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爾雅
[關鍵詞] “八幡信仰”;日本文學;倭寇文學;《八幡船傳奇》
對于倭寇,各國史學家雖各有言說,也各有立場,但總體而言,倭寇的寇掠本質是不可否認的。然而,現代日本倭寇題材的文學作品卻從不同角度對倭寇進行了粉飾、正當化乃至美化,進而形成了獨特的創作題材,不妨稱之為“倭寇文學”。“倭寇文學”的創作除了在日本史學家的倭寇研究中尋得史學支持外,更是從日本的神道教傳統中,尋得了宗教支撐,即“八幡大菩薩信仰”及“神國思想”。早乙女貢(1926-2008)的《八幡船傳奇》(1978)可以說是眾多“倭寇文學”中極為特殊的一部。早乙女貢是日本戰后重要的歷史小說家、時代小說家,其作品多次獲得直木文學獎、吉川英次文學獎等大眾文學的高級別獎項。其小說《八幡船傳奇》不僅沒有試圖去遮掩倭寇在中國沿海的燒殺寇掠之舉,甚至還對以主人公香月大介為首的倭寇在中國燒城掠地、肆意殺戮的行為頗為自得,而其根由和支撐,便與小說題名《八幡船傳奇》中“八幡船”相關的“八幡大菩薩信仰”,以及蘊含于其中的“神國意識”密切關聯。因而本文有必要以該作品為例,對日本文學中的倭寇及倭寇觀予以分析批判。
一、“八幡”“八幡船”“八幡大菩薩信仰”與“倭寇”之關聯
正如小說題名《八幡船傳奇》所示,小說主人公便是駕著八幡船,揚起八幡大菩薩旗,開始了他們在中國沿海的倭寇生涯,而他們的行為,也處處彰顯著對八幡大菩薩威靈的信仰。因此,在剖析小說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對“バハン”“八幡”“八幡船”“八幡大菩薩”“八幡大菩薩信仰”“八幡大菩薩旗”這一系列概念予以厘清。
小說題名中的“八幡船”指的便是倭寇船,這也是人們對“八幡船”的一般認識。“八幡船”在中國史料中并無記載,因而我們只能在日本史料中進行溯源。在日本,最早將倭寇船舶等同于“八幡船”的,是江戶時代香西成資所著的《南海通記·豫州能島氏侵大明國記》:“明世宗嘉靖年中,倭之賊船入大明國,侵其邊境……是值天文弘治之年,我國賊船皆立八幡宮旗,出于洋中,侵掠西蠻市舶,奪其財產,故稱其為賊船,呼其為八幡船也。”[1](258-259) 而“八幡船”中的“八幡”,事實上是對“バハン(bahan)”最為常見也最為通用的漢字標記。對于“バハン”的語源,日本歷史學界多有討論,有人認為該詞來源于荷蘭語,也有人認為是由“番舶”“奪販”或者“發販”(fafan)轉化而來。石原道博主張該詞出自鄭舜功《日本一鑒》中出現的“破帆”(白波·波發)、“破幡”。[2](67-68)而太田弘毅則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去在荷蘭語之類的外國語中尋求語源,‘八幡賊‘八幡船的名稱便是來源于八幡大菩薩信仰。”[3](483)只能說,一般而言,可以將“八幡”視作對“バハン”的漢字標記。而“バハン”的含義雖也包含“倭寇”船只,卻比“倭寇”更為寬泛,指的是跨越國界的海賊活動乃至一般意義上的掠奪行為,到了江戶時代也用于指稱走私貿易,甚至連同中國商船進入長崎港,并從中卸下貨物這個過程,也被稱作“バハン”。
