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2023年春節后,一夜之間,關于ChatGPT的新聞就霸占了我的微信朋友圈。人們用五味雜陳的口吻談論著這個陌生的新事物,各種觀點層出不窮。此情此景,仿佛一盤散沙的人群中突然響起一陣鐘聲,人們四顧張望,卻不知這聲音從何而來,接下來又會發生什么。錯愕,感嘆,輕松,驚喜,迷茫,失落,恐懼……無數感受交織在一起,在沖撞和推搡里迷途羔羊般慌張地辨認著敵友,千頭萬緒,竟不知要先抓哪一頭。
無論如何,那原本只埋伏在想象中的技術“新怪物”再一次落地了;它用一種“降臨”的姿態闖入了人類的生活,不容反駁。面對這名“闖入者”在朋友圈制造的信息霸權,我不禁想到前些年的索菲亞(Sophia)。同樣是人工智能(AI),擁有人形外觀的索菲亞也激起過不小的討論,但那陣勢與ChatGPT相比,只算是小巫見大巫。至于機器人小冰,那就更不用提了。
如今,堪堪又是數月光景,大量新聞迅速腐朽,湮沒于信息的洪流中。但ChatGPT熱潮仍未退去——至少,在我的生活里是。直到昨天,我身邊還有人主動談到它;在魯院課堂上,也總有學員提出關于ChatGPT的問題。我想,之所以這個話題一直“賴”在我周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與我從事的文學專業有關:身為文字工作者,我們可以對飯店里的送餐機器人熟視無睹,卻無法繞過ChatGPT。這個擅長寫作的技術新怪,為文字工作者帶來的暴擊恐怕還不是一兩拳,它隨時有可能取代我們的工作,剝奪我們的飯碗,消除我們的身份合法性;從外及內,令我們的存在變得可疑,讓我們陷入“里外不是人”的非人境地。
所以,請剎住你的傷感,不必再哀悼人類歷史上那些云淡風輕的歲月了——如果真有的話,它們也早都是鏡花水月。當ChatGPT勢不可擋地臨到眼前,我們唯一的選項就是正視它,正視技術暴力籠罩下的生存現實。創作如是,批評亦如此。從這個角度來說,在當代,脫離了科技發展的創作和批評是無效的。這并不是說一定得寫科技題材,而是意味著在寫作中,科技理應成為我們思維的底盤,因為它不只關涉寫作倫理,還關涉人的倫理,乃至全人類的文明。
以科技為鏡,糾纏著漢語新詩的一些問題或可厘清。作為一種極富先鋒精神的文體,新詩始終堅持探索與實驗,因而在其百年歷程中,難免伴隨這樣那樣的爭議。一個最常見亦最根本的問題即什么是詩。在失去了古典漢詩便利的形式依傍后,自由體給了新詩巨大的發揮空間,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詩的本質性顯現。尤其是在偏向先鋒的新詩里,對詩性的指認變得困難,而詩性自身的含義也在不斷地漂移和裂變。在這樣的情形下,李南的詩就尤顯珍貴。當人工智能足以替人類完成海量的工作——包括出色的寫作時,當新詩的探索花樣迭出、新詩現場紛亂而又松散時,李南的詩卻具有佇立不變的形象,在眾聲嘈雜中默默地生長出不可替代性,宛如某類稀有金屬,蘊藉著她自身的聲音、溫度與靈魂。這些詩用灼灼慧眼見證著瞬息萬變的時代和我們所寄居的塵世,用明澈慧心翻越現實的山丘,超越詞與物的界限,在不懈的精神求索中一路朝向永恒。
稀有金屬的特征,首先體現在“常量”上。所謂“常量”,即文學中恒久的品質。人性、情懷、信仰、存在、生命、愛與死……以及與此相連的感動力,由此激發的升華的力量,都屬于文學的常量。任形式萬變,這些常量始終雄踞于文學的核心;具體到詩歌里,就是詩性。在李南詩中,常量的比重顯然大于變量(形式);可以說,她的寫作一直更靠近常量而非變量。例如,《想青海》與鄉愁有關,又不只是簡單的鄉愁,還包含著普遍的文學原鄉意識;《中年以后》和《生日有感》都是從個人體驗出發,談人生感悟。對常量的堅持,塑造了李南的詩歌面貌,凸顯了她的詩人主體形象,更把她的詩與那種技術中心主義寫作區分開來。她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見證了新詩中的技術演變,卻難得地對此保持警惕。當80年代的抒情聲調大范圍撤退后,新詩的語言轉向便以加速度推進,現代漢語的潛力被大大激活,新詩的面貌被進一步改造。在今天,當兩首截然不同的詩匿名同臺時,通常情況下,有經驗的詩歌讀者能一眼看出,哪一首是出自60后手下,哪一首又是出自90甚至00后學院詩人筆下。但技術演變也帶來一個問題:過度的修辭迷戀與技術迷戀。雖然新詩成為現代漢語的重要實踐場域,甚至是第一場域,雖然“詩歌高尚地拯救了語言”,但我們依然要追問:技術在詩里究竟應該占據怎樣的位置?是否該取代常量(詩性),成為詩歌的第一性?如果不是,新詩又該如何統籌常量與技術,讓二者各得其所,友好相處?
