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 洋
彭 洋 作家、文藝評論家、書法篆刻家
藝術都是遺憾的。
也許,正是遺憾造就了藝術。
偉大的作品甚至不是因為它的完美,而是因為它的遺憾。也許遺憾正是完美藝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從某種意義上說,遺憾是藝術進步的階梯。
美術領域尤其如此,書畫篆刻尤其如此。
斷臂的維納斯也許正是遺憾藝術中最經典的證詞。即使是阿歷山德羅斯這位古希臘最偉大的雕塑家,在創作時的他也沒想到,一千多年后,當人們將其作品從廢墟中挖起,又使之不幸在戰爭中被毀掉雙臂,一連串不幸的遺憾,最終在盧浮宮里給后人留下了一個完美的藝術形象。對失去雙臂的維納斯雕像,后人可以做無數的猜想,甚至有人想重新為其把斷臂接上,從而塑造一個更完整的形象,但沒有一種嘗試是成功的;也沒有任何的這類猜想是更合理、更有說服力的。事實證明,斷臂的維納斯已不需要其他任何一種完美,因為正是這種遺憾已造就了她的無上完美。
在我們的書畫篆刻創作中,我們有多少次面臨這種遺憾的挑戰和考驗啊。
中國畫,有添筆、補筆,但卻容不得“改筆”。寧可留遺憾,卻不容留瑕疵。
中國書法則是最苛刻的,不容添筆、補筆,更別說改筆了。雖有名家在創作時補上一筆,那已經算是敗筆了,因為至臻的書法是無需補筆的,必須一筆而就,一補便成破綻。
中國書畫,都是在一張最敏感的白紙上,使用最難以控制的毛筆和最不客氣的墨汁創作的,正是這種遺憾,成就了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的藝術。
雕刻與雕塑相同,可以添刀、補刀,但卻也是容不得改刀,一改只會更壞。
也因此,寧留遺憾,方為上計。
作為篆刻家,我的內心一直惴惴不安。都說十年書、二十年畫、三十年印。算起來,我搞篆刻,至今已有三十年之久。但由于心有旁騖,文學藝術的十八般武藝我多有均沾之嫌,所以,投入篆刻的時間畢竟總是有限。憑著愛買書的習慣,雖買了不少印譜,也都讀了,還是那句話,不足,遠遠不足。也所以,每每篆印時,我大多是在“手生”的狀態下靠近刻臺。至今雖治印千余,但滿意的極少。篆刻這地地道道的遺憾的藝術是天注定的。一塊完整的印石,一刀刻下去,就少了一塊,無法填補,無法挽回,即使有心磨掉重來,原石已損,還是遺憾。再者,自己的印,總少不了是要反復面對的,此也彼也,心情不同,觀念漂移,總會發現原創有遺憾之處。也有不敢修的,因為一修,也許比原來的更糟。遺憾就是遺憾,遺憾有時是不能不準不可以更改的。又,自從我提出“印林”的概念后,自己的一部分印作又成了戶外大型印章,成為印章雕塑。轉眼間,這類印章已刻了十余年。據不完全統計,以摩崖石刻形式出現的我的書法和篆刻作品有幾十余處,計三百余方;印章的二度創作出現了,遺憾之處又被放大了。由我主導創作和制作的大型石木刻碑印牌匾楹聯數百件。其中有所謂的天下第一印、天下第一聯,包括刻在山體上的天下第一口號。每每面對這些大庭廣眾之下的作品,我更是遺憾多多。有時為一筆遺憾為一字遺憾為一刀遺憾,有時為一石遺憾為一件作品遺憾,總之,常常后悔死了遺憾死了。即使我能原諒自己,歷史也不會原諒我啊。除了責怪自己,別無選擇。
世上所有的石匠都會明白這個道理,遺憾的石匠遺憾的藝術,這是命里注定的規則。遺憾是藝術的一種常態,也是一種哲理的邏輯形態。
但在所有的藝術形式中,篆刻都是極具哲學抽象含義的。從表面看來,它是以表象特征為目的;由篆而刻,從一個表象走向另一個表象,這個過程的結果卻是相反的,它還得從相反的方向走回現實,可此時的返回又創造了另一個新的表象。膚淺的篆刻家之所以只是一個匠人,就在于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如何最終地從表象走到內涵的深處并以內涵為其藝術終極。
書畫同理。
當你被表象迷惑的時候,遺憾就是你的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