作為“八幡船”“八幡賊”名稱來源的“八幡大菩薩”,亦即“八幡神”,是日本八幡宮奉祀的神祇。由于日本的多神信仰,全國供奉著各種神祇的神社數量達十萬之多,而其中與八幡神相關的,就有四萬多個,由此足見“八幡大菩薩”在日本民族信仰系統中的威勢。關于“八幡神”最早的文字記載,可見于《續日本紀》,其中記載了圣武天皇在藤原廣嗣之亂時下詔大將軍大野東人祈請八幡神一事。從欽明天皇時代(539)起,八幡神開始以煅冶之神的形象出現,并有了應神天皇乃八幡神化身的說法。奈良時代,外來的佛教開始與日本原有的神社神道發生融合,出現了神佛融合的現象,八幡神作為最早顯現出神佛融合現象的神祇,在天平十三年(741),奉祀八幡神的宇佐八幡宮就已經開始獻納佛經、居住僧侶。并且,在奈良東大寺修建大佛之時,宇佐八幡宮的神官亦捧持神示前往。至此,八幡神確立了其佛教護法神的地位。到了天應元年(781),圣武天皇前往東大寺參拜大佛時,授予八幡神“菩薩”的稱號,使其成為日本唯一享有“大菩薩”稱號的神。這便是“八幡神”又稱“八幡大菩薩”的緣由。及至平安時代,“八幡神”與應神天皇相重合的說法被普遍接受,“八幡神”由此從宇佐的地方神及氏族神成為日本國家的守護神,并受到皇室與朝廷的供奉。中世紀之后,八幡神因其兼具戰斗神的神格,受到武士的尊崇,同時,作為宇佐地方氏神的“八幡神”,相傳主要掌管海上的船只往來。這樣一來,憑借武力橫行海上的倭寇集團奉拜“八幡神”即“八幡大菩薩”,便成為理所當然的了。
由此可見,日本對“八幡大菩薩”的信仰,即通常所說的“八幡大菩薩信仰”,古已有之。及至元世祖忽必烈兩征日本,也就是日本所謂的“蒙古襲來”被擊退,即日本所稱“文永之役”“弘安之役”,“八幡大菩薩信仰”伴隨著日本神國思想的發展更具威信。在“蒙古襲來”之后不久,日本還出現了頌揚“八幡大菩薩”的神德、靈驗與靈威的作品《八幡愚童訓》,其主旨便是“八幡大菩薩”將日本從“蒙古襲來”的國難中拯救出來。這本書對八幡大菩薩信仰的普及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日本人對“八幡大菩薩”的信仰也在慢慢衰減。一直到了“應永外寇”,“八幡大菩薩”的神德與威靈再一次得到強化。“應永外寇”即朝鮮所稱的“己亥東征”。自高麗王朝末期開始,朝鮮半島沿岸經常受到倭寇侵擾,應永二十六年(1419),朝鮮朝以打擊對馬島倭寇為目的,對日本發起進攻。日本將其視作鐮倉時代“蒙古襲來”的再現,于是,可于國難中拯救日本的“八幡大菩薩”再次被崇信。在《看聞御記》《滿濟準后日記》等日本關于“應永外寇”的記事中,都對此有所描述。《看聞御記》“應永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條”中引用了九州探題a所書“探題注進狀”,提到了一個在兩軍混戰艱難之際出現在海上、助日本軍獲勝的“女人”,據悉,這個“女人”就是作為“八幡大菩薩”之祭神的“神功皇后”,這也是她在《八幡愚童訓》后的再次現身。而《滿濟準后日記》在關于“應永外寇”的記事中,出現了“奇瑞”的說法,這個“奇瑞”也被當作八幡大菩薩顯現的威靈。日本所謂的“應永外寇”,事實上正是朝鮮王朝對倭寇,確切地說是對“前期倭寇”的打擊,日本人認為作為“八幡大菩薩”之祭神的神功皇后顯靈襄助日本擊退了朝鮮朝軍隊,這就明確了日本人觀念中“八幡大菩薩”對倭寇的護佑關系。因而倭寇將“八幡大菩薩”視作他們的守護神,乃至于在某種程度上“八幡大菩薩”的加護成為他們活動的原動力。而為了求得“八幡大菩薩”的神德與威靈護持,倭寇開始在他們的船上樹起“八幡大菩薩”旗。
