作。少數(shù)漁民因為有這樣那樣的原因,不愿意離開他們習慣了的水上生活,他們跟陸游這幫人打游擊,陸游和陳大姐等人跟在魏主任后面,風里雨里、岸上水里,圍追堵截那些不愿意上岸的漁民。通過大半年的努力,不肯上岸的漁民中多數(shù)已經上岸了,只有少數(shù)成了釘子戶。魏主任在一次例會中就說了,為了在元旦前完成任務,要不惜一切手段,比如采取一些強硬措施,比如嚇唬嚇唬。魏主任正說得唾沫四濺,陸游突然插話:我覺得您說得不妥,依法執(zhí)法,這是前提。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魏主任氣得直翻白眼。好,你能,G-117 號就交給你負責了。你在我們這些人里學歷最高,組織上相信你有能力。
G-117 號漁船,是釘子戶里的釘子戶,魏主任說它是江面上的一塊頑癬——魏主任打這個比喻時,陸游情不自禁地用筆管蹭了蹭后脖頸上的一塊花斑癬。魏主任跟這艘漁船上的女老板打過兩次交道。第一次見面,魏主任被那女人用一桶水沖到了江里,灌了好幾口水。第二次見面,那女人呼天搶地自己跳進了冰冷的江水里要自殺。隨后他們就再也找不到G-117號漁船的影子了。
一錘定音,陸游接到指令,要在半個月后的元旦節(jié)前完成任務。陳大姐同情地看了看陸游,小聲嘀咕,說魏主任這是要雞下鴨蛋。陸游沒空悲觀,他從信息平臺上找到G-117 號漁船船主藍奇的電話號碼,電話打過去卻是關機。再打過去,還是關機。他只得乘著皮劃艇在江中四處游弋,等到他看到破舊的機動船上斑駁的“G-117”編號時,耳朵都快凍成冰凌了。沒等皮劃艇靠過去,那艘機動船突然開足馬力,“突突突”地朝下游駛去。皮劃艇伴著它徒勞地跑了一陣,最終只能鎩羽而歸。
那以后半年過去了,陸游再也沒有看到G-117 號漁船的影子。魏主任似乎忘記了曾交給陸游的任務,但陸游從沒有停止過尋找G-117 號漁船。半年里,一有空,他就乘著皮劃艇在江面上游弋,或者在大通埠的大、小碼頭邊守株待兔,時不時地在周邊幾個魚市里擠來擠去。他還走訪了已經上岸的許多老漁民,獲得了不少有關G-117 號漁船的信息,知道船主藍奇失聯(lián)了,也知道實際上的船主是藍奇的母親。還知道藍奇有個妹妹叫藍絲,并且順利地和藍絲聯(lián)系上了。
曙光就在眼前,陸游覺得離勝利已經不遠了。
藍絲媽在船尾的液化氣灶和船艙中的小飯桌間來來回回。她像一臺永不消逝電波的發(fā)報機,叨叨叨,叨叨叨,寂靜的船上便有了生機。
拖網是不敢撒了,扳罾只能摟到小魚和蝦米。魚籠網和絲網也只能悄悄地下。他們看得緊呢。馬環(huán)枝那個臭婆娘,春上來了三次,說要和我們分船的股權。她能有什么股權?房子她已經占了,還想要船?讓我去睡橋底下?我早就看出來她不是什么好貨,你哥那天傍晚是上岸了的,不知道為什么又回轉了來?;貋頃r神色就不好,我一看就知道他在馬環(huán)枝那受了氣……
藍絲媽把一盤辣椒燜干魚端上了桌,又轉到灶臺那邊去了,仍然在叨叨叨。藍絲盯著波光粼粼的江面打腹稿,像理線團一樣組織著勸說媽媽的說辭。船停泊在太陽島柳林里。這里已經不屬于臨津市了。柳林在迎水面,起到擋水護沙的作用??菟竟?jié),柳林臨水的地方還有一片沙灘,現(xiàn)在沙灘沒在水下,連水邊的柳樹也有一人多高沒在水中。柳林里安靜是安靜了,但蚊蟲太多。藍絲找了一盤蚊香點上,盡管船艙也安了紗門、紗窗,但還是有少數(shù)蚊子溜了進來。媽媽不許藍絲開燈,說開了燈蚊子和蛾子總會不知從哪里鉆進來。
