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杰 李天毅

2023年5月22日,亞美尼亞總理帕希尼揚在首都埃里溫舉行的一場新聞發布會上表示,亞準備承認納卡地區是阿塞拜疆的一部分,前提是該地區亞族人的安全得到保證。
據多家媒體報道,近日阿塞拜疆在亞美尼亞邊境和納戈爾諾—卡拉巴赫(納卡)地區周邊展開大規模軍事部署。亞方稱,局勢極其緊張。9月19日,阿塞拜疆軍隊以“反恐”為名,對納卡亞美尼亞族武裝發動攻擊。第三次納卡戰爭似乎一觸即發。
亞阿持續的緊張局勢,是烏克蘭危機背景下南高加索原有地緣格局失衡的必然后果,也是圍繞未來新地區秩序的大國博弈的縮影與折射。
9月1日起,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在納卡接觸線以外的邊境地區爆發零星交火。次日,亞美尼亞總理帕希尼揚發表了紀念“納卡獨立32周年”聲明。阿塞拜疆認為此舉公然違背了此前亞承認納卡主權屬阿的承諾。9月7日,阿塞拜疆開始以軍演名義,沿整個亞阿邊境和納卡接觸線部署重兵,同時啟動了密集戰爭動員宣傳:阿國家電視臺等機構開始使用“A”(倒立的阿國名首字母A,類似于“勝利”一詞的首字母V)標志。阿塞拜疆社交媒體上頻繁出現總統阿利耶夫的戎裝照、涂裝“A”標志的阿裝甲車輛行軍以及以色列和土耳其向阿空運武器的視頻。這種氣氛與2020年第二次納卡戰爭前高度類似。
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之間的糾葛,是當今世界最復雜難解的地緣政治死結之一。納卡原為蘇聯時期阿塞拜疆治下的自治州,多數居民為亞美尼亞族,長期希望“回歸”亞美尼亞。蘇聯解體后,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因納卡地區歸屬問題爆發戰爭。雖然兩國1994年達成全面停火協議,但一直因納卡問題處于敵對狀態,武裝沖突時有發生。2020年第二次納卡戰爭發生前,兩國間的矛盾主要是納卡地區主權歸屬問題和阿塞拜疆被占領土問題。2020年11月俄羅斯、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達成關于納卡地區停火協議后,這兩個問題非但沒有完全解決,反而增加了納希切萬通道(阿方稱“贊格祖爾走廊”)、拉欽走廊和亞美尼亞南部主權爭議等問題。盡管如此,在2020年11月第二次納卡戰爭停火后至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升級前,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間雖仍有沖突摩擦,但總體趨勢向好,甚至一度接近實現關系正常化。亞美尼亞多次表示承認阿塞拜疆對納卡地區的主權,兩國之間的最大癥結似乎消失。但到2022年5月后,隨著烏克蘭危機持續升級、俄羅斯無暇顧及相關紛爭,南高加索地區權力格局嚴重失衡,亞阿重回邊境沖突時有爆發、外交相互威逼的狀態。
阿塞拜疆封鎖拉欽走廊是此次危機升級的直接原因。拉欽走廊是亞美尼亞與納卡地區間唯一的交通通道,是納卡地區亞美尼亞族政權的生命線。第二次納卡戰爭停火協定規定,該走廊由俄羅斯維和部隊駐扎防衛,阿塞拜疆需保障走廊車輛和人員的雙向貫通。但是,協定沒有明確指出拉欽走廊的性質,特別是沒有指出其是否適用于阿塞拜疆的海關和邊境監管制度。這一模糊界定,事實上是在俄的介入下保持了亞美尼亞與納卡的地緣聯系,維持了納卡地位未定和主權治權分離的狀態,使納卡地區和拉欽走廊成為事實上的“國中之國”。在希望完全恢復對納卡地區主權的阿塞拜疆看來,這個停戰協定是不徹底的、暫時的,是一種不得已的讓步。因此,當俄羅斯的注意力和戰略資源幾乎完全投入西線時,阿塞拜疆就從中嗅到了突破停戰協定、逐步實現對拉欽走廊和整個納卡行使主權的機會。
阿塞拜疆行使主權的主要方式為:一是對拉欽走廊設立“邊境管制”制度,事實上切斷亞美尼亞與納卡間的物流;二是大幅壓縮并不時中斷對納卡地區的電力和天然氣供應,三是迫使納卡地區的物流運輸改走阿塞拜疆境內的阿格達姆通道。2022年12月,阿“環保活動家”組織封鎖了拉欽走廊,造成物流和人員運輸中斷。今年4月,阿以“防止走私武器”為由,沿走廊設立了安全檢查站。6月,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士兵在拉欽走廊發生交火,阿開始完全禁止一切組織和個人向納卡運輸食品、基本必需品和藥品,只允許俄維和部隊和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將人員運出納卡。8月28日,阿拘捕多名納卡的亞美尼亞族學生,事實上再次完全切斷了拉欽走廊。
阿塞拜疆試圖用這些措施逐步建立對納卡的實際控制,并向納卡亞族政權施壓,促使亞族居民遷離。亞美尼亞則認為這些措施使納卡地區12萬亞族人面臨“人道主義危機”,甚至稱之為“種族滅絕”。