“八幡大菩薩”旗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在一面旗上同時標有“天照皇太神”“八幡大菩薩”“春日大明神”三大神神號的三大神連記旗;另一種則是在并立的三面旗上各標一個神號的單獨旗。在三大神連記旗上,“八幡大菩薩”的神號位居中央,墨色濃于左右兩大神號,位置也比其他兩大神號高出一頭,由此亦可看出“八幡大菩薩”作為主神無可撼動的地位。而在這三大神中,“八幡大菩薩”作為武神的神格更為突顯。因此,對于海賊與倭寇來說,“八幡大菩薩”更適合做他們近身的守護神。于是,在海賊與倭寇活動中,“八幡大菩薩”旗也慢慢從三大神連記旗發展為三大神單獨并立旗,后又發展成了“八幡大菩薩”旗一旗獨立,達到了對“八幡大菩薩”的絕對崇信。
“八幡大菩薩”旗除了作為倭寇的守護神立于倭寇船上護佑倭寇武運長久之外,還有作為戰旗的實際功用。在倭寇進行劫掠活動以及與商船或官軍發生爭戰之時,倭寇往往用它來識別敵我兩方,并將其作為轉換陣形、前進后退的指揮旗。此外,由于倭寇,尤其是后期倭寇所兼具的走私貿易的性質,“八幡大菩薩”旗也被用作進行海上走私貿易時與中國船只的聯絡信號。
而立有“八幡大菩薩”旗的倭寇船,便是“八幡大菩薩”船了,簡而言之,則為“八幡船”。但“八幡船”僅僅是日本的說法,在中國,不管是歷史記事還是史料記載中,均無“八幡船”一語。這大概是因為有了“倭寇”的說法,作為倭寇與倭寇船舶之指代的“八幡船”,在中國便沒有使用的必要了。
除了“八幡大菩薩”旗與“八幡大菩薩”船之外,另一樣明顯帶有“八幡大菩薩”標記的,便是日本刀。在日本刀上,多雕刻有“八幡大菩薩”的神名。“日本刀是武器,因此,通過在刀上雕刻作為武神的八幡大菩薩的神名,可以使其神德附于刀上,起到為刀灌注斗魂與神靈加護的作用。而使用這種日本刀的人,也會得到神的護持。”[3](493) 同時,日本刀也是后期倭寇在走私貿易中的重要走私品。“刻有‘八幡大菩薩神名的日本刀,通過后期倭寇,經由明朝內部與倭寇勾結的相關人員,便流入到明朝人手中,使他們成為了日本刀的消費者。而原本就非常珍視日本刀的中國人,對于流行于日本的刀上刻有‘八幡大菩薩神名的日本刀,更是尊其為‘日本刀中的日本刀。”[3](488-489) 但是,由于日本刀屬于殺傷性武器,其運輸和交易需要比其他物品更為隱秘,因此不可直接將裝載日本刀的走私貿易船稱作“日本刀船”,又因日本刀上刻有“八幡大菩薩”的神名,故而以“八幡船”代稱“日本刀船”。而“八幡船”也便成為了后期倭寇活動期中日兩國日本刀的買賣者乃至所有走私貿易者之間通用的暗號。[3](489) 這也是日本史學家太田弘毅所主張的“八幡船”即“后期倭寇船”的觀點的來由。同時,因為用來指稱日本刀船的“八幡船”是作為秘密的暗號和代稱使用的,為了避免暴露,日本人和中國人在流通和交易過程中均不使用商用文書,也未留下文字記載,這也就從另一個方面解釋了中國的史料記載中并無“八幡船”一詞的原因。
由此可見,無論是“前期倭寇”還是“后期倭寇”,都與“八幡大菩薩信仰”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日本的歷史記事以及日本人的觀念中,是八幡大菩薩的出現幫助他們驅逐了攻打日本“前期倭寇”的朝鮮朝軍隊,就此,“八幡大菩薩信仰”在日本威勢愈盛,“后期倭寇”更是將“八幡大菩薩”當作他們唯一的守護神,在船上乃至戰時皆豎“八幡大菩薩”旗,將所用船舶稱“八幡船”,甚至因為篤信“八幡大菩薩”對倭寇的護持,從而將他們在他國的燒殺搶掠視作正當的、合法的、受神靈庇佑的行為。
二、《八幡船傳奇》中的“八幡信仰”及倭寇行跡