媽媽把一碗銀魚雞蛋湯端進船艙,從艙角啤酒箱里拿出兩瓶啤酒來,用啟瓶器起開了蓋。
媽,我不喝酒啊。
我和你哥喝。
藍絲頭突然往下一垂,仿佛頸脖承受不了腦袋的重量。抬起頭,目光撞到了媽媽臉上石刻一樣僵硬的皺紋,她痛得一哆嗦,很想過去抱抱媽媽,但四肢像銹掉似的不聽話。
媽媽一喝酒,藍絲就沒辦法和她正常對話了。果然,一瓶啤酒下肚,媽媽就開始哭泣了,她把另外一瓶啤酒潑灑到江水里。藍奇呀,你這個不孝子啊,你就這樣狠心啊,丟下一家老小不管了嗎?媽媽一屁股坐到艙門口的地板上,看著滾滾江水,一邊拍著大腿哭訴,一邊揪下鼻涕抹到鞋面上。藍絲也沒了吃飯的胃口。
哥哥藍奇從小跟父母在船上生活,沒有讀多少書。和馬環(huán)枝結婚前,藍家傾其所有在市內買了一棟三室一廳的大房子。房子其實是為一大家子準備的,但房產證上只落了藍奇的名字。起先父母也偶爾過去住幾晚,后來父親走了,藍奇成了漁船上的掌舵人。過年過節(jié),媽媽依然跟著藍奇回家住幾天。藍奇走后,馬環(huán)枝換了門鎖,媽媽是再也住不進高樓里的那套房子了,甚至連心頭肉一樣的孫子、孫女也看不到了。
藍絲和藍奇不同,她從小跟外婆住一起,外婆過世時她已經上高中了,寄宿在學校。暑假里不愿意回到沒有外婆的舅媽家,也不愿意回到有父母的船上,她打暑假工。她其實過不慣船上生活。
天黑透后,藍絲媽的情緒平復了,藍絲小心翼翼地說,媽媽,你上岸吧。我?guī)湍阍跂|郊租一套小房子,那里房租便宜。
我不上岸,我喜歡待在船上。
待在船上有什么好呢?爸爸如果不是因為在船上耽誤了送醫(yī),說不定現(xiàn)在還能給你哼幾句黃梅戲……
你這話跟你哥說的一樣。你哥要是還在,我們早就上岸了?,F(xiàn)在我上岸靠什么活?
你不是還有我嗎?我養(yǎng)你啊。
你還沒找婆家呢,我怎么能拖累你呀?藍奇呀,你個不孝子啊,養(yǎng)兒防老,你讓我去靠你妹妹???媽媽又開始哭。
兒子女兒都一樣,都要養(yǎng)父母的。你就上岸吧,上了岸,看不見這條江,你就不再受這份折磨了。藍絲一邊溫言相勸,一邊拿了紙巾替媽媽拭淚。
我不走。媽媽突然收了悲傷,說話斬釘截鐵。藍奇變成了白鱀豚,天天晚上圍著我們的船唱歌呢。我走了,就看不見他了。
哪里還有白鱀豚?藍絲知道談話已經無法繼續(xù)下去了,泄氣地倒在地鋪上,就地翻了個身,把后背對著媽媽,開始去劃拉手機。
絲絲,媽媽告訴你。媽媽拍拍藍絲的后背,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我真的看見白鱀豚了,月亮出來的時候,它就在我家船頭,仰著身子,露出白白的肚皮,高翹著腦袋,細聲細氣地喊“媽媽——,媽媽——”,那聲音跟藍奇小時候喊我的聲音一模一樣。他還張開兩只小手要我抱呢。
媽媽的眼神中有一抹詭異的亮光,藍絲突然感到頭皮發(fā)麻,她坐起來,想寬慰媽媽幾句,卻發(fā)現(xiàn)媽媽癡癡呆呆地看著波濤涌動的水面,那神色讓藍絲感到陌生而害怕。
藍奇也喜歡仰在水中游泳,從小就喜歡,他能鉆到江底把龍王拉出來,怎么會被水鬼捉走呢?他變成白鱀豚了,他喜歡白鱀豚……媽媽像是跟藍絲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媽媽已經不正常了,藍絲難過地閉上眼睛。
半夜里,藍絲被一陣興奮的絮叨聲驚醒。連連“哎喲哎喲”驚叫的是媽媽,藍絲一下沒有了睡意,起身悄悄打開了小隔間的門。媽媽勾腰在船艙中間的地板上,手電筒的光落在一只紅塑料桶里。藍絲走過去,媽媽嚇了一跳,隨即臉上就露出了水紋一樣的笑。
