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何道寬是媒介環境學派的主要譯介人,劉海龍、胡翼青是國內傳播學研究的學科領航人。本研究基于對三位學者的訪談,從媒介環境學的譯介、學科流變及對未來的學科想象三方面考察該學派在中國的學科邊界問題。該訪談實質上是對媒介環境學在后現代思潮下的邊界“內爆”,及對傳播學學科“規訓”的一種回望及省思。正所謂不破不立,文章在借鑒諸多媒介研究領航人觀點的基礎上,提出未來漢語世界的媒介環境學研究應打破傳統的將媒介作為環境的單一研究視野,發展媒介環境學的哲學觀、“媒介即是膜”“媒介即中介”等多種面向的學術脈絡,最終使該學派從“走進”傳播學邁向“走出”傳播學,進入更加廣闊的跨學科領域。
【關鍵詞】媒介環境學 學科之困 傳播學 跨學科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3)5-086-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5.013
何道寬是深圳大學傳媒與文化發展研究中心教授。他在媒介環境學領域的譯著高達60余本,引領著北美媒介環境學在中國的學術旅行。如馬歇爾·麥克盧漢一樣,何道寬是英語老師,是學者,也是讀者,更是一位偉大的譯者。他沒有微信,不發微博,甚至不使用手機,幾十年如一日地沉浸于翻譯的世界,通過郵件收發信息,解答后繼學子學術上的疑問,仿佛與媒介環境學技術理性思維融為一體,身體力行地告知我們要警惕技術壟斷對人類的侵害。已進耄耋之年的他,依然活躍于媒介環境學的譯界及研究場域。
劉海龍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傳播研究所副主任,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際新聞界》雜志主編。劉海龍在傳播學、宣傳研究等領域的研究,形成了諸多研究成果,出版了《重訪灰色地帶:傳播研究史的書寫與記憶》《宣傳:觀念、話語及其正當化》等專著,啟發了無數后繼者。他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發表的“病毒傳播學”相關研究、對“身體”問題的理解及在各種學術會議中提到的傳播學的想象力問題,為傳播學子提供了大量的有啟發性的見解,不斷賦予我們觀察問題的新視角。本文對媒介環境學學科歸屬的思考,亦源于其對傳播學思想史“灰色地帶”的相關研究。
胡翼青是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副院長,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科學術委員會委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傳播理論、傳播思想史。著有《美國傳播思想史》《傳播學科的奠定:1922—1949》《再度發言:論社會學芝加哥學派傳播思想》《傳播學:學科危機與范式革命》等專著。胡翼青對媒介研究有著相當獨到的見解,言辭犀利且一針見血,其諸多研究論文及專著皆有很高的引用率,始終引領著國內傳播學學科領域的研究方向。
以上三位學者既是洞察媒介環境學先進理念的領航人,也是中國傳播學研究領域的重要先行者和開拓者。本文的研究將基于對三位學者的訪談,探討媒介環境學在中國的“灰色地帶”、學科歸屬及學術想象力等問題。由于訪談期間適逢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特殊時期,訪談并未采取傳統的面訪形式,而是采用郵件、微信及電話等形式進行,這也為后期回訪提供了一定的便利。
一、譯介:媒介環境學的選擇性譯介出版及其現實語境
朱豆豆:三位學者好!十分感謝三位學者對后輩新聞傳播學子的關照,也十分感謝各位學者在百忙之中接受此次訪談。我們知道,是何道寬教授開啟了將媒介環境學引入中國的歷程。因此,我想先請何教授來談談,是什么契機或者說是何種學科想象力,讓您開始了對麥克盧漢、尼爾·波茲曼等諸多媒介環境學派學者著作的引介工作?
