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真真

昆曲《長生殿》劇照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的一個重要范疇,是藝術中情景交融的境界,戲曲與其他傳統藝術都同樣重視意境。傳統戲曲中,昆曲高度凝練了中華古典文化藝術魅力,有著“雅”的特色,被稱為文人戲曲。昆曲劇本不僅有著高度的文學價值,曲牌旋律、韻味雋永的水磨腔更是為昆曲附上了雅致的魅力。昆曲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凝結,昆曲中處處展現著意境美,意境的美感又烘托著昆曲的“雅”。本文擬透過意境美來分析昆曲劇本、舞臺的“雅”,也通過分析昆曲來探索中國戲曲古典寫意的意境美。
明代朱權的《太和正音譜》中以有無“文飾”來明確地區分“樂府”和“俚歌”,這樣的區分不僅表現了階級的差別,同時也將文人士子所作戲曲劃到了專屬門類——文人戲曲。元雜劇是古代戲曲發展史的一個高峰,其“文人曲”的屬性在關、馬、鄭、白、王的作品中顯現得淋漓盡致。到了明清時期,在魏良輔改良昆山腔后,文人士子們找到了適合文學抒情的昆腔,他們不再排斥戲曲,而是“理直氣壯”地欣賞起這種“雅”的民間藝術。自此,流傳于民間的戲曲藝術與處于上層階級的文人士子產生了交集,并掀起了創作和演出的熱潮。明清文人戲曲多是傳奇題材,由昆腔演出,其水磨調唱遍勾欄瓦舍、亭臺樓閣。
從虎丘山中秋曲會到“四方歌者皆宗吳門”,在長達兩百多年的昆曲熱潮中,文人們找到了可以直抒胸臆、展現才學并且可以廣為流傳的藝術形式。他們開始了認真的、專一的創作,將他們的人生感悟、精神意志都寫入其中。文人們的作品給昆曲提供了優秀的文學劇本,甚至可以說,昆曲的文學美感要占去整劇的一半以上。文人在給昆曲注入靈魂的同時也賦予了昆曲雅致、寫意的美學格調,讓無數追隨者一遍一遍地聆聽、吟唱。現今流傳下來的昆曲劇目皆是經過時間考驗的經典作品,這些作品中許多經典唱段,在文學價值上可以與前幾代的詩詞一較高下,比如《牡丹亭·驚夢》中的經典唱段《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春意盎然,盈盈滿園。杜麗娘獨立園中,悵望春景,唱詞辭藻華美,頓挫有序,引人入勝,意境深遠,刻畫了杜麗娘千回百轉的心態變化,僅從文字便油然而生一種詩情畫意。處在深閨的杜麗娘乍見這春色,半分喜半分怨,喜這美景得見,又怨它付了“斷井頹垣”,這良辰美景虛度,無人觀。短短一段唱詞,便將滿園春色、滿腹心思盡數透露,含蓄而纏綿。作者湯顯祖的創作有著強烈的文學色彩,不僅是劇作本身,其劇中人物也都有著詩人的氣質。才子佳人、王侯將相,歷來都是文人們偏愛的創作題材,劇中的故事走向也都由“詩人”般的人物來主導,借此向世人展現文人自身的雅致和氣度。
王昌齡在《詩格》中說詩有“三境”,其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意境”一詞通常與體悟、感悟、意會等詞相伴而生。在王國維與宗白華等二十世紀新美學家的筆下,東方美學與西方美學的對比中,“意境”得到更多的凸顯。“意境”是一個龐大的體系,涉及很多學科,但從古至今都與心理情感、思維意蘊脫不開關系。只有情感、心靈參與其中,才能達到情景交融、虛實相生、韻味無窮的“意境”。也正是因為“情”蘊含其中,才有了湯顯祖的“為情作使,以情反理”,從此,“意境”韻味出現在了明清傳奇中。