早乙女貢《八幡船傳奇》的時代背景是1551年日本戰國大名大內義隆被屬下陶晴賢發動的“下克上”叛亂之后。主人公香月大介本是大內義隆的家臣,在大內義隆被迫自裁后,香月大介成為了失去家主的浪人。為了救回被賣往中國的好友之妹,他同好友荒戶源七郎一起乘坐大倭寇徐海的船來到了中國,開始了他們的倭寇生涯,兩年后又返回日本,拜原家主大內義隆的女兒容姬為新家主,并與容姬一道多次籌謀立誓殺死陶晴賢為原家主報仇,最后為救容姬而死。他至死還懷念著曾經乘坐“八幡船”恣意海上、威風凜凜的“八幡”生涯。
通觀《八幡船傳奇》,雖然主要寫的是主人公香月大介等人當了倭寇之后的種種,但從小說題名到小說內文,除了在提示讀者所謂“八幡”就是“倭寇”時使用過“倭寇”一詞之外,其他情況一律使用“八幡”代指“倭寇”。這兩個詞雖然含義基本等效,但在情緒、情感乃至觀念上存在巨大差別。“倭寇”一詞中輕侮厭憎的意味不言自明,而“八幡”則來源于日本“八幡大菩薩信仰”,因此,以“八幡”指稱“倭寇”,不僅消除了其中的輕侮厭憎之情,從日本人的角度來看,甚至帶有某種神圣的意味。而在小說中,作家為堅持使用“八幡”一詞,還犯了一個史實性的錯誤。小說寫道,南京城陷落后,總督胡宗憲逃往浙江,并給徐海寫了親筆信,名為“背叛勸告書”,稱:“八幡”已包圍桐鄉,徐海若能解桐鄉之圍,便許他黃金五千兩及大明朝高官之位。事實上,“八幡”僅是日本人對倭寇的代指,中國歷史記事和文書中均無“八幡”“八幡船”等表述。據日本史學家太田弘毅推測,“八幡”“八幡船”等用法是“后期倭寇活動期中日兩國走私貿易者以及日本刀的買賣者之間通用的暗號”,[3](489) 既然是“暗號”,又怎么會堂而皇之地寫在官府發出的“勸告書”中呢?由此可見,以“八幡”代“倭寇”本身,就足以表明作家早乙女貢對于倭寇的態度了。
事實上,在日本的當代倭寇文學中,不論作家是從哪個視角出發、站在怎樣的立場描寫倭寇,都不可避免地會對倭寇在中國沿海的惡行乃至罪行進行不同程度的掩飾或推諉。例如,津本陽《雄飛的倭寇》就將倭寇的寇掠行徑寫成日本雄飛海外的壯舉;瀧口康彥《倭寇王秘聞》更是將倭寇在中國的燒殺劫掠歪曲成他們幫助中國百姓對抗明朝廷的俠義之舉;南條范夫《海賊商人》則為倭寇的武裝活動披上了熱血的海上冒險的外衣,淡化了其寇掠本質,反而引發了當代讀者的向往,達到美化倭寇的效果等等。可見,對倭寇的行為與本質進行不同程度的美化,是當代日本倭寇文學的整體傾向。但早乙女貢的《八幡船傳奇》卻完全不同。乘坐八幡船叱咤海上、劫掠中國沿海的倭寇生涯,是主人公香月大介至死懷念的榮耀,似乎在作家的觀念中,倭寇的行為本不需要美化就已然是正當乃至值得稱耀的了。
在《八幡船傳奇》中,作家對倭寇進入中國之后的殺虐行為絲毫不作掩飾,高調乃至生動地描述了他們在中國境內燒毀城池、踐踏百姓之時的“英勇”,甚至還寫到了百姓逃難之時的慌張無助和卑微如泥。他寫道,在香月大介等人夜襲南京城、火燒城池之時,市民從睡夢中驚醒,口中一邊喊著“八幡來了”,一邊紛紛狼狽逃竄。當他們逃到城門時卻發現守衛兵為了抓捕城內倭寇,堅守城門不開。“大火燒城,市民若不能逃出城外,便會被燒死”[4](94),城門邊一片哀嚎。而在倭寇的馬蹄過處,“人就如同爛泥一般被踩在馬蹄之下,死去,倒在死者身上的人又被踩踏,死去”[5](95)。與這些被燒虐踩踏的中國百姓的慘狀相對比,作者對放火燒城的香月大介等人如此描繪:“與白天假扮百姓的樣子不同,他身著鎧甲,鎧甲外披掛紅色戰袍,身后“八幡大菩薩”旗幟獵獵,儼然一個威風凜凜的武者。”[5](97)他們不僅燒城掠地,甚至也討伐官兵:“在討伐胡宗憲之后,他們的氣勢愈盛,凡是通過杭州灣的船,不論官民,都遭到了他們的襲擊。”[5](113)在日本的倭寇文學中,極少見到如此不加掩飾地描寫中國百姓所受的侵害。作者之所以這樣描寫,當然不是像中國倭寇題材文學那樣是為了揭露倭寇惡行,而是為了凸顯香月大介等人的英武非凡。那么,對于這樣一種無論在何種意義上都不符合道德規范的寇虐行為,作者又是在怎樣的心理前提下,對其進行大肆褒揚的呢?這便與倭寇的“八幡大菩薩信仰”密切相關。
