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芳 殷春華 邱愛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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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通古稱通州,取江海交匯、運河水系四通八達之意。乾隆《直隸通州志》引《江南省志》載:“縣東距海,掘港、豐利諸鹽場棋布其間;運鹽河自泰州東行,經縣界入通州,東達于呂四場;其聯絡貫注者為串場河。”①文獻對南通境內兩條運河主線的走勢及其歷史地位做出了生動的詮釋。除此之外,南通外沿的江海大道既是東北亞中外交流的紐帶,特殊時期還承載著漕糧北運的海運重任。這三條水運大動脈,共同組成了南通完整的水運架構,與南通的發展相伴始終。
串場河南起海安縣西的通揚運河,北經富安、安豐、東臺、劉莊、鹽城、上岡至阜寧入射陽河。串場河位于里下河平原的東緣,屬濱海平原地貌,北接淮河,南連通揚運河,東臨廣袤的黃海,西側為低洼的里下河中部地區。蘇北地區海岸線隨海平面升降和黃、淮泥沙堆積變遷,留下了不同時期的數條貝殼海堤,據此推斷,串場河沿線正位于春秋戰國至北宋時期的古海岸線②。
早在春秋戰國時期,蘇北沿海的海鹽之饒已聞名于世,但從串場河沿線地帶零散文化遺存來看,尚未進入大規模的開發階段③。到了漢初吳王劉濞時期,串場河沿線海鹽資源得以充分開發。《漢書·荊燕吳傳第五》載:“會孝惠、高后時天下初定,郡國諸侯各務自拊循其民。吳有豫章郡銅山,即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東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饒足。”④漢初實行郡國并行制,政治上祖尚黃老,奉行與民休息的基本國策,經濟上鹽、鐵、鑄錢之利尚未收歸國有,吳王劉濞得以利用王國內優越的自然稟賦,大力擴充人口,從事礦冶、鑄錢、煮鹽等暴利行業⑤。其中“東煮海水為鹽”的記載,業已為蘇北沿岸日益豐富的漢代鹽業遺存所證明。在此期間,吳王劉濞開通了揚州茱萸灣東向的運鹽河(老通揚運河前身),向國都廣陵(今揚州)漕運物資。可以想見,當時連接蘇北瀕海鹽場的運道已初具規模(很可能繼承了秦代修筑的并海道),進而與運鹽河、邗溝(江淮間大運河主干)、淮河取得聯系,于漢初吳王劉濞時期構筑了完整的水運體系。
串場河最終的成型與蘇北沿岸的捍海工程休戚相關,屬于捍海堤西側的復堆河。唐大歷元年(766),淮南節度使判官李承主持在楚州(今淮安)、揚州海濱創筑海塘,名捍海堰(一名常豐堰),北起鹽城,南抵海陵。宋天圣二年至六年(1024—1028),泰州知州張綸從西溪(今東臺)鹽官范仲淹議,于西側大規模重修捍海堰,后人稱“范公堤”,形成斷斷續續的復堆河道。至和年間(1054—1056年),沈起又將范堤續修到呂四。
明清時期官方對串場河屢加修浚,明隆慶二年(1568),颶風海溢引起余西、余中兩場鹽河坍江內遷。隆慶三年(1569),由鹽商集資,在運河以北鑿新河,串諸鹽場而直達丁堰,使丁堰鎮成為南通境內除栟茶、角斜兩場以外其他各場鹽斤輸出的總口,避免了通屬南部各鹽場原先繞道通州城的迂回運輸,縮短了由場灶至揚州的運鹽途程⑥。乾隆三年(1738),于鹽城北開河60千米,直達阜寧與射陽河相通,至此形成串通蘇中沿海栟茶、角斜、富安、安豐、梁垛、東臺、丁溪、草堰、小海、白駒、劉莊、伍佑、新興、廟灣(今阜寧)、天賜等大小鹽場的鹽運河道。