昆曲《牡丹亭·幽媾》劇照

昆曲《牡丹亭·游園》劇照
從中國古代美學史中可以看出,意象到意境的形成、發展脈絡清晰地展示出古代中國人注重形象思維,注重體悟神會,意象與意境總體呈現寫意性的特征傾向。古人向來追求情景交融,詩人最愛托物言志,同樣的意境美感在昆曲唱詞上也被展現得淋漓盡致。明朝萬歷年間,昆曲被引入京城后開始走紅,并得到全面發展,昆曲作品大量出現,演出極為繁榮。昆曲的創作形成了兩大風格相異的派系:吳江派和臨川派。兩派各有己見,常有爭鋒,其中最為精彩便是“湯沈之爭”,即湯顯祖與沈璟二人的情、律之爭。“至情”與“和律”直至今天都是被討論最多的話題之一。“唯情”作為臨川派的主導理論思想,其在與重視音律的吳江派的碰撞與交流中,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和弘揚。《牡丹亭》一戲能夠歷經百年仍然在舞臺上演,長久地為觀眾所欣賞,與創作者的“至情”有很大關系,文本的華麗彰顯其文學功底,與觀眾產生的共情更能引人入勝。“某一種文化如果長時間地被一個民族所沉溺,那么這種文化一定是觸及了這個民族的深層心理。”[1]余秋雨先生的論斷有其歷史憑依,走紅百年又傳承至今的昆曲定然是觸及了民族的深層心理,情景交融的唯美意境打動著一代又一代人,“為情者”“愛美者”“雅韻者”都被吸引,為之動情。
為情生,為情死,情字最動人,《牡丹亭》《西廂記》皆是情語。相比于張生的“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顯然鶯鶯的“待月西廂下,迎風半戶開。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更勝一籌。情在景中訴,景在情中現,情景交融才更撩人心扉,讓人心馳神往。月下看美人,不僅美人更美,月亮也成了浪漫情感的代表。再如“月夜花影”,簡單幾字便繪出一幅月夜美景。《桃花扇》中也有藝人蘇昆生一段《哀江南》,亦是觸景生情、融情于景、借景抒情的典范:“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看殘壁頹垣回憶往昔繁華,故國舊景皆逝去,又怎堪回首。此情此景,景中有情、情寄景中,情景交融的“意境”讓中國文人追尋了千年。
明清時期,文人戲曲與傳奇雅致的水磨昆腔相結合,才有了昆曲,再經過藝人的演繹,才有了昆劇。昆曲與昆劇同樣都是風靡大江南北并且流傳至今的文化瑰寶。此后,昆劇以傳奇為腳本,經由藝人再度創作成為“梨園本”。可見,“改戲”在戲曲藝人的演出創作中屢見不鮮,戲曲演出本就是一次次不可復制的過程,讓劇目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同一場戲有百般演法。如果說大部分的傳奇是案頭之作,那昆劇的“梨園本”則是場上之本,顯然,經過藝人改后的劇本更加適合演出,其文學性雖然有所減弱,但演出性得到了增強。昆曲在舞臺演出過程中同樣經過了藝人的加工,但相比起昆劇來說,仍屬于本位的文人戲曲。

昆曲《桃花扇》劇照
京劇可謂是典型的以舞臺表演為中心的戲劇類型,若以京劇比照昆曲,前者是“動如脫兔”,后者則是“靜若處子”,在昆曲的舞臺表演中,“唱”占據更重要的位置。昆曲唱詞文本極佳自不必多說,昆腔三絕更是讓人癡迷。魏良輔與其改良之后的昆腔享有極高贊譽:“盡洗乖聲,別開堂奧,調用水磨,拍捱冷板,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所度之曲,則皆《折梅逢使》《昨夜春歸》諸名筆;采之傳奇,則有‘拜星月’‘花陰夜靜’等詞。要皆別有唱法,絕非戲場聲口,腔曰‘昆腔’,曲名‘時曲’,聲場秉為曲圣,后世依為鼻祖。蓋自有良輔,而南詞音理,已極抽秘逞妍矣。”
魏良輔在《曲律》中言昆腔有三絕:一曰字清,二曰腔純,三曰板正。水磨昆腔以吳音為基礎,收聲吐字自有章法。吳儂軟語,煙雨江南,溫軟吳音清麗婉轉。魏良輔的水磨昆腔以吳音為底,將字分為首、腹、尾三部分,舍南調的雜音,沿用北曲的平仄去入之分,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又分尖團清濁、嘬口閉口字字琢磨,字清一絕確然不假。音起氣出、婉轉回旋、盈盈不散、數息不斷。吐聲歸韻、陰出陽收,婉轉清麗的字音、別致細膩的唱腔造就了昆腔水磨調以紆徐綿邈、婉轉纏綿的藝術風格。念白則多用蘇白,有的抑揚頓挫、余音繞梁,有的俏皮幽默、生動有趣,不同角色各具特色。《牡丹亭·游園》一折中春香和杜麗娘的念白便是生動有韻,各具特色的代表,她們一個活潑天真,一個端莊溫婉。雅俗相結合的念白也同樣給昆曲注入了活力,《蝴蝶夢》中姥姥的唱詞便是地道的蘇白俗語,既襯托出主角的“雅”,又增添了表演趣味。

