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軍 舒夢
近些年,中東地區長期以來的緊張局勢呈現持續緩和勢頭,多國走向和解。但此輪和解勢頭主要發生在中東地區的亞洲板塊,在其非洲板塊國家并不明顯,部分國家內部矛盾甚至愈發尖銳。例如,阿爾及利亞與摩洛哥的斷交危機自2021年起延續至今;埃及、埃塞俄比亞與蘇丹圍繞尼羅河水資源爭端矛盾持續;利比亞國內“熱戰”和“冷戰”交錯,時斷時續。為何北非沒有像西亞地區那樣出現“和解潮”?
中東“和解潮”可視為該地區和平力量聚沙成塔的緩慢歷史過程,其起始遠可追溯到1979年埃及同以色列實現和解,近則為近幾年地區國家間多對尖銳關系的和平重構。此輪和解主要是三對結構性矛盾關系不斷調整的結果,即阿拉伯國家與伊朗、以色列及土耳其等非阿拉伯國家之間的和解,敘利亞與其他阿拉伯國家之間的和解,卡塔爾與埃及、其他海合會國家之間的和解,以及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該地區伊斯蘭教遜尼派與什葉派等宗教教派之間的和解。
當前地區國家的和解方式主要是彌合政治分歧,恢復外交關系,并試圖將以往的對抗關系轉化為全面合作發展關系。然而,這些舉措應被視為管理沖突和減少本國經濟脆弱性的蓄意調整,地區國家間長期存在的核心矛盾與對彼此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并未得到根本解決。可以說,只有通過持續性的政治投資,這種地區內部的張力降級才可能變成真正穩定的區域秩序重構。同時,如果沒有國際支持,這些地區內部的關系緩和也可能被瓦解。一言以蔽之,中東地區能否獲得持久的和平穩定,此輪“和解潮”尚無法給予最終答案。
除“和解潮”的自身局限性外,中東地區非洲板塊國家的結構性矛盾受其影響并不明顯還有以下三點原因。
第一,中東亞洲板塊與非洲板塊國家所關切問題存在本質差異。從該地區亞洲板塊國家的和解情況看,各國主要是面臨政治或意識形態問題。這些國家在長期爭斗中,出現了“爭虛棄實”的情況,若對抗持續很可能將全面雙輸。因“斗爭疲勞”,在新冠疫情反復、美國中東收縮戰略持續、域外大國地緣政治競爭加劇等因素的聯合推動下,中東亞洲板塊各國普遍選擇采取前所未有的和解措施,保護并拓展本國現實利益。而該地區非洲板塊國家面臨的分歧則更多是難以解決的歷史和現實問題:一是領土和資源之爭。例如阿爾及利亞與摩洛哥曾多次嘗試和解,但均未成功,其主要障礙是西撒哈拉地區的主權歸屬問題;埃及、埃塞俄比亞與蘇丹圍繞埃塞位于青尼羅河上游“復興大壩”蓄水和運營規則的爭端則關系到尼羅河水資源的重新分配。二是國家領導權力之爭。在該板塊國家內部,部落意識向國家認同的轉化仍較為滯后,蘇丹、利比亞兩國內戰不斷,均因其國內政治派別試圖以武力奪取國家最高權力。
第二,域外大國對推動非洲阿拉伯地區內部和解意愿不高。非洲阿拉伯地區通常被視為中東和非洲的交疊之地,經常為研究非洲的學者(多關注撒哈拉以南非洲)和研究中東的學者(多關注西亞地區)所忽視。從歷史沿革來看,非洲阿拉伯地區亂局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國家在殖民時期煽動民族、部落沖突的遺毒。例如,馬里的圖阿雷格部落在殖民時期與宗主國法國保持著聯系,現該部落已成馬里北部分離主義叛亂的主體力量;蘇丹頻繁爆發內戰也與英國在殖民時期留下的歷史隱患密切相關。目前,美國、俄羅斯、歐盟等域外大國與國際組織,對非洲阿拉伯地區事務關注度相對有限,北非在各大國非洲和中東戰略中的重要性排序尤其靠后,這也在大國的現實行動上有所反映。在此輪中東“和解潮”中,大國充當了重要的外部推手。如2020年9月,以色列與阿聯酋、巴林等阿拉伯國家在美國的調解下簽署《亞伯拉罕協議》實現關系正常化;今年3月,沙特和伊朗在中國斡旋下宣布恢復外交關系。但在北非地區,美國在調解埃及、埃塞俄比亞與蘇丹的爭端中采取“偏埃及壓埃塞的做法”,受到后者的強力反對,而歐盟等其他外部力量不愿介入其中;對于蘇丹內戰,雖有眾多外部力量試圖調解,但目前尚無內戰雙方均信任的第三方;在阿爾及利亞與摩洛哥關系緊張的背后,是美國承認摩洛哥對西撒哈拉地區的主權并以此推進以色列與摩洛哥關系的正常化,而阿爾及利亞被認為與俄羅斯關系密切,在烏克蘭危機持續與美俄博弈的大背景下,阿摩關系分歧亦難以彌合。

2023年7月13日,埃及總統塞西(右)會見埃塞俄比亞總理阿比,會后雙方就“復興大壩”問題發表聲明。
第三,非洲阿拉伯地區內部缺乏必要的和解條件。一般而言,區域國家自主和解需要三大必要條件,即國家領導人之間能夠展開積極對話、地區各國政府聯合制定實施共識性政策,民間經濟和社會交往頻繁。其中,國家最高領導層之間展開持續性的積極對話最為關鍵。但當前一些非洲阿拉伯地區國家領導人正相互對抗。例如,阿爾及利亞總統特本拒絕與摩洛哥首相或國王進行和解對話;埃塞俄比亞總理阿比讓一度拒絕與埃及總統塞西會晤等。此外,盡管非洲國家的自我意識正普遍覺醒,但北非國家因普遍深陷矛盾紛爭,尚無國家能發揮帶動作用促進內部和解。如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等國依然處于爭奪地區領導權的政治邏輯中,缺乏與彼此和解的內驅力和現實條件。
然而,中東“和解潮”對北非并非毫無積極影響。一些北非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中東“和解潮”。例如,埃及與以色列關系實現正常化、同敘利亞在今年4月展開復交談判等。與此同時,非洲阿拉伯地區內部也出現了部分和解跡象。例如,今年8月20日,利比亞中央銀行實現統一,這給該國內部民族和解帶來曙光;8月27日,埃及、埃塞俄比亞與蘇丹恢復舉行有關水資源爭端的三方對話。但從總體上看,北非國家之間的核心矛盾尚未出現真正的和解態勢。例如,阿爾及利亞與摩洛哥仍拒絕任何第三方調解其矛盾;埃及—埃塞俄比亞—蘇丹三方對話機制雖然重啟,但尚未取得任何實質性突破;蘇丹、利比亞等國內部爭奪最高權力的態勢并未隨著目前的國際斡旋取得實質突破。
綜上所述,盡管有中東“和解潮”加持,北非國家由于缺乏內外利好條件,其內部和解趨勢恐難在短期內出現,此地的全面和解恐怕要來得更緩慢、更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