快來看看,我網到一條鰣魚,好大一條呢。
媽媽不知道什么時候去江面下網了。藍絲也彎下腰去看桶中的魚,它側身躺在燈光下,看體型有點像白條魚,只是嘴沒有白條魚那樣翹。像第一次被舞臺上聚光燈照射的演員,它的神色顯得茫然而又不知所指。
打魚的少了,留在江上更容易賺錢了,這條魚少說也要值萬把塊呢。
萬把塊?這么貴?藍絲驚異。
是呀,少不了萬把塊。我得趕快給飯店送過去,死了就要打折了。
媽媽拎起裝魚的紅色塑料桶,小心翼翼地下到大船邊的小劃子里,劃動雙槳,“嘩啦嘩啦”朝柳林外劃去。
經過這一番攪和,藍絲已經沒有了睡意。她胳膊抱著腦袋,側身看著船窗外面,柳林里有螢火蟲在飛,好像也有鬼魅出沒。藍絲翻了身,把臉對著艙壁,依然睡不著,索性靠到艙壁上看手機,手機玩到沒電時,她把哥哥的平板電腦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來。
藍絲捧著平板電腦發(fā)呆,它算不算哥哥的遺物?
哥哥是去年秋末出事的。藍絲已經聽媽媽說過好多遍了。那天天氣不好,傍晚他們的船??康叫〈a頭邊,哥哥穿了一件灰色的雨衣上岸去了,說好要在大房子里過夜的,但媽媽還在吃晚飯時,他卻突然回來了。媽媽問他是不是跟他老婆吵架了,他也不答。江面有些躁動,這樣的天氣人也是容易躁動的。晚上藍奇堅持要劃著腰子盆去下網,媽媽也沒攔他。藍奇水性好,用不著她擔心。但他那晚就沒有再上大船,絲網下在江灣里,他和腰子盆都不見了。媽媽開著大船發(fā)瘋似的找,也發(fā)動親戚朋友幫忙找,水上公安也幫助找了一陣。到如今已經九個月零十七天了,依然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藍絲見過哥哥和媽媽捕魚的樣子。大網撒下水面,緩緩地開一陣船,然后媽媽和哥哥一起合力把網拖上甲板,一網白花花的魚就在甲板上喧鬧開了?;蛘?,絲網下下去,哥哥和媽媽劃著腰子盆和小劃子在網的兩側驅趕魚群,媽媽使用竹篙拍打水面,哥哥則會玩雜技一樣雙腳踏上腰子盆兩側的盆沿,一上一下地顛起來,如同在水面上玩蹦迪。網慢慢收起時,網眼里已經掛滿了魚,仿佛岸上的農家墻壁上的曬秋。那樣的哥哥最終消失在水里,讓藍絲覺得不可思議。
平板桌面上有幾款游戲,都是“消消樂”和“連連看”之類的小游戲,哥哥本來就是一個不愛動腦筋的人,常年的船上生活,讓他比同齡人要單純得多。
藍絲看見平板桌面上還有一個命名為“日記”的文檔,心下猶豫,要不要打開看看。小學時,老師就告訴她和同學們,日記會涉及個人隱私,是不能被隨便偷看的。藍絲抱著哥哥的平板電腦,呆呆地坐等天亮。
天亮時媽媽從岸上回來,帶上船的有西紅柿和南瓜,也有排骨和仔雞。藍絲最愛糖醋排骨和辣子雞,媽媽準備為女兒露一手。
藍絲在船上待了三天,陸游請求她說的話她說了一船艙,但媽媽不為所動,她說她不想拖累藍絲,她也舍不得離開這條江。
第四天晚飯后藍絲收拾好了行李箱,哥哥的平板電腦她本來已經收到行李箱中了,想想又拿了出來,放到床頭柜上。哥哥的東西,還是留在船上比較合適,說不定哥哥有時會浮出水面,想上船來再玩玩它,或者記錄點什么。