其后瀕海鹽場隨著海岸線東移,距離串場河越來越遠,串場河沿線迎來了土地開墾的新階段。道光(1821—1850年)以后,因海岸東移,海遠鹵淡。民國時期,原蘇中鹽場相繼廢灶興墾,串場河鹽運地位衰落。
今日蘇中地區存在兩條通揚運河:北邊一條是1958年為滿足里下河地區防洪排澇、引江水灌溉和航運需要開挖的新通揚運河,西起江都縣芒稻河,經宜陵、郭村、邠州、泰州、姜堰、曲塘鎮到海安與通榆運河相接;南邊一條是始于漢吳王劉濞開挖的古運鹽河,后經不斷疏浚延伸至此,稱“老通揚運河”或“運鹽河”,起于揚州灣頭鎮,經宜陵、泰州、姜堰、曲塘鎮、海安、如皋而達于南通。
西漢時期,吳王劉濞領東陽郡、豫章郡和吳郡三郡五十三城,其地“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亦江東一都會也”⑦。劉濞利用吳國優越的資源稟賦,“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東煮海水為鹽”⑧,很快就達到不向百姓征稅而國用富饒的程度。在此基礎上,“吳王濞開邗溝,自揚州茱萸灣,通海陵倉,及如皋蟠溪”⑨。不難看出,運鹽河最初的用途是聯系吳國東部的產鹽區和揚州核心地區,因其從邗溝運河中直接分出,當時也被稱為“邗溝”。
最晚至晚唐時期,老通揚運河已東向延伸至掘港亭一帶,開成年間圓仁和尚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由今如東掘港登岸的記載便是印證。后周顯德五年(958),為北運南通地區南境所產海鹽,屯田鹽鐵使侯仁矩自通州向西北鑿河20千米,至任家渡(今任家口子)隔清水港(古橫江)與白蒲的運河相接。⑩宋嘉祐年間(1056—1063年),通州靜海縣知縣張次元開鑿運河自任口向北接通白蒲,揚州灣頭直至通州全線貫通。從此,通州便成為運鹽河串通各鹽場的樞紐,通揚運河在蘇中地區的經濟紐帶作用日益凸顯。
元、明時期,隨著長江北岸地區不斷淤漲,鹽場逐步外移,運鹽河亦向東南延伸。到明成化年間(1465—1487年),總理河道侍郎王恕疏浚運鹽河,經丈量此時河長已達170千米。入清以后,官方對運鹽河的漕運地位高度重視,僅規模較大的浚治就達16次?。清宣統年間,通屬各場產鹽日少,輸出無幾,“運鹽河”已名不副實,遂以該河起訖地點為名,改稱“通揚運河”?。
運鹽河的誕生與拓展,既有蘇北沿岸鹽業繁榮的促進因素,也與南通地區江心洲不斷成陸的歷史密切相關。漢時,江岸約在今如皋—李堡一線。唐代(7~9世紀),江岸約在白蒲—掘港一線。唐末天祐年間(10世紀初),江岸南移到今天生港、南通城向東至余西鎮一線。約在北宋慶歷年間(11世紀中葉),江岸線向東延伸至今啟東市境內。元朝末年至清康熙、雍正年間,啟海平原從坍削轉為漲積,此后江海岸線向東南推進?。南通陸地面積的持續擴展,造就了運鹽河河道的東拓,也為運鹽河與串場河的交匯提供了客觀的地理基礎(圖1)。南通不再是揚州經濟區的邊緣腹地,逐漸有了自己的行政管轄權,在政治、經濟等方面更加獨立。

圖1 通州江岸變遷圖(姜愛萍《南通市域城鎮空間結構演化過程與演化規律研究》)
南通地區濱海運輸的歷史十分久遠,但本文論述的南通外圍江海水道,其開拓與定型和元代興盛的海運相關。至元十三年(1276),元丞相伯顏曾命朱清、張瑄“自崇明州募船載亡宋庫藏圖籍由海道至直沽”。至元十九年(1282),伯顏追憶此事,以為海運可行,乃命張瑄、朱清創辦海運。
元代海運的主要航線經歷了三次變更:①至元十九年到二十八年(1282—1291),自平江劉家港入海,經揚州路通州海門縣黃連沙頭、萬里長灘航行,沿山岙而行,抵淮安路鹽城縣,經西海州海寧府東海縣,密州、膠州界,到靈山洋,向東北到達成山。②至元二十九年(1292),自劉家港航行至撐腳沙,經沙嘴至三沙洋子江,過扁擔沙大洪,又過萬里長灘,入大洋,至青水洋,又經黑水洋至成山,過劉島至之罘、沙門二島,入萊州大洋,抵界河口。③至元三十年(1293),從劉家港入海,至崇明州三沙放洋,向東行入黑水大洋,取道成山,轉西至劉家島,又至登州沙門島,于萊州大洋入界河?。