何道寬:我對媒介環境學著作進行翻譯引進,主要源于以下幾個層面:一是國家正式確認傳播學與新聞學的學科地位;二是麥克盧漢的“復活”,即麥克盧漢研究完成了第一次飛躍(標志是保羅·萊文森出版《數字麥克盧漢:信息化新紀元指南》一書);三是相較于其他兩個學派(行政學派和批判學派)的學科優勢,我非常欣賞媒介環境學;四是我呼應媒介環境學派跨學科、多學科的追求;五是我國臺灣政治大學的陳世敏教授和美國威廉·帕特森大學的林文剛教授來訪,希望并推動我加強對媒介環境學派的引進和研究。
其中,良好的國內新聞學與傳播學學科環境是我開啟麥克盧漢著作引介工作的重要外部力量,正如我曾講過的,1997年新聞傳播學一級學科得以確立,傳播學的學科地位被教育部正式承認,我因此決定開啟從英語語言文學到傳播學的學術轉向,之后我策劃了“新聞學與傳播學經典譯叢”,開始譯介麥克盧漢及其他媒介環境學學者的經典作品。
朱豆豆:您譯介的國內媒介環境學人的作品相當系統,此次采訪主要想了解您作為媒介環境學的文化中間人,是如何根據實際狀況進行通盤考慮和選擇,來引領媒介環境學在中國的理論旅行的。我們知道,許多出版社都支持您的翻譯工作,這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您對作品選擇的自由度?您是否曾經因為版權問題,未能翻譯一些關鍵性的媒介環境學研究論著,或是否曾經因為版權洽談出現分歧而導致譯著未能及時面世?
何道寬:我同媒介環境學派的幾代代表人物都有深交,彼此適應,心心相印,互相鼓勁,我也大力提倡該學派的兩個傳統:一是由跨學科到多學科的激流猛進;二是人文關懷和批判精神。此外,我與十余家出版社建立了長期的工作聯系,包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復旦大學出版社、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等,這些出版機構都出版了我的很多譯作,他們都希望與我合作,也給予我很多支持。
大家知道,西方傳播學的主流始終是以施拉姆為代表的實證主義研究,這使得媒介環境學的學術著作在國內外受到的關注度有很大不同。在這種情況下,我對于譯著的選擇,往往會優先考慮一些經典著作。當然,我也會針對學科建設和當下的研究趨勢選擇著作。總體而言,著作的選擇往往受多方影響,除了上述因素,還必然受制于版權的限制,也需要看出版社的意向。其中,版權確實是個大問題,我曾推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和北京大學出版社洽購《谷登堡星漢璀璨:印刷文明的誕生》一書的版權,后都因版權方要價太高而放棄。2020年洽購《機器新娘》的版權,也因為版權方漫天要價而不得不放棄。此外,譯者和出版社的推廣工作也會影響漢譯文本的受歡迎程度。
朱豆豆:您對媒介環境學派跨學科學術傳統、人文關懷和批判精神的推崇,在您的很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我想這也是您翻譯的作品廣受好評的原因。但在傳播學理論的跨文化傳播過程中,中國學者往往需要將其置于新聞理論的框架中去解讀、想象,正如劉海龍教授曾言:“中國的傳播學研究與西方不同,主要在新聞學術場域中進行。”[1]那么,您作為媒介環境學的主要譯介人,能否從譯介的視角簡單談談,在新聞學術場域中發展的媒介環境學是否呈現了及呈現了哪些被遮蔽的視野?
何道寬:在中國學者的詮釋和想象中,一些媒介環境學者或其理論在中國語境中并不活躍,或者說媒介環境學確實存在一些“灰色地帶”,有很多被遮蔽的視野。由于一些著作尚未被引介出版,致使我們對媒介環境學的理解欠缺一定的整體觀,這種情況在所難免。每年都有很多新的媒介環境學著作誕生,尚未引進的學術作品在國內的傳播肯定會受到影響。如麥克盧漢與他人合作的著作因為存在“剝削”之嫌,我認為理應回避。因我不同意麥克盧漢的一些做派,可能也會因此存在一些被遮蔽的研究視野。但整體而言,我認為中國學者在借鑒相關學術作品的過程中,應堅持“詩和遠方”的情懷,做到放眼未來,實際上,麥克盧漢也可以說是未來學家。
