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偉(福建師范大學,福建 福州 350007)
肌理是物體表面的紋理與質感,以視覺、觸覺為主要感知,在凹凸、光滑、粗糙等方面有所不同,而油畫中的肌理則是通過媒介的厚薄、干濕以及用筆用刀的點、揉、掃、堆、壓等方式上的區別所表現出的質感。按肌理的分類來說,它可以分為自然肌理、人工肌理。自然肌理包括材料肌理、媒介肌理等,人工肌理包括用刀肌理、用筆肌理等,其中,用筆肌理有涂、擦、拍、跺等筆法,用刀肌理有刮、劃、壓、堆、砌等手法。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油畫創作中,油畫的筆與刀等工具的運用對畫家繪畫肌理語言的產生有著最為直接的影響。因此,我們需要選擇最適合自己的工具,并且還需畫家們去認真研究繪畫工具的運用技巧與規律,認知哪種方法會產生什么樣的肌理效果、何種工具會生發出哪類的繪畫語言,這全都需要畫家去反復探究與挖掘。
一位剛剛進入油畫系統的作者,往往更關注造型與色彩方面的問題,在材料、媒介劑的使用上,容易忽略肌理的重要作用。一方面,肌理可以增加繪畫作品的趣味性、可讀性,能夠給予人視覺、觸覺、心理等感官上的愉悅之感;另一方面,肌理中厚薄濃淡的區別還對應著作者不同的情感訴求。由于每個畫家主觀喜好、選取肌理、筆法上的區別,從而產生的繪畫語言也不盡相同,這樣形成的繪畫語言是畫家個人的標志、特征與面貌,亦是畫家情感、情緒的傳達,以及當下心境在畫面中留下的痕跡。
肌理語言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對人們的視覺產生沖擊,使觀眾為之共鳴,肌理由于心境、思維、審美的加入,帶有了人的痕跡,有了人關照的同時,記錄下了作者當下的心理痕跡,并且此時的肌理被賦予了新的內涵,成為藝術語言,具有了獨立的審美價值。
油畫隨著材料、媒介的日益發展,從坦培拉系統到為今人所熟知的油畫系統,經歷了數個世紀的發展。自楊·凡·艾克改良油畫起,油畫逐漸替代坦培拉成為繪畫的主要媒介,當時油畫還以薄涂式的肌理層層描繪為主要繪畫語言。到17世紀時,在倫勃朗的發展下,厚、薄肌理交替使用,產生了更為豐富多彩的繪畫語言,而到了19世紀,庫爾貝將刮刀肌理運用到爐火純青的程度。
當然,油畫有易于修改,極盡精微,長久保存且光亮如新等優點,但也有例如容易膩、發悶的缺點。就缺點而言,它容易在初入油畫系統時出現,由于畫者對油畫媒介、所用工具會產生何種肌理不熟悉,作畫步驟不對,反復涂改,堆疊,從而產生吸油的現象,使得畫面變得黯淡失色。由于過多的覆蓋,畫面無法“呼吸”,變得發悶,所以畫家需要對工具、油畫肌理與油畫媒介有著充分的認知與技巧,知曉何處該厚,何處須薄,刮刀、畫筆要如何使用等,同時需要畫家反復地加深對傳統文本的學習,從而不斷深化對油畫肌理語言的認識。
歷史上的油畫大師對于油畫肌理的控制有著非凡的理解與掌握,在他們筆下,肌理不僅融合了他們的認知、個性,還能恰當傳達他們的感受,所以我們應當向大師學習,逐漸熟悉與掌握肌理語言,從而創作出優秀的藝術作品。
刮刀肌理是油畫肌理中獨特的一類,它不同于用筆肌理,具有平整厚實、松動自然等特點,能夠很好地體現油畫媒介本身的材料美感。其技法方面可以概括為兩種,其一為加法類,如平鋪、堆積等讓畫面加厚的方法,此類技法所呈現的畫面是較為厚重的,追求運用肌理強化畫面本體語言;其二是減法類,如刮、切、推等讓畫面變得更薄的技法,這類技法能使畫面更為空靈松動,給人以豐富的想象空間。兩種技法所形成的肌理質感各不相同,畫家不同傾向、程度地使用兩種技法,造成畫面風格特點的區別,亦是畫家獨有的個人語言。
由于刮刀的物理性質,它所產生的肌理平整厚實,常被用來描繪山石、樹木等物象,而它便于堆疊和刮去的功能使得油畫語言有突破二維空間進入三維世界的狀態;由于其金屬性質而表現了的線條與塊面,使造型有了刀切般的鋒利感,而這種質感常被用來描繪建筑、硬朗邊緣線的物象。刮刀所產生的質感與筆所產生的效果大不相同,能夠增加畫面趣味與耐看性。歷來許多的藝術大師都有著刀筆結合作畫的習慣,而庫爾貝也是其中之一。