史料為我們保留了南通江海道的珍貴記載,其開創者張瑄、朱清投降元朝前是沿海一帶有名的海盜,可見南通江海道的開辟,充分繼承了先民的航海經驗。至元十九年到二十八年的早期航路,全程皆沿海岸航行,路途迂遠,且多淺沙,費時費力,載運量少。至元二十九年和三十年開辟的新航路將目光聚焦在遠洋深海,科學把握季風和洋流規律,極大地縮短了從劉家港到山東成山角的路程,為元代海運事業的興盛奠定了道路基礎。此外,江海道東北向與山東半島、廟島群島相銜接,分別融入南、北兩條東北亞中外交流的主流航線:北線從登萊啟航,經廟島群島至遼東半島,沿黃海北岸至朝鮮半島南端,過對馬海峽抵達日本的沖島、大島、宗像。這條航路開辟時間最早,安全系數最高。南線肇端于三國時期,南北朝時期正式成型,但由于該路線風險大,對航海技術要求較高,并沒有成為中日比較重要的航線。宋朝以后南線航路在中朝交往中仍發揮著不小的作用?。
南通江海道的歷史價值不僅限于海運漕糧的便捷性,在內河漕運體系淤廢、癱瘓之際,江海道的開辟為漕糧北運提供了全新的選擇,極大地保障了元代統治的穩固與明初經略遼東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其實有元一代從未放棄利用內陸運河體系北上運輸漕糧的努力,《大元海運記》載:“運浙西糧涉江入淮,由黃河逆水至中灤旱站,搬運至淇門之御河,接運赴都。次后創開濟州泗河,自淮至新開河,由大清河至利津河及創開膠萊運河通海纘運。”?除了創開山東膠萊運河避免繞行成山角,縮短海運路程之外,上述材料還記載了三條運輸路線:
公元1128年,杜沖于李固渡(今河南滑縣西南)決黃河阻擋金兵南犯,至清咸豐五年(1855),黃河在銅瓦廂改道北流為止,黃河有過一段長時間南下奪淮的歷程。漕船經里運河達淮,進而溯黃河(時黃河東南流至徐州奪泗水入淮)西上,至今河南封丘縣中灤鎮上岸,改由畜車陸運90千米至御河(今衛河)南岸的淇門鎮,再下舟改由御河水運至直沽(今天津市),轉達大都?。不難看出,進行內河漕運需要逆行很長一段黃河河道,在增加運輸成本的同時,也有極大的安全隱患。
平宋之初元人便著手開浚濟州河,至元二十年(1283)八月“丁未,濟州新開河成,立都漕運司”?。濟州河自濟州治所任城縣(今濟寧)南開渠引汶水西北流,經75千米至東平安民山接濟水(即清河)。濟州城南即以泗水為運道,將泗水變成了運河的支流。濟州河工程竣工后,江南漕船北上直沽(天津)有兩條路線:①可以通過濟州河進入大清河,順大清河至利津入海,再由海路抵達直沽;②由大清河北岸東阿旱站上岸,陸運100千米至臨清入衛河。元代今黃河至臨清衛河之間存在著多條東西向古河道殘留沙堤,地勢起伏,低處雨后排水不暢,泥濘難行,取道于此,辛苦萬狀。
至元二十六年(1289)十月,壽張縣尹韓仲暉、太史院令史邊源相繼建議,從安山開河置閘,引汶水北達御河,“比陸運利相十百”。次年正月開工,六月完成,七月賜名會通河?。濟州河長75千米,會通河125余千米,加上濟州以南的原泗水河道,全長約300千米。整條河道經過山東丘陵地帶,地勢中間隆起,向南、北兩端傾斜,需要科學地分配水源、設置船閘才能保證漕運所需(圖2)。有元一代由于氣候條件造成的水源不足,水源分配不均,運河沿線船閘設置不合理,加之黃河決口侵擾等負面因素制約,此段運河通塞不時,漕運仍以海運為主。

圖2 會通河示意圖(據《中國運河開發史》調整)
