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爾芪 郭玉瓊
2022 年底,伴隨科幻巨作《阿凡達:水之道》上映,《阿凡達》(Avatar)系列與元宇宙中的虛擬人(avatar)似乎產生夢幻聯動,將我們的目光吸引至《阿凡達》等電影上,使人們能夠在電影與元宇宙的具體關系中認識元宇宙,找到元宇宙建設的靈感。
目前,對元宇宙主要有三類相關讀解:元宇宙是下一代互聯網的場景落地;元宇宙是人類生活在三維數字世界的一種重構;元宇宙是物理世界和數字世界的一種虛擬共生狀態。三種解讀或是對互聯網產業發展的推測,或站在宏觀視角概括其意義,但在成熟的、有影響力的元宇宙落地之前,研究元宇宙需要不同學科共同推進,為元宇宙內涵、概念及項目賦能。盡管元宇宙的面紗未完全揭開,但學界對元宇宙空間特征的表述已趨于穩定和統一。研究者們圍繞“元宇宙會形成一個空間”的基本前提展開討論,明確元宇宙背后的高新技術支持,確認元宇宙具備沉浸式、體驗式與互動式的基本特征。
元宇宙的視覺呈現與電影所創造的完整、逼真的影像空間高度同質。選擇詹姆斯·卡梅隆的科幻電影作為參照對象,以研究科幻電影中元宇宙空間的生成,主要基于三方面原因。一是卡梅隆的科幻電影屬自編自導完成,體現了強烈的導演主體性,明確的創作主體便于人們認識導演是如何將想象轉化為影像的;二是卡梅隆的科幻電影推動了拍攝放映技術迭代,是技術與想象的高度融合,可為元宇宙空間生成提供技術參考;三是作品表達一以貫之的主題,激發了我們對元宇宙建設的理性思考。通過分析上述三個維度,可為元宇宙構建提供借鑒經驗,甚至提供充滿想象力、可視化的方案。同時,挖掘科幻題材電影中的哲思,也能為新事物的發展提供合理預警。
“元宇宙”一詞源起美國科幻小說家尼爾·斯蒂芬森于1992 年所著的《雪崩》。作者用豐富的想象呈現與現實空間截然不同的虛擬數字空間——超元域。在超元域內,人們可以自由設定自己的外在形象,并通過各自的“化身”(avatar)自由交往,哪怕是現實世界中沒有房子的雇工也可以通過公用終端進入其中。小說中的“超元域”轉譯為今天的“元宇宙”,本意相通:科技高度發達,進入空間的方式需要使用相應的設備,有完整的社會、經濟與政權體系等。我們通過“超元域”在《雪崩》中的表述可以預見它是人類科技達到一定高度時,將數字技術與現實內容融合,能與現實世界實現交互,高度自由的數字虛擬空間。《雪崩》對元宇宙這一未來產物的預言,既有令人驚嘆的巧合成分,也彰顯了文學的強大能力,通過文字勾勒出的科幻之景,對讀者產生巨大的吸引力的同時激發讀者的想象,使每位讀者都得以在閱讀行為中構建關于未來的想象之境。
2009 年電影《阿凡達》上映,其英文名“Avatar”與小說《雪崩》中的“化身”即“avatar”一致,恐怕不僅是巧合。它既指導演利用先進的制作技術構建出的想象空間——潘多拉星球,亦點明影片主角在潘多拉星球的化身在形式表征上與元宇宙中的虛擬人類同。卡梅隆共拍攝了10 部電影,《食人魚2:繁殖》與《終結者》拍攝時間最早,科幻空間主要訴諸劇情而非視覺沖擊,因此很少看到導演對現實元素的改寫,與現實相近的影像略顯平實,影片甚至沒有給予科幻元素的主體食人魚或機器人太多鏡頭。后來,卡梅隆得益于更多的電影制作技術,使科幻影像和情節更契合。例如,《終結者2:審判日》比《終結者》增加任意變幻外形的液態機器人,以強化觀眾對未來機器人的視覺刺激。《阿凡達》則呈現出完成度更高、瑰麗多彩的潘多拉星球,滿足了觀眾對這一題材的視覺期待。在《阿凡達:水之道》中,導演進一步拓展潘多拉星球空間與部落,創造耳目一新的水中世界,進一步滿足觀眾的期待。盡管如今的電影空間瑰麗奪目,看似超脫現實,細細觀察,卻有不勝枚舉的細節與現實生活重合。