天很藍,手鐲似的一彎月牙掛在上面。當然,它是一截殘缺的手鐲,不亮,如同藍色幕布上的一個道具。趁黑,媽媽把船開出了柳林,朝下游開去,下行十幾里然后朝對岸江灣里開過去。江灣里坐著幾座山丘,像幾個坐在岸邊垂釣的巨人。船停在山腳邊,藍絲媽依然劃了小劃子去下網。下大船前她叮囑藍絲,別開燈,開燈會招人的眼光。藍絲手托著腮幫,看媽媽把小劃子一點點劃遠,看岸邊路燈的光拍到水面上,被水波拽出好遠。無聊了,她的目光又落到了哥哥的平板電腦上。里面會記些什么呢?估計他只會記些流水賬,但也有可能會有隱私,比如:媽媽曾經提醒他,馬環(huán)枝有點不對勁,怕是外面有人了。哥哥當時曾輕描淡寫地說:不會的。那他彼時真實的內心感受呢?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馬環(huán)枝和別人偷情,一時想不開?哥哥,哥哥,請你原諒,我要看你的日記了……
藍絲正要點開哥哥的日記,忽然岸上傳來了歌聲:“漁家住在水中央,兩岸蘆花似圍墻。撐開船兒撒下網,一網魚蝦一網糧。”聲音是故意憋成的女音,唱的是黃梅戲《天仙配》里面的選段。藍絲扔掉平板電腦,把頭伸出船艙,想看看什么人在唱歌??吹靡妺寢尩男澴釉跓艄馑袄镉坝熬b綽,卻看不見岸上的人。岸上的人又提高了音量唱起來,還是那幾句歌詞,只是唱得有些急迫,不像眾仙女在南天門看人間時那樣好奇和怡然??礃幼邮莻€醉漢。媽媽不知道為什么把小劃子朝岸邊靠過去了,唱歌的聲音停止了,不久,媽媽的小劃子劃到了大船邊,拉上來一個年輕的男人。
你是藍絲吧?我是陸游啊。陸游站在船艙里,朝藍絲靦腆地笑,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去撓后脖頸上的那塊花斑癬。面對藍絲的那一刻,他有點驚喜。站在他面前的明明是個小仙女。藍絲也很驚奇,這人比照片精神多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船上來的。
陸游說他已經在岸邊蹲守了好幾個月了,剛才他看見小劃子,就唱歌了。他打聽到G-117 號漁船上的女老板喜歡聽黃梅戲。唱歌就是他和G-117 號漁船上的女老板“對暗號”。好幾個人被他對暗號對跑了,也有置之不理的,還有一個用滾鉤釣魚的要用魚竿打他,被他逮住了?;侍觳回撚行娜耍裉焖K于如愿了。
陸游盤腿坐在船艙中的地鋪上,正兒八經地開始做藍絲媽的思想工作。他說說說,大道理講了三大船。藍絲時而看陸游,時而看媽媽。她覺得陸游說話的樣子很像她大學時的輔導員,侃侃而談,樣子有點迷人。藍絲媽癡癡呆呆地看著陸游,好像在陸游臉上看到了藍奇的影子。眉毛?還是鼻子?她現(xiàn)在看所有的年輕男人都覺得像藍奇。藍絲害怕媽媽會有什么不禮貌的舉動,輕輕扯扯媽媽的衣角。
上岸我們住哪里去?媽媽好像突然醒過神來,她長嘆一口氣,憂傷地問。
您放心,政府對上岸的漁民有過渡幫扶計劃,每月發(fā)放一千元租房補貼。我?guī)湍銈儐栠^,東郊的平房六百元一月,機場新村兩室一廳的老房子八百一月,景香苑小區(qū)的小戶型精裝房,也就一千一月。我還可以幫你申請廉租房。
不打魚了,我也不會別的什么,本來就沒有什么家底,總不能讓我們坐吃山空。
漁船征收后,政府也有不少補貼。保潔這樣的活還是能找到的,我已經幫你聯(lián)系好了。如果你不喜歡,我還有個建議,你愿不愿去菜市場申請一個賣魚的攤位?
陸游還就漁船征收款和房產分配的法律知識,給藍絲媽做了詳細講解。陸游懂得真不少,想得也周到,藍絲看他的目光中滿是羨慕和欣賞。
船上有船上的艱辛,生活上如果沒有了后顧之憂,誰還不愿意上岸過舒服日子?但,心里怎么還有什么扯著痛呢?