如《八幡船傳奇》中所寫的那樣,倭寇每次在中國的殺伐爭戰,他們都會高舉“八幡大菩薩旗”,在獵獵旗幟下,猶如帶著“八幡大菩薩”的意旨一般作戰。在戰勝之際,他們會揮動“八幡大菩薩旗”歡呼吶喊,如同“八幡大菩薩”的神威得到了佐證一般,而在戰敗或撤退的時候,他們會將旗幟卷起,仿佛是愧對“八幡大菩薩”的護持。同時,作者早乙女貢也數次寫到了“八幡大菩薩旗”的“神威”:“八幡大菩薩旗讓明兵因畏懼而縮手縮腳,還未開戰,便已丟棄了刀槍,一個一個地降服了”[5](97)“八幡大菩薩旗足以讓南海沿岸諸州都戰栗”[5](113)。在這些表述里,早乙女貢甚至直接用“八幡大菩薩旗”代替“倭寇”,這樣一來,作家讓我們感受到的是,倭寇的入寇不僅受到“八幡大菩薩”的護佑,甚至成為了“八幡大菩薩”的直接行為。而神明護持之下的行為當然是正當的。這便是早乙女貢在《八幡船傳奇》中驕傲自得地描寫倭寇對中國沿海的燒殺劫掠,以理所應當的態度描寫飽受迫害的中國百姓的慘狀的根本原因。
三、《八幡船傳奇》中的“神國”立場與倭寇觀
“八幡大菩薩信仰”可追源于日本的“神國思想”,可以說是“神國思想”的具體化表現之一。也正是因為長久以來“神國思想”的浸淫,日本作家在面對倭寇問題的時候,顛覆了慣常的、正確的歷史觀,而將其燒殺劫掠的行徑寫成叱咤風云的凜然壯舉。
日本的“神國思想”在古初便已見端倪,即所謂“惟神之國”[5](3)。“神國”二字最早作為一個詞匯使用,是在《日本書紀·神功皇后攝政前記》中,說的是神功皇后征伐三韓時,新羅王看到神功皇后大軍,以為神兵天降,于是不戰自降。而神功皇后出征的本質,就是為了掠奪財富、擴張領土。[6](428)由此可見,“神國”本就是在對外掠奪的語境中產生的。神功皇后作為日本向海外開疆拓土的先驅,也被當作日本后來海外行動的護佑。到了平安時代,《日本三代實錄》在對貞觀十一年(869)十二月新羅船襲擊日本筑前國那珂郡的記事中,也出現了“神明之國”的表述:“我朝久無軍旅,專忘警備,兵亂之事尤可慎怒。然我日本朝所謂神明之國,神明之助護賜,何兵寇可近來。”[7](255)記事認為,日本能在遭“他國異類”入侵時不受其害,便是因為有神明護持,這便是“神明之國”的明證。由此可見,日本人認為,無論是日本對別國的侵略,還是日本對別國入侵的抵御,都受到了神明護持,因此無往而不勝。“神國”的表述以及“神國思想”之于日本人的意義也便由此奠定。而“神國思想”在日本被激發,是在13世紀后半期元世祖忽必烈兩次征伐日本,亦即日本所謂的“蒙古襲來”發生之時。眾所周知,蒙元軍兩次東征都慘遭失敗,其中有很多必然的和偶然的原因,但日本顯然更愿意將其歸因于日本是神國,而阻攔蒙古軍的颶風也成了“神風”,就連“蒙古襲來”前日本朝廷在神社的禱告,都有了重大的通神意義。隨后日本的諸多史籍、紀事、文學作品都對此大加渲染,宣稱日本得神所助,“神風”大敗元軍,使得日本的“神國意識”逐漸成為一種系統化、固定化的思想。“神國思想”真正作為思想武器表現在日本統治者的對外政策中,是在16世紀后半期豐臣秀吉成為日本實際掌權者之后。隨著豐臣秀吉對天主教的禁絕,日本“神國思想”從對他國入侵的防衛,走向更深入的意識形態與思想上的排外。同時,豐臣秀吉多次表示了意欲出兵朝鮮半島、進擊中國、稱霸東亞的野心。他的理由就是“日本是神國”,是“天孫民族”,受神明護佑,理該坐擁天下,一統異邦。至此,日本的“神國思想”從一種外交方式、一種意識形態,演變成了他們確確實實發動對外侵略的理論支撐和思想武器,成為日本此后對外擴張的開端。