朱豆豆:我發現您幾乎翻譯了麥克盧漢獨作的所有作品,但對于麥克盧漢與他人合作的某些作品,如與威爾弗雷德·沃森合作出版的《從陳詞到原型》、與巴林頓·內維特合作出版的《把握今天:退出游戲的行政主管》等,您目前尚未著手翻譯。當中提出的“全球劇場”等概念在漢語世界被一定程度上遮蔽,導致我們對其思想的全面探索受到一定的影響。能否具體談談您未著手翻譯麥克盧漢與他人合著作品的原因?你對譯著的選擇是否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
何道寬:其實麥克盧漢的作品幾乎被我“一網打盡”。只是他“剝削”親友和來訪學者的作風很是問題。這方面他“劣跡”不少,要者有二:一是在20世紀60年代以后,他的書信全是由其口授,交由其夫人或秘書打字而成,特別是麥克盧漢研究所成立以后,他將先后駐所的幾位訪問學者與他的對話整理成書稿,交給秘書打印后由其牽頭發表,這些書就包括上述提到的兩本書,以及《作為課堂的城市:理解語言和媒介》《地球村》;其二,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一些著作的成書方式。我曾經承接了某出版社四本麥克盧漢著作的翻譯任務,分別是《余韻無窮的麥克盧漢》《指向未來的麥克盧漢:媒介論集》《媒介與文明:麥克盧漢的地球村》《媒介即按摩:麥克盧漢媒介效應一覽》。其中,前兩本書是麥克盧漢去世二十余年后,由兩位學者整理出版的論文集,這一成書方式很正常,我樂意推薦;后兩本書我覺得“不正常”,在其誕生過程中,麥克盧漢甚至沒有任何參與,是兩個超級“麥粉”將麥克盧漢語錄集納出版的作品,我是非常被動地承接了這兩本書的翻譯任務。
關于影響譯著選擇的其他因素,總體上,我對于譯著的選擇并沒有受困于學科束縛,我特別注重突出傳播學的傳承創新、文理融合、未來眼光,為學科發展提供數據和資料,開創新聞傳播學和新文科建設的新天地。
朱豆豆:您看重作品的誕生過程,重視作品背后作者本人投入的情緒和態度,可見,您對自身職業素養有著很高的要求。通過分析有關文獻,我也關注到,麥克盧漢與他人合作的專著中提到的很多觀點都未投射于中國的理論版圖,如“全球劇場”“全球膜”等,另外其他一些媒介環境學人的作品,如埃里克·哈弗洛克的《柏拉圖導論》也并未呈現在漢語世界中。這必然會導致我們對媒介環境學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欠缺整體觀,那么您認為應如何解決這種斷裂的問題呢?
何道寬:由于一些著作尚未被引進,致使我們對媒介環境學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欠缺整體觀,這種情況在所難免。事實上,這種“遺失”比比皆是。除上文提到的我有意回避的作品外,您提到的《柏拉圖導論》,以及《媒介形式因》等,這些在國際上影響力顯著的作品將古希臘哲學思想深刻地鑲嵌其中。換言之,該學派還有很多尚未開掘的領域。媒介環境學的多學科關懷和未來眼光是不應該被人為框定的。
從翻譯層面來看,學術翻譯需要專注性,往往是那些對學術翻譯有持續熱情且將翻譯視為終生理想的人員才能更好勝任這一事業。這從側面反映了學術翻譯事業之艱辛,需要譯者坐得住冷板凳,靠團隊而得的速成的翻譯作品必然短命,精雕細刻的學術譯作才能常青。在媒介化生存情境下,中國研究者不能忽視學術翻譯,對該學派的翻譯也需要及時更新,以開放的心態歡迎新的研究對象與可能。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加快翻譯的腳步,盡可能呈現媒介環境學在中國的整體視野。從研究層面來看,我們在中國語境中審視媒介環境學,不應受困于學科局限,而是應廣泛地從其思想源頭、媒介文本及歷史語境出發,多角度還原媒介環境學原貌。
二、學科“變異”:從后現代思潮下的邊界“內爆”到傳播學的學科“規訓”
朱豆豆:十分感謝何教授從譯介層面作出的解讀。接下來能否請劉教授、胡教授兩位學者從研究層面,談談中國語境下的媒介環境學研究有哪些不足,或缺失了哪些研究視野?