陸游仿佛洞悉了藍絲媽的心思,熱情地說,你要是舍不得這條江,我和藍絲會常陪你過來看看。
真的?
真的!
藍絲媽長吐一口氣,好吧,看在你是我家藍絲朋友的分上,我考慮考慮。
朋友?藍絲驚訝地瞪大了眼,剛要說什么,就被陸游用眼神制止了,他朝藍絲眨眨眼,壞壞地一笑。藍絲吐了吐舌頭,也心照不宣地笑了。
陸游叫藍絲媽送他上岸,藍絲媽突然不高興了,大著嗓子嚷嚷:這都什么時候了還送你上岸?出租車都打不到了呢。船上這么寬敞,你就湊合著住一晚吧。
陸游本來準備上岸后掃輛單車騎回去,現(xiàn)在順水推舟,說謝謝阿姨,我也想體驗一下船上生活呢。明天我們一起上岸好不好?
中。藍絲媽爽快地答應了。
陸游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朝藍絲看了一眼,藍絲趕忙低下頭,嘴角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半夜里,一陣壓抑的嗚咽聲闖入了陸游的夢鄉(xiāng),陸游想坐起來看看聲音來自哪里,身子卻沉得不聽使喚;想置之不理,那聲音卻不屈不撓地在耳邊縈繞,像夜半求宿的敲門聲,聲聲入耳。想要仔細聽聽那聲音,那聲音卻又像打了馬賽克,迷迷糊糊了。
兒子啊,是你嗎?你靠過來,靠過來啊,嗚嗚……
陸游猛地坐了起來,冷月照窗,床鋪輕搖,他一下想起來了,他是在船上。先前闖入夢中的聲音,像撤去了馬賽克的鏡頭,突然清晰了。是哭聲,是凄婉纏綿的哭聲。聲音來自船頭,被極力壓抑成一縷一縷的,細煙一樣繚繞。陸游起身移步,掀開船艙的門簾,就著朦朧的月光,瞧見船頭坐著一個月白的人影,從寬寬的背影看,他知道那是藍絲的媽媽。陸游輕咳了一聲,慢慢走過去,想安慰她幾句。藍絲媽轉過頭,指著江面讓陸游看。
什么?
你小聲點。白鱀豚,我家藍奇變的白鱀豚。
陸游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看過去,三十米左右處的水面上有浪花波動,好像有一條大魚,或者是江豚?!鞍 ?,它突然叫了一聲,像嬰兒一樣的叫聲,聲音稚嫩得讓人心軟、心暖,恨不得摟它入懷。陸游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不由自主地伸長脖子,想把它看得更真切些。它若即若離,看著它朝船頭游過來了,卻又突然掉頭,游向另一側了。它掉頭的那一剎那,陸游看到了它灰白的頭頂和脊背。真的是白鱀豚嗎?“啊——”,陸游模仿它的聲音長鳴一聲,它“嘩啦”一聲鉆進了水里。
后半夜,陸游睡得很累,似夢非夢中,一條大魚總在他的身邊攪和,一會兒它變成了白鱀豚,一會兒變成了江豚,一會兒又變成了哭泣的藍絲媽媽。
第二天,陸游起得有點晚。他起來時,藍絲媽已經把早餐端上桌了。陸游走出船艙中的小隔間時,藍絲媽正把泡好茶水的茶杯往黑色手提包里放,放進包里的還有她的身份證、戶口本和與船有關的所有證件。
這江里還有白鱀豚嗎?陸游打著哈欠問藍絲。沒等藍絲答話,藍絲媽搶著說:有的。這么大的一條江,怎么會沒有白鱀豚?我常聽見它唱歌呢。
陸游已經感覺到藍絲媽有點神神道道的,所以他還是把目光轉向了藍絲,希望得到藍絲的答復。藍絲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聽我爸和哥說過,見過幾條,都是死的,有的被螺旋槳打得血肉模糊,有的被漁民的滾鉤掛住了,拖上來雖然尾巴還在動,但很快也死了。
最近見過嗎?我是說最近。
當然有啦。藍絲媽搶著說,昨夜我們不是見到過嗎?
陸游揉揉亂糟糟的頭發(fā),囁嚅著問:阿姨,可不可以讓我再在你們船上待一天?