我們細究日本“神國思想”的脈絡,不難發現其與倭寇的密切聯系。首先,倭寇作為日本所謂的“雄飛海外”的行動,本就是其“神國思想”中外征侵略的體現。其次,在“神國思想”的形成過程中,“八幡神”,即“八幡大菩薩”作為唯一的具體化了的神,在日本進行對外侵略和抵御外國入侵中都以守護神的形象出現,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而“八幡大菩薩”又被倭寇奉為守護神,甚至倭寇也被稱作“八幡”,這其中的聯系是不言而喻的。是以,我們聯系日本的“神國思想”,以及作為其構成部分的“八幡大菩薩”信仰,便不難理解《八幡船傳奇》對倭寇惡行描寫得志得意滿的邏輯了。既然在日本所謂的“應永外寇”,亦即朝鮮王朝對“前期倭寇”的打擊中,日本有“八幡大菩薩”顯靈襄助,擊退朝鮮朝軍隊一說。這便表明,在日本人的觀念中,“倭寇”行徑本就是受“八幡大菩薩”庇佑的正當行為。而對于“后期倭寇”,即16世紀活動于中國沿海的倭寇集團,史學家太田弘毅也充分驗證了“八幡大菩薩”對其所謂的“護持作用”:“將在外國侵略中守護日本國土的‘第三神風與后期倭寇進行關聯,結果會如何呢?那么,日本人——特別是后期倭寇——認為‘神風護佑倭寇在海外的活動,也就不奇怪了。或者說,后期倭寇正是憑借風力驅動船舶駛向中國大陸的。‘第三神風可能便是倭寇活動的能量之源。‘第三神風不僅僅具有觀念上的意義,更被認為是現實中船舶行駛的動力。這便是具體的‘第三神風的恩澤。這樣想來,八幡大菩薩=‘第三神風與后期倭寇的結合,便無可否認了,而它們的象征,便是八幡船。”[3](483) 由是,我們可以說,作為倭寇守護神的“八幡大菩薩”其實就是日本“神國思想”中那些護持日本的諸神的具體化與確定化。換言之,“神國思想”事實上就是“八幡大菩薩信仰”的一種普泛化的表現。因而,“神國思想”與倭寇之間聯系是天然存在的。這也就是太田弘毅所說的,“從外征——雖不能說是國家層面——的一面來看,后期倭寇便是對神國意識的一大表現”。[3](482)
“神國思想”本質上就具備凌駕于道德、是非對錯、國際道義與法律法規之上的特點。在“神國思想”的統攝之下,日本懷著“神國天孫”的優越感,認為日本的國家為神所造,日本的民族是神的后裔,神明護佑他們免受外族的入侵,神明支持他們開疆拓土,他們為自己的任何一種行為都冠之以神的旨意,所以,即便是入寇他國乃至對外侵略,都是正當的、正義的、神圣不可質疑的。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之下,日本民族主義思想的產生和帝國主義思想的發展可以說是一種必然。日本在“神國思想”支撐之下于明治維新以前的數次對外侵略以及明治維新以后橫行世界的野心便是明證。這一思想也同時表現在日本的文學藝術中,而與“神國思想”有著直接連接點的“倭寇文學”,就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例。正是“神國思想”融注進日本“倭寇文學”中,才使得日本的“倭寇文學”呈現出了與中國的史籍記載以及文學描述全然不同的倭寇敘事。甚至,由于早乙女貢《八幡船傳奇》中尤其明顯的“神國意識”,使得這部小說與其他一味粉飾倭寇罪行的日本“倭寇文學”也有所不同,并為我們通過對小說的剖析更加深入地了解日本的國民性及國民心理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