居斯塔夫·庫爾貝(法文全名:Jean Desire Gustave Courbet,1819年6月10日—1877年12月31日)是西方19世紀的繪畫大師、當時現實主義流派的領袖。他的作品樸實渾厚,色彩濃郁穩重,注重畫面整體的同時,也關心作品中每一處的用筆、用刀,他進行色層堆疊,使它們共同構成畫面。庫爾貝十分擅長運用刮刀與畫筆結合作畫,這種作畫方式所產生的特有肌理語言影響了后續的畫家,也啟迪著當代藝術的發展。初見庫爾貝作品,就被他渾厚的畫面氣質所打動,他那筆刀結合形成的肌理語言常被用來表現山、云、樹、海,通過反復涂抹,畫面呈現出厚實且莊重的效果,作品似乎具有了可觸性,色層變化攝人心魄,在層層疊壓之下,物象妙合造化,賦予其特性。
庫爾貝作畫有明顯的步驟感,他的技法延續了傳統的多層覆蓋方法,一般先是根據前期的設想、畫面安排,制作色底,在有色的底子上用偏暖的顏色薄薄地勾勒出草圖,再大刀闊斧地運用刮刀、畫筆作畫,有時他為了強化材料本身的美感,還會混合沙子,一層一層反復堆疊濃厚的顏料,且有的地方故意留出底下的色層,不完全蓋住,后續反復深化,使得畫面趨于和諧,這獨特的作畫方式所形成的肌理變化豐富,造型概括簡潔的同時也富有力量感,繪畫語言耐人尋味。當然,厚薄相間,產生肌理語言,是他繪畫作品的一大特征,也是畫家本人對藝術追求的極致表達。
現藏于杭州全山石藝術中心的《持花環的少女》,是庫爾貝創作于1856年的作品,作品中的主體人物手持花環,側坐在地上,姿態優美,膚色溫潤如玉,一襲紅衣與周邊郁郁蔥蔥的樹林相互襯托,而庫爾貝有意將畫面的大半色調設置為暗色,亮色僅集中在人物、樹木、山石的關鍵部位,使得作品有了舞臺般的效果,令這張作品既有古典主義的典雅,又有動態的優美。庫爾貝大大地推進了自然的寫實方法,他不局限于古典主義那樣采用細致描繪、透明罩染的手法描繪物像,而是利用油畫材料本身的天然質感去表現細節,探索油畫本體語言的可能性。
這張作品中的肌理語言變化多端,從人物皮膚平整的肌理到衣服用筆書寫的痕跡,從用刀壓出花環的花瓣,再到樹林有意留出底色層層堆砌的肌理語言,無不體現庫爾貝對畫面的深思熟慮。當我們細品其對物象的描繪時,發現他十分講究運用肌理進行色層的疊壓,作品的底色趨于暗色調,薄薄的一層似乎還透著之前描繪的顏色,猶如夜晚的星空,閃爍著點點星光。畫面中底色上一層的樹葉是偏灰的亮冷色,再外一層是偏亮的暖色,通過庫爾貝的反復堆疊、塑造,物象逐漸栩栩如生,妙合造化。近看時,它們是抽象的幾何元素;遠看時,則萬物生焉,而畫面中人物、山石的部分邊緣線像影子般處理,這樣虛化的過渡方式,使得物象有了空間感,物體似乎走向畫中,有了深度,然后畫家又運用肌理去實化、凸出關鍵位置。這樣虛實結合所產生的畫面,具有了韻律般的節奏感與動人的畫面氣質。

《持花環的少女》局部

《持花環的少女》創作于1856 年 全山石藝術中心藏
肌理語言一般是畫面的細節部分,而細節最能體現一位畫家的專業素養與審美趣味。當我們分析這件作品的刮刀肌理時,可以發現,庫爾貝對細節的把控是極精微的。畫面中的懸崖、云朵使用較厚的顏料塑造,且肌理較為平整,樹林是在暗底色上逐漸提亮堆砌色層塑造的,山石用刀刮擦形成具有斑駁感的肌理語言,且畫面有至少三層的肌理色層。這些色層所構造的形體共同形成了畫面的抽象結構,具有幾何形式的意味。圖中右上的懸崖為三角形,而其間有一層偏冷的亮灰,這個亮色呈倒三角形,給人上實下虛的感覺,并且這個形體從上用刀,向下堆積肌理色層,產生了向上并進的動勢,與左下石塊、右下人物的形態產生呼應,而此上的色層還運用刮刀表現了一些具有斑駁感的灰色。它們時常是由于畫家有意識地讓肌理沒有全然蓋住而出現的。從整體看,它們融在亮部之中,含蓄地閃著光芒,若隱若現,有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風韻。
庫爾貝運用刮刀與畫筆相結合的方式處理畫面,產生的獨特效果是其特有的繪畫語言。這種語言區別于古典繪畫,影響了馬奈及后來的印象主義、后印象主義。也因其觀念與方法對后人的影響,從而有評論家認為“如果沒有庫爾貝,就沒有馬奈,沒有馬奈就沒有印象主義”,這也顯示出庫爾貝在西方繪畫史中的重要地位。
總的來說,《持花環的少女》這幅作品優美動人,具有典雅渾厚的氣質,是庫爾貝相關主題的佳作之一。畫面中刀筆結合所產生的肌理語言極具藝術價值,庫爾貝靈活地運用工具、材料,讓肌理語言產生了千變萬化。當我們駐足觀看時,立刻被他作品中的肌理語言所吸引。對其作品進行不斷探究,能夠為藝術家創作提供豐厚的靈感,提高審美修養,在提升自身專業水平的同時,還能促使自身發展出獨屬于自己的藝術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