可以。藍絲媽大聲回復。
陸游打電話給魏主任,要求請假一天。魏主任問他事由,他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已經找到G-117 號漁船了,想跟船家多聊聊,所以就不去辦公室了。
魏主任說,這是正常工作,不算你請假。要不要幫手?需要的話,我和陳大姐馬上過來。
不需要啦。
陸游掛了電話,藍絲不解,不是說好讓我們今天跟你去漁政處簽合同嗎?
藍絲媽用胳膊肘狠狠地搗了一下她的腰眼,使眼色叫她不要多言。吃過早飯,陸游又問:阿姨,今天能不能開動你的船,慢慢在江中行駛?油費我出。
哪能讓你出油費?你說往哪開就往哪開。要開多遠都可以。以后,我們就沒有機會再在江面上游蕩嘍。
船在江面上緩緩開動,從小碼頭沿江的南岸順流而下,經橫港到荻港。午后,又沿長江北岸逆流而上,經大通,過胥壩,到池州境內。陸游在甲板上或坐或站,打開手機攝像功能不停地搜索水面,一整天卻連條像樣的魚都沒有看到。藍絲起先撐了一把遮陽傘站在他身邊,江面上風大,遮陽傘一連幾次被吹翻了過去,人也差一點被帶進了江水里,后來索性收了傘,和陸游一道在陽光下暴曬。其間,陸游接到魏主任兩個電話,第一個電話問他和船主談得怎么樣了;第二個電話還是問他和船主談得怎么樣了。陸游沒有多解釋,他的手機一直在當攝像機使用。藍絲的充電寶一直揣在他的上衣袋里,源源不斷地給他的手機提供能量。手和胸口都燙燙的。
太陽落進江水中時,江面上開始活躍起來,一群江豚進入了視線,由遠及近,像涌動的波濤。它們不時地躥出水面,水花四濺。等到它們到了G-117 號漁船附近,陸游終于看清,在它們躍出水面時,一群小魚也驚慌失措地躍出來,同時,他還聽到了“嘰嘰喳喳”的聲音?!皣\嘰喳喳”,不是他昨夜聽到的“啊——”聲,難道昨晚見到的真的是白鱀豚?陸游心臟“咚咚”跳起來,一股潮熱涌遍全身。雖然手機的攝像頭一直跟隨江豚向下游轉過去,心卻飛到了更遠的地方。
傍晚,船又??康搅鵀忱?。飯菜的香味繚繞在艙內艙外,連柳林里的鳥都聞到了,“嘰嘰喳喳”地在漁船附近鬧騰。藍絲媽拿了兩瓶啤酒放到了飯桌上,要為陸游餞行。來,干!藍絲媽端了滿滿一杯啤酒,“滋溜”一口全吸進了喉嚨。陸游也端起他面前漾著泡沫的啤酒,向藍絲媽示意了一下,仰脖送到了嘴邊。
“啊——”,船艙外面,對,就是船艙外面,緊挨著船幫的地方,傳來了嬰兒般的叫聲,陸游蹾下酒杯,“呼啦”一下沖出了艙門,險些一頭栽進江水里。一條一米多長的灰白豚類生物,在他眼前優(yōu)雅地一揚扁平的尾巴,濺起小小的浪花,隱身到水里。藍絲和她媽媽也都沖出來,并排站在船舷邊。幾雙目光,在水面上撒開了大網。陸游趕忙掏出手機,開啟了拍攝模式,但手機亮了不到一分鐘就“滴滴”叫起來,很快就熄滅了。
手機!陸游沖藍絲喊。藍絲忙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他。在陸游的提醒下,藍絲媽也拿出了手機,對著江面“咔咔”亂拍起來。
在那!藍絲指著一棵歪脖柳樹叫道。那棵歪脖柳樹半截泡在水里,露出水面的地方正巧有一個碩大的樹瘤?!鞍作D豚”灰白的頭在樹瘤后面露出來一點點,和他們捉迷藏。一瞬間,它又沒入到水下。他們在船舷邊等了它很久,直到月亮升起來又被云層蓋住,他們才回到船艙。
電燈雪亮。他們各自把手機中抓拍的照片翻出來,放大,再放大。陸游用藍絲的手機錄的視頻里,它出現(xiàn)一秒:首微仰,長長的嘴喙槍管一樣指向天空,青灰色的尾巴一擺,水面上留下一個漩渦。藍絲媽的手機里也拍到了,可惜拍照時手抖動了,它模糊成一團青灰色。
是白鱀豚,沒錯,一定是白鱀豚。陸游有些激動,像領導一樣來回地踱步,船板在他腳下咚咚作響。他極快地來回走了幾步,就讓藍絲把視頻快快發(fā)給他。他又轉頭看著藍絲媽說,快送我上岸吧。
不多住一晚?藍絲媽有點不甘。
送我上岸吧。我還會來的。我們從哪里靠岸?
