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楠
夜深了,我獨自在教室畫《大衛》。這時,走廊傳來“嗒嗒”的腳步聲,在空曠安靜的教學樓里顯得十分清晰。我依舊專注于觀察和思考如何運用筆觸。腳步聲越來越近。那是我們學院的退休教工米大爺,他以前管收發室,喜歡晚上來教學樓看那些用功畫畫的學生,看得多了,對自己的鑒賞力便有了自信,點評起畫來頭頭是道。他說:“因為我看過學院里最好的畫。”漸漸地,大家都叫他米大師了。
此時,米大師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后。我剛好處理完大衛耳朵上方的卷發,轉身打算跟米大師打個招呼,卻驚訝地發現他今天的裝束十分奇怪。他穿著一件泛黃的白襯衣,面料似乎是粗亞麻,兩邊是布滿褶皺的燈籠袖。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臉上竟然長出了絡腮胡子,而昨天他的臉還是光溜溜的。我說:“米大師,你今天這個Cosplay相當不錯哦。咦?怎么看起來有點面熟?”米大師是維吾爾族人,深眼窩、高鼻梁,鼻梁還有點歪,再配上大胡子,我不禁脫口而出:“簡直就是米開朗琪羅嘛!哈哈,你是真正的米大師了!”
米大師不言語,在教室里東看看西看看,突然,他抱起桌上的大衛石膏頭像,使勁往地上一摔。我來不及驚呼,石膏像已經碎了一地。米大師憤怒地說:“垃圾!”我看看自己未完成的畫,又看看他,腦子飛速地轉著。米開朗琪羅的確脾氣不好,可他又不是真的米開朗琪羅,這也太過分了。“我不能允許我的大衛被弄成這副鬼樣子!”米大師幾乎咆哮了。我想跟他理論,他卻拉起我的手說:“走,帶我去找塊石頭。”我顧不上思考就被他拽出了教室,我感覺米大師的手像石頭一樣又粗又硬。
哪里有石頭呢?當然是雕塑系啦。米大師走得飛快,但卻不認識路,只好叫我帶路……
米大師在雕塑工廠外的石堆里一陣翻找,突然驚呼一聲:“這個奇怪的地方竟然有克拉拉的大理石!”我知道,佛羅倫薩附近有座克拉拉山,那里的大理石是最好的,大衛雕像的石頭就出自這座山。之后,事情變得異常詭異。米大師操起鑿子和錘子“叮叮當當”地敲打起來,不帶絲毫猶疑,在飛濺的石屑和火星中,大衛的輪廓逐漸浮現出來,造型十分精準且充滿了力量感。我看呆了,幾乎忘記了呼吸。米大師完全變了一個人,不,他簡直就是米開朗琪羅本人!
破曉時分,大衛的臉部和一部分頭發已經雕好了,后腦勺和脖子下面仍然連著未經雕琢的石頭,雕好的部分尚未進行打磨,還顯得比較粗糙。米開朗琪羅說過:“并不是我創造了大衛,他本來就在石頭里,我只是把多余的石頭敲掉。”我卻覺得,大衛是從石頭里長出來的。米開朗琪羅60歲以后創作的一件作品跟這個很類似,都像沒完成的樣子。那件雕塑作品名為《囚徒》,周圍的石頭把人死死困住,人在里面用力地扭動脖子想要掙脫束縛。這代表了米開朗琪羅對生命的理解,他認為生命是一個不斷掙脫困境的過程。我眼前的米開朗琪羅看起來有六七十歲的樣子,這是因為他長期超負荷地工作且病痛纏身,他實際年齡并不大,也就三四十歲吧。
校園里已經有人開始晨練,我的第一反應是把雕像和米大師藏起來。我怕太陽一照,他們就會灰飛煙滅,就像出土的古老文物在接觸空氣后就會迅速衰敗一樣。
大衛頭像太重了,我只好先把它藏在雕塑工廠外面的灌木叢里,然后和米大師一起回到我在校外租的小屋。他一進屋就急忙翻看書架上的書,仿佛在迫切地尋找答案。我趁機出去買早餐,稀飯、包子、牛奶、面包都買了一些。后面的故事為了敘述方便,我還是叫他米大師吧。
我返回時,米大師正在看《富春山居圖》畫冊。見我進屋,他說:“原來,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來的都是些俗物,這種畫才有意思,我從不知道在一幅畫里可以畫完整條河的風景。別問我是怎么來的,我也不知道,我大概是做了個夢吧。現在是2023年?中國?我一口氣跑到了500年以后?”我瞟了一眼桌子上的臺歷說:“對呀對呀,能遇見您我真是太幸運了!我才不管您是怎么來的,我現在也想不出該問些什么問題。請先吃早飯吧。”
“早飯?你們一大早就吃東西?我吃不下!”米大師說著拿起另一本書,他一邊翻書一邊說:“你的確很幸運,你小時候沒有因為畫畫挨過打吧?”