小說與電影分別以文字與視聽手段表現創作者的想象空間。讀者接受作者在小說中書寫的想象空間時,閱讀、理解、想象能力愈強,現實經驗愈豐富,得到的想象空間就愈清晰。而電影主要依靠視聽系統形成影像空間,觀眾從大銀幕上接受導演(創作者)設計好的影像與聲音,進而體驗視聽刺激與劇情。從小說到銀幕,媒介與技術推動作品空間的演進,但顯然媒介不以淘汰的形式迭代。著名學者馬歇爾·麥克盧漢說,“假性事件”是人們普遍給新媒介貼上的標簽,因為它們能使舊模式加速,并賦予我們新的模式。他認為,不同媒介會產生不同的感知結構,媒介的演進過程是人類滿足更多知覺需求的過程,新的媒介不斷延伸人們的知覺,以致想象空間形成從抽象到具象,從單一知覺到多知覺共同運作的發展軌跡。當人類希望獲得更清晰、更多維的感知空間,意圖實現從想象到全知覺的顛覆性構建,達到與現實等同甚至超越現實的美好愿景時,元宇宙概念就出現了。這種超越的意味既彰顯了“元宇宙”(Metaverse)一詞前綴meta 的超越之意,也呼應詞根verse 源于宇宙(universe)之意。從文字、視聽再到綜合感官系統,小說、電影與元宇宙形成了鮮明的發展趨勢:人們意圖在視聽基礎上滿足更多的感官需求并朝著沉浸式、體驗式方向設計元宇宙(如表1)。從這樣的演進軌跡亦可以看出,電影空間與元宇宙空間最接近,從電影創作中可以獲得元宇宙沉浸式影像生成的啟發,也可以從電影技術的發展中獲得元宇宙空間的構建啟示。

表1
元宇宙并非憑空創造,它呈現給用戶的視覺影像與電影影像在表征上高度一致。通過觀察電影如何構建使人沉浸或令人享受的影像空間,有利于幫助元宇宙形成自己的視覺空間。那么,電影空間是如何生成的呢?電影空間的形成需要多重條件,其所需要的“硬件”大體包括視覺表達、聽覺建構與劇情敘述,若要引發觀眾的認同與接受,需要的“軟件”則主要由與觀眾審美相匹配的美學表達構成。與此同時,元宇宙的影像與空間關系構建離不開科技的介入與支持。
《終結者》有兩個空間,20 世紀繁華的美國都市洛杉磯與21 世紀核災后的城市。《異形2》中太空場景不多,導演依靠實景搭建的外星基地以及太空飛船建立科幻空間。《泰坦尼克號》并非科幻電影,但導演依據現實沉船泰坦尼克號的圖紙進行1∶1重建,使該片具有分析影像空間生成的重要價值。頭等艙中,貴氣的沙發、名家油畫真跡、精細的碎花簾子與人物考究的西裝等元素突顯了富人們的精致生活;下等艙中,上下鋪擁擠陳設、粗制的木地板、勞動人民的粗布素服等與頭等艙形成鮮明對比。影片還多次展示了一個極為特殊的空間——鍋爐房,將現代工業的奇跡——泰坦尼克號與勞動人民結合起來,直指進步背后是勞動人民的辛勤付出。《泰坦尼克號》的空間細節完成度高,利用閃念、回想等蒙太奇手段連接不同時空,在時空轉換中演繹男女主人公相遇、相知與相愛又相放下的凄美愛情故事。《阿凡達》的故事發生在虛構的潘多拉星球上,這個空間里的動物、植物都異于現實世界,但仍能看出對現實世界的摹寫。《阿凡達:水之道》作為《阿凡達》的續作,水上部落設置獨特的族群居住模式,與現實偶合的是其建筑風格像極某些地區的海邊建筑。水下世界則展現圖鯤族群及其他水下生物的宏偉生物藍圖。除視覺表達外,聽覺元素能幫助觀眾獲得更清晰的空間位置關系。電影《泰坦尼克號》末尾救命的哨聲、《阿凡達》中動物的鳴叫等聲音強化了空間的真實感,確立了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位置關系。