胡翼青:其實,任何理論的跨語際旅行,都或多或少存在遺漏的問題,由于何道寬老師的辛苦耕耘,媒介環境學的情況略好,但也存在一定的不足。這不僅僅是因為相關著作并沒有完全翻譯和引介進來,也因為中國新聞傳播學者自身的研究視野過于狹窄,將研究的關注點更多集中于該學派是不是技術決定論的問題,這顯然會遮蔽該學派的其他洞見。更辯證地說,這種情況也可能會導致對這個學派的真正缺陷的無視。媒介環境學派不是簡單的技術決定論所能概括的,任何試圖理解媒介環境學人不同思想的嘗試,如果過分集中在技術至上視角這一單一路徑上,必然會扭曲他們的思想。在當下,或許我們需要思考的是,為什么中國新聞傳播學界的許多人和施拉姆一樣,只會用技術決定論來理解媒介研究,而不是以更復雜的方式了解技術與人的關系。或許可以表達為,我們永遠無法叫醒裝睡的人。海龍曾經撰寫了《重訪灰色地帶:傳播研究史的書寫與記憶》,或許也可以用“灰色地帶”來回應你的問題。
劉海龍:我所說的“灰色地帶”,并非指“陌生地帶”,而是介于“黑”與“白”之間——在“黑”“白”界限模糊的學術空間中尋喚被忽略的斷裂之處,從而打破傳統敘事方式的霸權,找到新的話語表達方式,進而徹底地否定單維度的主流敘事。換言之,很多北美媒介環境學研究或媒介研究相關成果,其研究背景多扎根于西方哲學與歷史。從我國當前的研究現狀來看,研究領域局限于新聞傳播學很難大展拳腳。中國媒介環境學的研究者主要以新聞學者為主,可能欠缺扎實的歷史研究和哲學研究基礎,視野難免受限。
朱豆豆:兩位教授都提到了學科語境或研究領域的問題,這一問題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比如對于媒介環境學而言,在西方社會,該學派的學術傳統在后現代主義思潮中醞釀。對于后現代語境的學科邊界,Bloland在1995年的《后現代主義及高等教育》一文中借用了讓·鮑德里亞的說法,認為后現代主義下的學科邊界,正在“內爆”。換言之,該語境強調學科邊界的模糊性及松散性。從北美到中國,該學派原本松散模糊的學科屬性被“規訓”在較為狹窄的新聞傳播學領域內,在這一過程中,很多觀點或作品得以從初始語境和敘事中脫離,并逐漸融入新的社會學科語境中。那么就學科層面而言,兩位教授認為這種收編是否利于學科的發展,兩種模式孰優孰劣?
劉海龍:媒介環境學學術傳統在后現代主義思潮中醞釀,后現代推崇的是一種開放的學科邊界,在學科濾鏡作用下,經由中譯本構建起來的知識圖譜顯然不是英文原版的直接投射,而是必然受制于社會環境、學科及文化語境等其他各種因素,導致的直接影響是本土媒介環境學的學術焦點對某些理論的放大和對其他觀點的遮蔽。對于這種收編,我認為孰優孰劣的對比并無意義,我們不妨將這種學科流變視為對外部學術環境變化的一種反映。
胡翼青:就傳播學整體而言,不論西方還是中國,傳播學學科建制問題一直被很多學者質疑,多認為如此狹隘和封閉的學術視野令人難以接受。學科分工和專業化也許是不可避免的,但與其他社會學科相比,傳播學的學理建設實在太薄弱,主觀隨意、見機而作的行政研究和應用性研究“戲份太足”,而學理性研究往往被視而不見。這是一個非常罕見的、從不考慮自己的“第一哲學”的學科,甚至還以此為榮。因此,傳播學應該打開自己封閉的學科邊界,把自己的志業理解為一種方法,一種看待世界的角度。媒介環境學在學科化的進程中已經開始受到傳播學學科氣質的“規訓”,近年來更是在學科邊界的建構上固步自封。媒介環境學的主流思潮還把自己當成靜態媒介環境的環保主義者,顯示出十足的保守主義,不承認媒介的行動性,甚至達不到麥克盧漢媒介思想曾經到達的高度。
朱豆豆:如胡教授所言,媒介環境學應當走出傳播學的學科之困。那么,為走出這一學科之困,各位教授認為還有哪些未知的層面尚待開掘?中國語境下的媒介環境學研究有哪些不足,或缺失了哪些視野?