2020年停火協定試圖奠定一個亞阿雙方互諒互讓的相對均衡的地區秩序。但是,第二次納卡戰爭后,南高加索地區的脆弱均勢已經完全失衡。阿塞拜疆人口規模、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數倍于亞美尼亞,亞須依賴俄羅斯,才能維持地區秩序的相對穩定。一旦俄羅斯的力量缺位,阿塞拜疆必然要突破甚至在事實上撕毀協定。
當前,一方面,烏克蘭危機令俄羅斯無暇過多介入南高加索地區,俄不可能使用武力強制阿塞拜疆履行協定,更不可能在領土摩擦中為亞美尼亞出頭,或許更愿意讓亞美尼亞接受其與阿塞拜疆國力存在巨大差異的現實。另一方面,俄羅斯也有意“敲打”亞美尼亞。2022年來,亞俄間離心傾向顯著上升,關系面臨嚴重危機。俄羅斯對亞阿沖突相對中立的態度,加劇了亞美尼亞對俄的不滿和離心傾向。亞美尼亞反復放話要退出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甚至稱僅依賴俄羅斯是“戰略失誤”,同時不斷向西方靠攏,尋求國家安全政策的“多樣化”。9月5日,亞美尼亞撤回其駐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的代表。9月6日,亞美尼亞總理帕希尼揚的夫人前往烏克蘭參會。9月11日,亞美尼亞與美國在亞境內舉行了代號為“鷹伙伴2023”的聯合軍演。亞美尼亞議會甚至放話要批準《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而所有批準該規約的國家都有義務逮捕普京并將其引渡。亞的上述行為引發了俄的激烈抗議。不過亞方稱,這不針對俄羅斯,而是與其國家安全問題有關。
在南高加索舊秩序失衡、新秩序尚未建立的局面下,美歐、土耳其和伊朗等周邊和域外勢力展開新一輪地區博弈。
9月初,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與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通話,表達了美國對納卡人道主義局勢惡化的關切,呼吁重新開放拉欽走廊。伊朗反對非南高加索地區國家參與調解亞阿沖突,除非伊朗、俄羅斯、阿塞拜疆、亞美尼亞、格魯吉亞和土耳其以“3+3”模式會談。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提出與俄羅斯、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三國領導人就納卡問題舉行四方會談。
美國的考量是:首先,旨在進一步削弱俄羅斯的影響力,使南高加索更加“親西離俄”,從而進一步孤立俄羅斯。其次,借以遏制伊朗,阻撓俄伊在該地區推動聯合運輸物流項目。另外,美欲爭取國內亞美尼亞移民支持。美國內有50余萬亞美尼亞移民與后裔,遍布社會各界,在國會中也有亞美尼亞游說集團,擁有較大的政治影響力。在美軍與亞美尼亞軍隊舉行聯合軍演的同時,美國會參議院舉行評估納卡危機的聽證會,指責阿塞拜疆在納卡進行“種族滅絕”。負責歐洲和歐亞事務的代理助理國務卿尤里·金在會上表示:“無論是短期還是長期,美國都不會容忍任何針對納卡亞美尼亞人的種族清洗企圖、軍事行動或其他暴行。”但總體而言,美對亞美尼亞的拉攏,更多是為了離間亞俄關系,所以停留在口頭上的聲援,不會給予“真槍實彈”的援助。

2023年6月12日,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中右)攜夫人在首都巴庫會見到訪的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夫婦。
土耳其已經成為南高加索舉足輕重的角色。土耳其一方面繼續升級“一個民族,兩個國家”的土阿聯盟。土給予阿塞拜疆全面軍事援助和安全保障,聲稱會在任何時候保衛阿的領土完整。特別是針對伊朗等周邊強國公開發出警告。同時積極支持“贊格祖爾走廊”計劃(即阿塞拜疆與其飛地納希切萬自治共和國相連接的通道,主要區域穿過亞美尼亞南部休尼克省,亞方對此堅決反對,認為“贊格祖爾”一詞包含領土意圖),并大力投資重建阿收復地區。另一方面也不斷拉攏亞美尼亞,推動土亞、阿亞關系正常化。在俄羅斯地區影響力趨于削弱的局面下,土耳其正逐步成為南高加索未來秩序的主導國家。
與積極進取的土耳其相比,伊朗加大地區介入更多出于防御和制衡的考慮。伊朗擔心阿塞拜疆實力壯大,成為以色列的反伊支點,同時加劇本國北部阿族省份分離主義。伊朗也高度警惕土耳其和阿塞拜疆的“贊格祖爾走廊”計劃,積極為亞美尼亞提供對外聯通通道。但是,長期而言,南高加索不是伊朗的主要戰略方向,伊朗在這一地區大舉投入的可能性有限。
(文章成稿于2023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