卡梅隆曾在TED 演講中提到,對現實世界的好奇與觀察使他獲得了豐富的創作源泉,促成《阿凡達》的成功。現實材料在影像空間中的改寫與安置便于觀眾識別影片所暗藏的現實,種種蛛絲馬跡使觀眾認同影像空間并獲得沉浸式體驗,這就需要強調空間精細塑造,肯定其背后新技術介入的重要作用。《阿凡達》按照IMAX-3D 的制式拍攝制作,并通過動作捕捉技術與虛擬制片技術增強影像制作的可操作性。動作捕捉是通過在演員身上安裝跟蹤器,系統捕捉跟蹤器位置形成空間數據,將數據導入電腦合成虛擬人物動作的制作技術。《阿凡達》是首次全程使用動作捕捉技術的科幻電影,很好地解決了人物模型穿幫等問題,如今這項技術已廣泛應用于電影行業與游戲行業中。此外,《阿凡達》還首次普及了虛擬制片技術。虛擬制片與其說是一種技術,不如說是一個集成技術與算法的系統,在動作捕捉、渲染引擎等技術的支持下,可以為導演在拍攝現場直接合成特效影像。從選材、空間構建到放映環節,技術底色的《阿凡達》賦予消費者截然不同的消費體驗,通過數字技術所制作的別具一格的地理風貌、動植物及部落族群等虛擬景觀源于現實又與現實區別,引發了觀眾的審美和娛樂認同。
空間演進的推動力既源自科技創新,又來源于創作與接受的雙邊互動關系,從選材、空間構建到放映,不僅與創作者息息相關,促成沉浸式體驗還離不開觀眾的認同與觀影心理的介入。當3D 空間能依托視聽技術得以呈現時,元宇宙空間就已具備形成雛形的基本條件,但隨著空間的“進化”,伴生出一些值得討論的議題。符號學家克里斯蒂安·麥茨在《故事影片及其觀眾》一文中提到,觀影處境的退化性使得電影促發觀眾生成幻覺,這里“退化性”“生成幻覺”意指觀影群體在電影院內表現出消極接受但又需要主動想象去激活影像的心理活動,即觀眾需要在“退化性”處境中方可獲得的觀影體驗。假使上述邏輯成立,相比電影,元宇宙可能帶給人們更多知覺參與的體驗式空間,更為積極的知覺獲取或使“退化性”觀影處境逐漸弱化。因此,元宇宙興許需要更精細的視覺效果與積極互動的方式,應使消費者從“退化性”視覺接受轉向積極視覺獲取。
1995 年,卡梅隆為《數字化電影制片》一書寫前言時提到視覺娛樂影像制作的藝術與技術的深刻變化,認為新出現的工具和思路開放型創作方式賦予了講故事的人以實現他們最瘋狂想象的手段。從視聽知覺藝術到多感官綜合的體驗式空間,電影技術為元宇宙預先建立視效立體的呈現方案。此外,電影技術的發展與迭代是“合”的過程,多領域技術匯集在放映終端以優化觀眾的觀影體驗。元宇宙構建正處于“合”的過程中,結合電影的感知模式,游戲的互動體驗及其他可予關聯的技術,終會生成真正完整的元宇宙空間。
在卡梅隆的科幻電影中,很容易梳理出富有辯證性的科技發展預言。卡梅隆對未來空間的想象在《異形2》、《終結者》系列以及《阿凡達》中有具體的影像呈現。電影導演制作出的影像世界與當時的科技水平密不可分。《異形2》與《終結者》是2000 年以前完成的作品,今天看來,這兩部作品與人們所設想的未來有較大差距。待到《阿凡達》系列問世,卡梅隆呈現了一個關于未來元宇宙的具體樣本。
《阿凡達》故事背景是采礦公司意圖在潘多拉星球獲取珍貴的礦產資源,人類想要毀滅納威人的生存家園,以實現對礦物元素的無限制開采。男主角杰克為保護原住民,帶領潘多拉星球軍民抵抗,最后取得勝利。克隆納威人與元宇宙的虛擬人有非常高的契合度,它們都是人工制作的,需要借助儀器才得以轉化。人類進入元宇宙需要佩戴相關設備,通過知覺模擬、反饋系統與元宇宙中的虛擬人實現通感,以執行元宇宙行為。這個過程與《阿凡達》所呈現的進入克隆人的過程幾乎一致。饒有趣味的是,“辮子”的設定有多重象征意義。納威原住民依賴“辮子”與萬物溝通甚至繁衍生息。若將潘多拉星球視為一個虛擬元宇宙,“辮子”既指代現實中的人與元宇宙虛擬人的關聯,也指代未來數字虛擬空間中人與人或人與物交往的神經外延。《阿凡達》盡管并未出現元宇宙的明確表述,但潘多拉星球已具備元宇宙的多種特征,此時的科幻電影不只是想象,也是跨越現實與虛擬、架構過去與未來的預言之書。