我說:“是的,父母還花錢送我去最好的畫室學習,他們很支持我畫畫。”
米大師說:“看得出來,你沒有吃過苦頭。我小時候被父親逼著學習拉丁語,他希望我成為律師。我雖然出生在貴族家庭,但其實家族已經落魄了,父親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只想畫畫和雕刻。父親一看到我畫畫就揍我,這讓我把畫畫和弱者聯系到一起。我六歲就沒了媽媽,被寄養在石匠家里,小時候的游戲就是鑿石頭,鑿石頭的工具成了我的另外一雙手。石頭是溫暖和有力的,我只在面對石頭的時候才有勇氣,才能做我自己……我13歲跑去吉蘭達約的雕塑工作室當學徒,按規矩是要交學費的,我卻要求吉蘭達約倒給我錢,我告訴他以我的才能必定不會使他后悔,他竟然同意了!”
米大師突然扔下書,雙手捂著脖子低聲咒罵。我小心翼翼地問:“您是不是已經畫完了西斯廷教堂的天頂畫?”米大師說:“當然,我干了四年多,一個人!每天早晨,我把原先的頂鑿出粗糙的表面,再往上刮泥子,然后把畫稿敷上去,用針沿著線戳洞,再沿著小洞撲上色粉,在泥子上留下清晰的虛線,我就可以用顏料畫了,要在泥子干透之前畫完。哦!胡子高高在上,脖子使勁往后仰,我就像一把繃緊的弓。我的手舉到了18米的高度,每天如此,我沒有從十幾米的鷹架上掉下來真是幸運!我的脊柱徹底壞掉了,頭痛、背痛的毛病讓我煩透了!”
西斯廷教堂的天頂畫《創世紀》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品之一,米開朗琪羅一個人畫完了500多平方米教堂頂部的濕壁畫。《創世紀》用九組畫講述了世界誕生的過程,其中最令人贊嘆的是《創造亞當》。故事講的是上帝造出亞當的身體之后,吹了一口氣到亞當的鼻子里,他就活了。以往的畫家都會很直接地畫出吹氣的樣子,但米開朗琪羅不想這樣,他用上帝和亞當即將觸碰的食指來表現上帝賦予亞當生命的一瞬。
我剛想贊美他的絕妙構思,就被他粗聲打斷:“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創造亞當的故事我差點畫不出來,當時想了好久,我以為完蛋了,后面的故事都畫不出來了。為了喚醒靈感,我時常到城外的山上走走。有一天,我躺在草坡上,看著天上有兩塊云在慢慢靠攏,我突然就有了靈感。閃電通常也發生在兩塊云靠攏的時候,只不過是烏云……”米大師突然痛得說不出話了,我趕緊扶他躺下,心想曹神醫很擅長針灸推拿,去把曹神醫請來吧。
藝術學院的氣息對周邊環境的影響是很大的,曹神醫果然也是性情中人,我一說要請他去給一個500年前的藝術大師治病時,他連問都沒問就興奮地提著診療箱急切地跟我走了,一路上還“呵呵”地傻笑,像撿到了寶貝。
曹神醫一到就立即給米大師進行治療,米大師感覺舒服了一些,便又有了說話的興致:“你知道嗎?那個時候達·芬奇出名最早,因為他比我大23歲。我討厭達·芬奇,大家把他捧得那么高,他像擋在我面前的一座大山。畫畫算什么,那是俗人干的事情,雕塑才是真正的藝術!石頭是最有力量的材料,人體是最絕妙的藝術品,雕塑能夠全方位地展現人體,這才是永恒的藝術!達·芬奇解剖了那么多尸體,還是只會在平面上涂涂抹抹。我也解剖過尸體,嘿嘿。我的朋友在教堂工作,教堂里存放著尸體,我偷拿了鑰匙,每天半夜去教堂解剖。為了掩蓋身上的氣味,我研究完人體之后就灑一些酒精在身上。”