從小碼頭靠岸。這回藍絲媽答話干脆利索。是的,她的船不用躲啦,不用躲到柳林子里去,也不用躲在水灣里,她的船將光明正大地靠到小碼頭上,船上的人大搖大擺地上岸。
長江中游的江面上,最后一艘漁船,在月光下朝小碼頭行駛而去。
清晨,藍絲和她媽被陸游的電話攔在了船上。
不急著上岸啊。你們等我,等我把事情處理好了,再來處理你們的事。
藍絲對著電話“哦哦”,藍絲媽站在一旁干著急。當她一聽說陸游一會兒還要到船上來,立即眉開眼笑。她喜歡這個小伙子,感覺他跟藍奇有什么地方像。要是陸游能做她的女婿,失去藍奇的那塊心洞,或許能補上一些豁口。
陸游一上船就讓藍絲媽開船,還是像昨天那樣開,但范圍縮小點,就在荻港到大通這一片。白鱀豚既然在這里出現(xiàn)了,應該不會跑太遠。
到底是不是白鱀豚啊?藍絲覺得沒有把握。
昨夜,我已經把視頻發(fā)給我熟識的教授了,他還沒有給我回復。我估計他們會召開專家會議。陸游有點小興奮,也有點小自得。他認識的那位教授是全國有名的水產專家。陸游臉上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藏,手機突然唱起來,鈴聲是黃梅戲《天仙配》里的唱詞“漁家住在水中央”。電話是老魏打來的,問他今天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到單位打卡。陸游一吐舌頭,忙解釋,早上準備打電話向領導請假,一忙就忘了。
你還要請假?交給你的工作你什么時候完成?
估計還要幾天,這不正在和船家磋商嗎。陸游朝藍絲眨眨眼。
別打著磋商的幌子曠工,你要是完不成任務我可以另外派人去做。
能完成任務。保證完成任務。
漁船離開小碼頭一個多小時后,陸游收到了教授的微信信息,說陸游發(fā)給他的視頻中的生物,可能是江豚,不可能是白鱀豚。還說2006 年各國專家一同在長江流域進行了為期38天的地毯式搜索,也沒有發(fā)現(xiàn)白鱀豚的影子。白鱀豚已經滅絕了。陸游看著微信,牙痛似的動著嘴唇,不停地撓著他的花斑癬,不說話。
恐怕就是江豚呢。藍絲小心地看了一眼陸游。
我認為是白鱀豚。不信你上網查查。陸游不服氣。
藍絲果真要上網查,嫌手機不方便,她把藍奇的平板拿過來。她剛輸入“白鱀豚”三個字,頁面上立即出現(xiàn)了許多詞條:
白鱀豚的資料
白鱀豚滅絕的原因
白鱀豚和江豚的區(qū)別
藍絲迫不及待地點開一條:1973——1985 年間,共意外死亡59頭……長江下游水域中意外死亡的白鱀豚,有三分之一是被輪船螺旋槳擊斃的。
她又點開一條:江豚,脊背光溜溜的沒有背鰭,俗稱江豬;白鱀豚,嘴喙長,有背鰭。看到這里,她趕忙又打開自己的手機,找到昨天拍的那段視頻,反反復復地看了幾遍,才抬眼看著陸游說:昨天拍的視頻中,沒有看見它的背鰭。沒有背鰭的是江豚。
沒有嗎?陸游奪了藍絲的手機看視頻。他也反反復復地看了幾遍,這上面是沒有看見它的背鰭,它的背鰭還在水里沒有露出來呢。它是白色的,這你也看不出來?它的叫聲是“啊——”,這就是白鱀豚的叫聲啊。陸游很不服氣,又把視頻拿給藍絲媽看。藍絲媽一口咬定它就是白鱀豚。
這天晚上,陸游請求再在船上住一晚,藍絲媽說好好好……一連說了十多個“好”。這晚的月亮已由一截殘鐲修復成一彎小船。藍絲起先陪陸游坐在甲板上,后來實在受不了蚊叮蟲咬,還是回船艙了。媽媽責備她不懂事,把陸游一人丟在甲板上。藍絲抿嘴一笑,點了盤蚊香,送到了甲板上。