《阿凡達》同時昭示元宇宙內,人類可能會發生怎樣的轉變。因為身體殘疾自我放棄,杰克進入潘多拉星球后,先遭納威人敵視,而后被接納并找到存在意義,終融入納威族群,這個轉變的過程暗示虛擬空間推動人類再部落化。《阿凡達》站在媒介發展的視角,給元宇宙研究提出新的思考:在元宇宙這個虛擬社會內,人類行為與意識會如何轉變。首先,杰克是殘疾人,若非因為DNA 可與克隆人匹配,他將被孤立于現實社會;其次,新的媒介令精神得以外延,杰克通過意識轉接進入健全的軀殼中,發達的技術將他從處于弱勢的殘疾人群體拉回到正常人群體中;最后,成為正常人的杰克脫離原本的族群進入陌生族群,當他被新的族群接受時,就完成了再部落化的過程。電影偶能預見未來,或是巧合,但有其必然之處。科幻電影依憑所處的科學語境為人們提供預見未來的可能性,這座架在現實和想象之間的橋梁會伴隨科學進步而延展,不斷誕生新的作品,提出關于未來的新命題。當下電影中的元宇宙或許還不夠成熟,卻在現在與未來中間找到了“超前”位置,為元宇宙的發展提供了方向。
卡梅隆的電影執著地重復故事母題,編織未來科學的寓言故事。《終結者》講述爆發核戰爭后機器人為維護對世界的絕對統治,派機器人終結者穿越時空回到1984 年意圖殺死未來人類運動領袖的母親莎拉·康納,人類也派出男主人公雷斯回到1984 年并成功阻止機器人的故事。影片如同寓言一般,傳達了對工業、人工智能發展到極致是否會壓倒人類本身的擔憂。《異形2》講述在《異形》中的探險任務結束57 年后,主角雷普莉蘇醒,得知女兒衰老離世的她意志消沉,人們忽視雷普莉的警告決定殖民異形存在的星球。影片中科技支撐起人類征服外星球的蓬勃野心與底氣,可科技打開的是寶藏還是潘多拉魔盒呢?卡梅隆似乎用“異形”這樣的符碼暗喻被野心裹挾的科技發展必將帶來風險。《泰坦尼克號》表達了類似主題。巨輪泰坦尼克號在影片中被冠以“世界工業史上的奇跡”,被稱為“不沉之船”。工業的發展標志人類文明與科技進步,締造如神話般的郵輪,又因人性中的野心和私心葬送鮮活的生命,也葬送這艘神話。《阿凡達》同樣寓人性預警于故事中。人類想在潘多拉星球開采珍貴礦物,貪欲驅使人類摧毀原住民的家園神樹來宣示實力,并獲得任意開采的權利。故事的寓意在于科技既可以彌補人類身體的缺陷,也可能激發人類的野心,成為人類不受遏制的貪欲的幫兇。劇情背后顯然隱藏著導演對科技發展的深沉憂思,提示我們對未來科技保持警惕。今天人們對元宇宙懷揣熱切期望,但電影一次又一次地提示人類:元宇宙的構建不只有無盡的想象,還應有與之相匹配的理性思考。
但值得確認的是,卡梅隆對科技大體采取擁抱的姿態。他在電影故事中展現科技發展給人類帶來的便利,認同科技進步能擴大人類的實踐范圍,甚至肯定科技應用能治愈疾病。同時,卡梅隆一直積極采用先進的科技用以拍攝、制作電影,從《泰坦尼克號》豪擲百萬美元做特效只為將杰克在船頭盡情歡呼的十幾秒全景鏡頭展現給觀眾,到《阿凡達》使用動作捕捉技術、整合虛擬制片系統做出令人驚嘆的場景畫面,《阿凡達:水之道》不惜成本開發潘多拉星球的“水之一道”,都不難看出導演享受科技帶來的創作便利。
文學、電影與元宇宙的空間演進邏輯助力人們推演元宇宙空間,使人們更明確地認識到技術與媒介的交融可以推動空間演進并滿足用戶更多需求。同時,電影文本中那些合乎邏輯的“預言”橫跨現在與未來,其“寓言”所傳達的反思精神也可對人們在致力于實現元宇宙世界的過程中起到警醒作用。然,電影在不斷以自己的方式為人們展望元宇宙提供靈感,元宇宙或會以同樣的方式反哺電影與技術,又或是與電影產業相互交融,產生“元宇宙+”的產業新業態,這樣的時代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