昆曲《幽閨記·踏傘》劇照
昆曲的水磨唱腔、音樂風格皆婉轉細膩、清柔婉折、迂回延息,達到了柔麗嫵媚、一唱三嘆、余韻悠長的效果。仍以上文《皂羅袍》一段為例,“原來”“遍”“般”等幾字是聽者、唱者皆會琢磨的點,對于行家來說,一開口便知“有沒有”,其婉轉的音調、綿長的氣息和細致的節奏似清泉緩緩流出,引人入勝。本是靜雅的唱詞,到了“斷井頹垣”時,又有了一個情緒的起落,唱者的情緒也隨之緩落,女兒家的嬌愁得以言訴。
昆曲伴奏以笛子為主,以笙簫、琵琶、二胡等為輔。昆曲的清麗之腔配以悠悠笛音,將文人之詞傾訴,僅是吟唱,便能生出一幅春景盎然、情思縹緲的絕美畫面。唱者人立其間,境界自生,情景交融,韻味無窮。
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舞之蹈之。唱、念、做、打是戲曲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戲曲以歌舞演故事,昆曲也不例外,同樣有著科介和舞蹈的表演。視覺美感是現場觀演中必不可少的一環,昆曲的打戲不論,舞蹈部分主要包括兩部分,即念白時簡單的寫意手勢和肢體動作,以及配合唱詞的抒情舞蹈動作。戲曲中,一抬手一落腳皆是程式,簡單的動作皆有其規律和意義,敘事、抒情同樣離不開這些動作。
戲曲動作——程式,對于藝人來說是要“學到死”的。中國戲曲中的“唱、念、做、打”皆有其程式,舞臺動作的表現力自不必多說,哪怕是以唱為主的昆曲,“做、打”也同樣重要。昆曲表演中的舞蹈動作既具體又寫意,虛虛實實、虛實相生,自然而然地詮釋了人物的狀態與心境。步子慢挪、目隨手走、玉蔥輕抬、媚眼如絲、以袖遮面,幾個簡單的動作就能將懷春少女的羞怯之態勾勒出來。《牡丹亭》中杜麗娘與柳夢梅夢中相會時,二人動作皆帶風情,折柳、拂袖皆是風雅,尤其是杜麗娘的婉轉挪步,將閨中少女的羞怯與美人情致的優雅盡顯。又如《蝴蝶夢·劈棺》一折,田氏右手拿斧入場,走場過紅帳、入靈堂,幾度徘徊、來回騰轉,將其內心的糾結、惶恐展現出來,期間背斧、舉斧、棄斧也都很好地展現了田氏的內心情緒。紅帳、靈堂并沒有搬上舞臺,展現在觀眾眼前的就是田氏走至莊周棺前欲劈棺這一情景,隨著田氏的動作、走場以及唱詞,紅帳、靈堂都被體現了出來。遲疑的動作、欲進還退的腳步卡著噔噔的鼓點,緊張、詭譎的氛圍在“咚咚”的劈棺聲中達到了極致。遲疑到決絕的情緒變化也通過唱詞和動作清晰地展現出來。
道具程式的使用也進一步擴寬了想象的空間,代表性的道具結合程式化的動作,虛實結合,以點帶面,默契地完成了空間的構成。以《玉簪記·秋江》一折來說,妙常追至江邊遇見船夫,舞臺實際既無江也無船,僅憑船夫手中的槳,結合演員的動作,觀眾便知他們如何上船、下船,何時行舟,何時停岸。有實有虛是戲曲舞臺與戲曲觀眾共有的默契,唱詞、動作、道具皆是情景的構成元素,又是意境的內含之美。
昆曲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之一,穿越歷史的長河仍經久不衰,其意境的塑造自成體系,一氣呵成。意境之美言之不足,意在筆外,是一種情景交融的心靈沉浸、虛實結合的場景展現、韻味無窮的古典雅致,這些皆在昆曲中得以窺見。其“唱、念、做、打”皆自有其意,各種元素以不同的比重融合成昆曲的“雅”。意境之美追求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是傳統美學體系中獨特的審美體驗。昆曲的“雅”、意境的“美”皆在寫意中體現,不管是文學氣息濃厚的劇本,還是婉轉含韻的唱腔,都致力于讓觀眾感受劇中人物的情、描繪的景,給觀眾以愉悅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