曹神醫正在給他的背部施針,也聽得入了迷。我忍不住問:“你那么看不起繪畫,卻還去畫壁畫,是因為錢嗎?”米大師說:“那當然,但我絕對不馬虎,我的每一件作品都必須是完美的。他們說我是守財奴,我的確存了很多錢,我當學徒時就開始掙錢,在美第奇家族的精英學院學習時,他們每個月還給我三個金幣。我23歲時雕塑的第一件作品《Pieta》就震驚了所有人,那座母子雕塑寄托了我對母親的思念;我27歲時雕塑了《大衛》,我的委托人給了我最高的酬金。哦,我畫西斯廷教堂天頂畫的時候,拉斐爾那小子也在附近畫壁畫,是那幅小小的《雅典學院》,跟我隔著幾道墻壁。我畫完之前不允許任何人來看,教皇也不行。拉斐爾找教堂的建筑師拿了鑰匙來偷看我的畫,他肯定偷學了我的技法。他把柏拉圖畫成了達·芬奇的樣子,把亞里士多德畫成了我的樣子,把自己畫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我根本不想跟達·芬奇站在一起。雖然我們三個被捧成了藝術領域的高手,但我跟他們的關系很不好,他倆長得漂亮,又愛打扮,生活奢侈,簡直像兩條寄生蟲!”
我忍不住說:“放心吧,達·芬奇、您和拉斐爾后來被人們稱為文藝復興‘美術三杰,另外兩位都沒您活得長。您不僅活到了89歲高齡,而且持續大量地創作,那種非凡的創造力和刻苦耐勞的精神,至今都被世人贊譽。除此之外,您還是當時藝術風格轉變的橋梁。您老年時的作品和年輕時很不一樣。因為您年輕時就已經把古典寫實主義推向了巔峰,所以您另起山頭。您的創作手法被后來的風格主義畫家承襲,開創了新的藝術流派。”
米大師沉默片刻說:“是啊,最好的雕塑是讓石頭從山上滾下來,去掉摔碎的地方,剩下的部分就是最好的雕塑。就算達·芬奇死了,我也不會感到無敵的寂寞,因為我想超越的是古希臘雕塑家和我自己。”曹神醫果然手到病除,雖然米大師病情嚴重,不可能一次性完全治愈,后續還需要漫長的治療過程,但至少現在可以活動自如了。他翻身躍起:“快給我看看,我后來弄了什么?你的書架上一定能找到!”
這時,一架飛機從窗外遠遠地飛過。“哈哈,達·芬奇設計的玩意兒!”米大師叫道,“不知道他看見自己設計的飛行器變成了現在的模樣,飛得那么高、那么穩,會是什么反應。”
我說:“這叫飛機,等您治好了病,可以坐飛機去看全世界。”
米大師從褲袋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取出三枚金幣交給曹神醫:“非常感謝,你救了我的命。”然后,米大師把整個布袋都給了我,說:“我不知道會在這里停留多久,請你用這些錢安排我的生活吧。最好能幫我買一架飛機,我想飛回家鄉佛羅倫薩看看。”
飛機自然沒有買成,米大師卻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體驗了現代中國城市的生活。發生的故事特別多、特別有趣,我用直播記錄了這些珍貴的影像,但沒有引起多少關注。當然,米大師最后如愿以償地坐上了達·芬奇設計的飛機。他把雕刻完成的大衛頭像送給我留作紀念。如今,這件雕塑被陳列在學院的藝術館里,每天都有許多人慕名而來,一睹“米開朗琪羅的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