對此,李南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很明顯,她是技術中心主義的反對者。這個技術的旁觀者,在詩里從不使用繁復的修辭,而是力求語言的簡潔精準。“走進綿綿山脈,穿越茫茫沙漠/你會漸漸放下復仇的刀斧”(《一個人在鏡中》)、“我們活著,結出苔蘚/我們愛著,把一天當作一年”(《后疫情時代》),這般語言看似平淡,細賞細嚼,又靜水流深,準確貼切,一個字也換不了。再如“我的蒼老夢見了我的年輕”(《夜宿三坡鎮》)、“我培植屈服的韌性/喂養心中的鷹”(《生日有感》),幾乎所有的詩都在說明,李南深知花紅柳綠不如洗盡鉛華,打扮語言不如打磨語言,她要鍛造的,是一種充滿內力的語言。不少評論家都注意到李南詩歌的謙卑態度,但更多時候是在詩人主體與詩歌精神的層面上來談論的。其實這兩個層面的謙卑,都分毫無差地落地為語言的謙卑。
語言層面的謙卑極為可貴。扯虎皮拉大旗的語言是故作強悍的,而謙卑的語言才有真正的內力。對于語言,李南的身份定位不妨說是一名使徒,她在《我說漢語,我寫漢字》里也表明了這一立場:“這樣的命運,我心甘情愿/呵護你的純正與圣潔——我不遺余力。”使徒身份至少有兩層含義。其一,語言是高于詩人的存在,詩人必須敬重語言,而不是把自己凌駕于語言之上,做語言的霸主;其二,使徒身負靈魂的使命,面對技術的壓迫,又須不卑不亢,而不是充當技術的傀儡。實際上,無論是小冰還是ChatGPT,其寫作功能都是以語言的技術性為基石,通過吸收語言、連接語料庫、構造語言模型和語言的整合與輸出來完成對話與寫作任務。而對詩性來說,語言只是一個殼;詩性就是技術無法拆解的那部分,是算法無法抵達的核心,它既神秘莫測,又真實地存在。即使ChatGPT能續寫《紅樓夢》,也未必能完美復現《紅樓夢》那種深情又悲哀、熱鬧又寂冷的神韻,更難以抓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蒼涼與虛無。李南的詩之所以可貴,正是因為扣緊了文學的常量,任何時候都堅定地捍衛詩性。在技術暴力下,任何文本都可能在語言/形式層面被AI模仿,甚至被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剝開語言的外殼,李南的詩仍具有技術無法拆解、模仿的特質:性情、胸懷、靈魂……這樣的詩,是詩人在歲月歷練中的人格寫照,“我有黑絲綢般體面的憤怒/有滴水穿石的耐心。/我有一個善意人/偶爾說謊時的遲疑。/我有悲哀,和它生下的一雙兒女/一個叫憂傷,一個叫溫暖”(《我有……》);其中有信仰與理想,“活在你的福蔭下/我為美工作,不計報酬”(《我說漢語,我寫漢字》);有內視與自省,“是因為我每天吃神賜的米和蔬菜/卻不如一棵香蜂草更有用”(《羞愧》);有對世間萬物的愛,“我只是愛著、戰栗著/而說不出一句話來”(《如果我路過春天》)……這些詩鏗鏘地回答了“什么是詩”或“詩是什么”的問題——無法被技術取代的詩才是詩。
在捍衛常量之余,李南的詩還有兩個值得關注的品質,一是真實性,二是公共性,都可以沿著上文的思路來分析。先說真實性。她的詩擁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因為其底色是情感真實。“對辜負過的人,犯過的錯/說一聲‘對不起/感覺是那么好”(《那么好》)……這樣的詩句源于自身經驗,詩人在寫作時投注了真情實感,詩歌感染力自然排闥而至。反觀AI寫作,就算能批量生產精彩的文本,本質上也只是“仿真”而非“真”。