在新的時代背景下,重新審視南通水運遺產的保護與利用,應充分認識到影響通城水系發生、發展的自然因素與歷史條件:①長江沙洲的變遷及其成陸過程;②黃海的東移與南通海岸線的變遷;③歷史上黃河南泛,奪占淮河出海河道,造成蘇北沿岸泥沙堆積條件的變化;④蘇北灘涂的開發利用方式,鹽、棉等大宗商品的生產對南通經濟的影響;⑤人工修筑捍海堤壩,與堤堰西側復堆河道的成型;⑥漕糧北運方式的轉變,南通在漕運過程中所處區位條件的轉變。凡此種種,都賦予南通地區水系格局以獨特的物質、人文肌理。
張謇先生曾說:“一個人辦一縣事,要有一省的眼光;辦一省事,要有一國之眼光;辦一國事,要有世界的眼光。”南通在立足蘇北、輻射內陸的同時,借自身江海交匯的區位優勢,推動自身水運遺產建設融入國內經濟循環大局,同步銜接大運河文化經濟帶建設、“一帶一路”倡議、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等,發揮南通水運遺產在傳承中華民族文化基因、增進文化自信和文化凝聚力方面的重要作用。具體分述如下:
積極融入大運河文化、經濟帶建設。雖然南通成陸較晚,但境內運河修浚的歷史十分悠久。運鹽河的前身是漢初吳王劉濞開通的邗溝支線,“吳王濞開邗溝,自揚州茱萸灣,通海陵倉,及如皋蟠溪”?。因其從邗溝運河中直接分出,當時也被稱為“邗溝”,足以說明南通運河水系與大運河的密切關聯。南通運河水系極大地拓展了大運河江蘇段的水運里程與經濟腹地,賦予大運河鹽業、近代民族工商業、水利、航運等重要的文化內涵。
積極投身“一帶一路”建設。南通地處長江與黃海交匯的關鍵節點,瀕海航運的實踐歷史悠久。春秋末期,勾踐消滅吳國,遷都瑯琊。秦始皇東巡會稽,進而取道蘇北沿海北上山東。南通作為必經之地,見證了這兩次著名的歷史事件。元代為了北運浙西漕糧,更是以政府行為先后開拓了三條海運航線,極大地推動了南通航海事業的發展。南通外延江海大道,東北向銜接山東半島、廟島群島,早已成為東北亞地區中外交流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生動的實踐,無疑會增進“一帶一路”倡議的精神實質與文化內涵。
積極推進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南通的水系建設要立足自身江、海、內河兼備的資源特質,以綜合性交通網絡為支撐,以點串線、以線帶面,構筑“對接東西、聯動南北”的多層次、多元化格局。充分挖掘自身文化特色和旅游、非遺等資源,打造內河、濱江特色旅游線路,將南通段打造成長江國家文化公園的生態花園、靚麗窗口。
目前國際化進入逆潮期,如何鞏固脫貧攻堅成果,探索推進區域協調發展、鄉村振興的現實路徑,可以從南通豐富的水運遺產方面尋找答案。就近期規劃而言,水運遺產的保護、利用需要跟上通城日益加快的發展步調,適應未來雙機場、高鐵站、通州灣區、多條跨江橋隧落地聯通的城建格局,及時規劃發展新航線,優化物資運輸、倉儲設施條件,探索水、路、空,內河、外海之間的物資銜接機制,更好地擔負通城高質量發展的水運職責。
注釋
①王繼祖,等.直隸通州志:卷二:疆域志[M].刻本.1755(清乾隆二十年):14-15.
②吳建民.海岸變遷與江蘇北部新石器時代文化發展的關系[M]//鄒厚本.江蘇考古五十年.南京:南京出版社,2000:91-96.
③⑤夏春暉.江淮東部沿海海鹽發展的歷史見證:串場河[J].鹽城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2):9-12.
④⑧班固.漢書:荊燕吳傳第五[M].北京:中華書局,1962: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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