夜很靜謐,月光和水光雜糅在一起,天地之間混沌成了一體。江水嘩嘩,像一群精靈躲在水底呢喃。熬了大半夜,一無所獲的兩個年輕人才走進船艙。陸游睡船艙中東面隔間,藍絲進西面的小隔間睡到了媽媽身邊。藍絲媽嘴角掛著笑意,睡夢中她跋山涉水,終于找到了以前一起在江上討生活的那些老伙伴,他們正在高樓林立的小區(qū)公園里干酒呢。媽媽的鼾聲抑揚頓挫,像一截火車頭在亢奮行駛。藍絲無法入睡,坐起來劃拉藍奇的平板電腦。她細長的手指在屏幕中的一個圖標邊猶猶豫豫,圖標中的“日記”二字好像給它筑了一道帶刺的籬笆。最終,她的手指還是像一只土撥鼠鉆進了它的籬笆。
哥哥的日記也許記錄了他和馬環(huán)枝的恩愛或仇怨,藍絲沒有興趣了解這些八卦,她只想了解哥哥失蹤前最后幾天記載了什么。她把日記一下拉到了底部,最后一則日記的日期是去年11 月23 日,正是哥哥失蹤的前一天。
“我又看見它了……”
“啊——”,好像跟藍絲眼前的文字呼應似的,江面上又傳來了一聲嬰兒般的叫聲,媽媽熱烈的鼾聲戛然而止,藍奇,藍奇,我家藍奇在叫我了。媽媽一躍而起,穿著花汗衫和花褲衩奪門而出,一下躥到甲板上。藍絲和陸游也都跟到了甲板上。手機電筒和戶外強光照明燈一起照向了江面。波濤微漾,像無數(shù)江豚過境。明月沉璧,觸手可及,就是沒有白鱀豚的影子。
明明聽到它的叫聲了。藍絲媽嘀咕。
藍絲說,我也聽到了。也許,有月亮的晚上,它就會出來沖著月亮唱歌。
陸游堅持說,它不是在唱歌,它是在求救,它發(fā)出的聲音應該是類似SOS 的那一種。
哦,對了,也許我哥哥之前看到過它。藍絲突然想起了剛才看到的日記,第六感告訴她,哥哥寫的應該是白鱀豚。她轉身回船艙,又捧起了平板電腦,拿到了船艙中?!拔矣挚匆娝耍陔x我的腰子盆五六米遠的地方仰泳,它朝我微笑。我丟給它一條早就準備好的鯽魚,它接了。我把腰子盆朝它劃過去,想看看它背上的傷是否好了,它卻慢慢沉下水了。明天,我得再給它準備點阿莫西林?!?/p>
藍絲迅速把日記往上拉,看到去年11 月16 日的日記中寫道:“今天我劃著腰子盆上岸時,看見一頭白鱀豚就在岸邊的草叢中,背鰭處血肉模糊。我以為它死了,仔細看,它的嘴還在動。我拿了一條翹嘴魚喂它,它竟然溫順地接受了,那樣子很像我的女兒。它恐怕也是被螺旋槳打傷的吧。我希望它活下去?!?/p>
11 月18 日:“找了兩天,終于在柳林里又找到它了。它擱淺在沙灘上,傷口邊緣已經腐爛泛白。也許它不是擱淺,而是在曬太陽,想用陽光殺菌。我又喂了它幾條魚,其中一條魚肚里,我塞了四粒阿莫西林。四粒藥,分量是多了,還是少了?”
藍絲和陸游坐在船艙里,久久討論藍奇和一頭白鱀豚的事。
原來長江里真還有白鱀豚啊。陸游堅信,藍奇在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不會搞錯。只要找到一頭,它就不是最后一頭,絕對不是。
藍絲開始幻想:哥哥是劃著他的腰子盆尋找其他白鱀豚去了。長江這么長,尋找當然需要時日。說不定明天,朝霞鋪滿江面時,哥哥就會劃著他的腰子盆逆光而來。
明天……明天,陸游還將請假,藍絲也將續(xù)假,他們要去尋找白鱀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