再來說公共性。與那種極度個人化的表達不同,李南的詩始終具有廣闊的公共性背景,為廣大讀者提供了誠懇的理解渠道。這是一種“他者”的視角,更是一種觀照他人的能力。在新詩里,個體性與語言技術就像一對冤家,有時互相成就,有時又彼此傷害。前一種情況自然是錦上添花;后一種情況,則讓新詩陷入無效的晦澀,淪為能指空轉中的小我封閉裝置。此謂相愛相殺也。因此,新詩里的個體性要得到真正的釋放與張揚,就應該具有反思技術的能力,要將其合理利用,而非被技術綁起來,被技術牽著鼻子走。李南有一首廣為稱道的《下槐鎮的一天》,就是合理利用技術來傳達公共性體驗的典范。這首詩在外視角的速寫中抓住了一些能喚醒共屬經驗的畫面,這,就是公共性的表達。在詩的結尾,詩人并沒有進行虛假的總結,沒有刻意地拔高聲音,也沒有矯情地降低聲音,而是用平靜的語調客觀地陳述:“平山下槐鎮,坐落在湖泊與矮山之間/對于它/我們真的是一無所知。”這一陳述從個人視角出發,經真實性而抵達某種普遍性,同樣能喚起人們的共同經驗。
正如資本的本質是無盡的逐利,人類對科技的開發也不會停下腳步。隨著技術的加速劇變,技術焦慮會成為人類生存的常態。遙想當年,攝影和電影的誕生都給人類帶來了技術焦慮。攝影的出現令繪畫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新浪潮之父”巴贊(André Bazin)就說過:“在達到形似效果方面,繪畫只是一種較低級的技巧,一種復制手段的代用品。唯有攝影機鏡頭拍下的客體影像能夠滿足我們潛意識提出的再現原物的需要。”而當盧米埃爾兄弟(Lumiere brothers)在巴黎咖啡館的地下室放映《火車進站》時,從未受過電影洗禮的觀眾們嚇得四處奔逃,魂飛魄散,以為下一秒銀幕上的火車就要沖到眼前。現在,影像早已走入尋常百姓家,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人類又開始應對新一輪技術焦慮的挑戰。從工業革命到信息革命,技術的演進越來越快,在為人類生活帶來便捷的同時,也帶來焦慮、風險與更加不確定的未來。而詩歌作為人類璀璨星河中的老靈魂,依然負載著永恒價值,寄托著無限理想。沒有誰敢打包票,這輪技術演進將把人類帶向何方,但或可推想,如果接下來的變化將是翻天覆地的話,那么詩歌極有可能是最后被技術取代的事物之一。同樣,在眼花繚亂的新詩文本中,經歷了殘酷的技術檢驗與淘汰,最后留下來的才是真正的詩,才是人類需要的“終極之詩”。從這個視野來看,李南的詩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眺望的方向,因而在技術層面談論她的詩已沒有太大意義。畢竟人工智能可以取代大量勞動力,而詩人始終為永恒工作,在能源匱乏的時代做稀有金屬的守護者和傳承人,正如李南所言,“在浩瀚的文字中留下,哪怕是一小行詩句/沉甸甸的——像金子”(《寫詩》)。
2023年5月15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