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心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由于未能考取功名,終生與仕宦無緣。一介布衣的他卻因善詩詞、通音律,受到不少文壇才俊,甚至高官的賞識,與蕭德藻、楊萬里、陸游、范成大等人往來密切。仕途順利、一度位居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的范成大,對比自己小近30歲的忘年交姜夔的初次印象極佳:“以為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姜夔最大的成就自然是詞,尤其擅長自度曲。他的詞有“清空騷雅”之美譽,不凝滯于物而空靈,能意內言外且典雅。同為南宋詞人張炎在《詞源》中贊美道:“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看來,姜夔的粉絲真不少呢!
不過,近代卻有兩位詞學家對姜夔的詞有所非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批評姜夔寫景之作:“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姜夔過于弄巧,導致詞作缺乏真摯的情感。顧隨也在其講壇實錄《中國古典詩詞感發》中直言:“白石太愛修飾,沒什么感情。”此論不可謂不尖銳。
盡管如此,年少時初讀姜夔的詞,也會被他的小令中那清澈如水的真摯感情所吸引;而那些典故堆砌如山,讀完云里霧里的中調、慢詞就稍顯遜色了。事隔經年,重溫姜夔的詞,竟也能深深淺淺地品味出姜夔小我或大我的情思來了。
讓我初讀愛不釋手,重溫時依舊情難自禁的,非此闋莫屬: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踏莎行》
姜夔的籍貫在饒州鄱陽(今江西省鄱陽縣),因隨父親宦游,自小生活在湖北漢陽。14歲喪父后,他投靠了出嫁的姐姐。20歲左右,他開始周游各地,以富有文采的詩詞文章博得達官顯宦的青睞,成為一些權貴的門客。寄人籬下和漂泊不定的生活使他終其一生都未能擺脫貧窮的困擾。可是,誰能想到瘦弱、清貧的姜夔卻有一段長達20余年的深情往事。據詞學家夏承燾考證,姜夔為早年在安徽合肥結識的女子寫了不少詞。《踏莎行》便是其中很出名的一闋,收尾兩句,甚至獲得王國維的激賞:“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想來也是情難自抑了!
這是一闋感夢之作。姜夔自湘鄂乘舟東下,于淳熙十四年(1187)的正月初一抵達金陵,江上所夢,江上所作。當時,30歲出頭的他大約正打算前往湖州,與蕭德藻的侄女完婚。可是,十年前在合肥遇見的那個美好的女子,卻始終讓他難以忘懷。金陵西望合肥,幾多深情,幾多悵惘?既曰是夢,“離魂暗逐郎行遠”的上人終究是要回去的。可是,初一本無月亮,又哪來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呢?應是夢中之景,那孤零零來去的女子,只有一輪冷月陪同……
不得不說,姜夔真是善寫夢!但更令人贊嘆的,是他的長情。因為十年后,他又夢見了那位女子,又創作了一闋小令,同樣動人: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久別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人間久別不成悲”,說的全是反話!正如陸游見到菊花枕,立刻想起40多年前與前妻唐琬的往事,頓時肝腸寸斷,不能自已。而姜夔每至元夕(元宵節的別名),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心上人來。包括此闋在內,姜夔有四闋懷念舊情的《鷓鴣天》詞,全部寫于元宵節前后。何故如此?因為元宵節是古時人們相約賞燈的節日,極易觸景傷情。更重要的是,兩人最后是在春寒料峭的正月十五左右分別的。“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其中況味,相思與悲哀層層疊加,他和她卻只能與陸游一樣“燈暗無人說斷腸”。
紹熙二年(1191)對姜夔來說,是極其傷感的一年:初春他與戀人分別,初秋回到合肥時,對方卻已遠行,原來那一別竟是永別!那一年也是其情詞創作的高峰期。合肥城中多栽柳樹,而別時正是梅花綻放的季節,因此柳與梅成了姜夔的情詞中特有的語碼: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長亭怨慢》
這是姜夔的自度曲。詞中有許多似曾相識的情思:蘇軾的“枝上柳綿吹又少”,桓溫的“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李賀的“天若有情天亦老”,秦觀的“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韋莊的“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李煜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這正是姜夔的本事,他不僅吸納了前人種種佳句的精髓,還能翻出新意,來追憶自己與意中人的永別。可是,詞中那個以“紅萼”自稱的女子,已經苦等了他十幾年,且清清楚楚地叮囑過他:“千萬要早歸。”可她這一次竟熬不過半年,便自行了斷了情緣。許是這漫長的等待讓她哀莫大于心死吧。
可想而知,姜夔內心的失落與悲哀無以復加。1191年的七夕,他作了一首《秋宵吟》:“……衛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但盈盈、淚灑單衣,今夕何夕恨未了。”這一年冬天,姜夔離開了令他牽掛半生、既難忘又傷心的合肥,從此再也沒回來。也許是順路,也許是排遣愁思,在漫天飄雪中,他去了蘇州西南的石湖別墅,拜訪已退隱的范成大,并在那住了月余。恰逢范家南面隔河的玉雪坡上,那一大片梅林花開正艷。應范成大之邀,姜夔自度新詞兩闋,并以林逋著名的《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作為詞調名——《暗香》與《疏影》。
獲此兩曲,范成大是什么反應呢?小序有云:“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姜夔的才華果然沒有令老友失望。同時,身為詩人的范成大又直言,兩者相較,《疏影》稍遜,因其堆砌了太多典故,幾乎句句有典。這種過分的修飾,令人聯想到繁復的巴洛克或洛可可藝術。而讀者既不會眼花繚亂,又能獲得更多感動的,無疑是此闋: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暗香》
姜夔沉浸在戀人遠去、再會無望的寂寥中,望著范村的梅花,想到的全是從前與她一起在梅花樹下的往事……有時,他以南朝梁善寫梅花之詩的何遜自比,嘆舊日情懷再難追回;有時,他想學南朝宋的陸凱,給戀人寄去“一枝春”。然后最妙的是,他用一句“紅萼無言耿相憶”,將梅花之鮮艷、燈火之耿耿與回憶之綿綿三者合并一處,此乃全詞的核心。不用說,那片片吹盡的自然是姜夔再也無法重拾的感情。
讀姜夔的詞有一個印象,就是有關合肥情遇的感思極重,家國情懷的筆觸很輕。姜夔大約生于1155年,此時北宋已滅亡20多年,他沒有親歷亡國之痛,所以感慨淺薄嗎?但作為一名飽學之士,面對南宋的殘山剩水,怎么可能全然無動于衷呢!事實上,姜夔早年初游至揚州時,就有一闋歷史題材且自創詞調的佳作: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揚州慢》
對于從湘鄂出生長大的姜夔,揚州應是杜牧詩中的繁華模樣:春風十里,卷上珠簾;二十四橋,玉人吹簫。可是,淳熙三年(1176)的冬至,他目睹了再度遭金兵侵犯、四顧一片蕭條的揚州城。今昔對比之感慨,實際是想象之破滅、現實之殘酷的愴然傷懷。所以,蕭德藻以為此詞有對國破家亡的悲痛之情。那時的姜夔剛過弱冠之年不久,其才華著實令人刮目相看!“波心蕩、冷月無聲”,凄清空靈,意境極妙;“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虛筆寫戰禍,蘊藉回味。只可惜,姜夔太過關注個人情感,之后再未能有類似《揚州慢》的大氣之作。
人與人天生氣質不同,姜夔不是陸游,也不是辛棄疾。他一生漂泊不定,比起南宋半壁江山之存亡,合肥城中的“紅萼”或許更令他心心念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