劉海龍:相對于傳播學的其他學派,目前媒介環境學的著作在像何道寬教授這樣的翻譯大家的大力引介下,其實絕對數量并不少,已經超出了西方傳播學研究領域的可見性。目前還有遺珠的恐怕是哲學領域的一些研究,如埃里克·哈弗洛克的《柏拉圖導論》,法國哲學家雅克·埃呂爾的技術社會理論,還有人類學領域對于口語文化的一些研究,如杰克·古迪關于口語文化的研究。這些成果可能打破了學科界限,成為各個學科的三不管地帶。未來或許我們應該著力于從翻譯、傳播、應用等層面來開掘該派本土化的創新之路,從歷史及哲學等不同層面深度理解媒介環境學,才有可能拓展更多的研究視野,甚至為國際傳播研究提供更多中國方案。
胡翼青:我覺得應當建設更為開放的媒介環境學。在麥克盧漢時代,媒介研究孕育了無限的可能,但今天的媒介環境學,似乎嚴重缺乏想象力。約翰·彼得斯在這個方面給媒介環境做出了很好的榜樣,他在《奇云:媒介即存有》中調侃:“麥克盧漢的很多觀點今天也站不住腳了,但這不是因為它們在今天已經過時了,而是因為從20世紀60年代這些觀點第一次被提出時就是站不住腳的。但是,一直以來,我們閱讀麥克盧漢是為了從他身上獲得靈感,而不是嚴格地推敲他的學術水平。”[2]事實上,約翰·彼得斯的這些話也是在形容他自己,他的書里談了很多費解甚至不必理解的觀點,但他關于什么是媒介以及什么是基礎設施媒介的觀點,確實給我們看待傳播世界提供了重要的視角。媒介環境學必須向當下的媒介體系開放,大眾傳播的時代已經結束,既不能像保羅·萊文森那樣把媒介物實體等同于媒介,也不能像尼爾·波茲曼那樣將媒介比作環境,媒介環境學需要像德國學派那樣,在存在論的高度為重新理解媒介提供視角。
朱豆豆:美國媒介環境學會前會長蘭斯·斯特拉特沿著麥克盧漢的“媒介即訊息”提出了“媒介即是膜”的隱喻,“媒介即是膜”的概念頗具將媒介視為中介的意味。因此,他認為“麥克盧漢真正關心的是中介過程,而不是媒介作為一種物的研究”。[3]各位教授如何看待“媒介即環境”的視角,是否有更好的研究視角取而代之?
劉海龍:“媒介即環境”是麥克盧漢提出的經典判斷,經過尼爾·波茲曼改造之后,成為媒介環境(生態)學派的核心前提。但媒介環境學派秉持過于強烈的人本主義立場,以人為中心來考慮問題,媒介總是潛在地被視為一種改造人的工具。這個視角會限制我們對于媒介的理解,比如錯失了從后人類的、物的角度對媒介加以觀照的方法。其實也有不少其他西方學者對此進行過反思,如約克大學的朱迪·加蘭教授認為尼爾·波茲曼“Media Ecology”這一術語的“環境學”隱喻雖然助推了麥克盧漢的研究,但實際上抑制了傳播學生態思維的發展。[4]
胡翼青:“媒介即環境”在20世紀60年代被提出來的時候是很有革命性的,但它現在是反動的。正如我在最近發表的《媒介生態學的進路:概念辨析、價值重估與范式重構》一文中所指出的,我們若將“生態”一詞當作“環境”的同源術語,不僅是切斷了該概念與原生語境的聯系,其原有知識體系也有所遺失,同時,也使得該學派無法在新的語境中獲得發展,其作為一個分析性概念的功能也因此喪失。換言之,媒介環境學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它討論的是環境而不是生態。尼爾·波茲曼將媒介理解為靜態的環境,夢想將自己變成媒介環保主義者,這就使其不得不與結構功能主義的那些人共享同一種世界觀,而這顯然是對麥克盧漢的背叛。麥克盧漢一生提過了一次媒介環境學,可見他對這個隱喻背后的意識形態極度不滿。然而,當下的動態的、不確定性和生成性的媒介怎么可能被理解為一個靜態的結構呢,所以如果媒介環境學者個個都想成為媒介環保主義者,那么他們就會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
三、想象:媒介環境學在中國未來的發展構想
朱豆豆:Courmier曾釋義過“根狀莖”概念,這或許可稱為一種適合媒介環境學發展的植物學隱喻。他認為,“根莖植物,沒有中心,也沒有明確的邊界,相反,它是由一些半獨立的節點組成的,每個節點都能自己生長和擴展,只受其棲息地的限制……根狀莖屬于一種必須被制造、構建的地圖,一種總是可分離、可連接、可逆、可修改的線路,并且有多個入口和自己的飛行線路”。兩位教授認為這種比喻是否恰當?能否談談媒介環境學的未來發展將何去何從?
劉海龍:這一比喻頗為恰當。哈羅德·伊尼斯、麥克盧漢、埃里克·哈弗洛克、沃爾特·翁、尼爾·波茲曼等學者,作為提出生產媒介環境學經典論點的核心人物,他們之間相互承繼、共同建構著媒介環境學的理論大廈。在當下的互聯網環境中,媒介環境學這種“根狀莖”的學科特質愈發明顯。如Brown和Adler所言:“互聯網最深遠的影響——一種尚未完全實現的影響,是它支持和擴展社會學習在各個層面的潛能。”[5]隨著傳播技術的發展,外部媒介環境的更新迭代,媒介環境學經典的學術論點作為媒介環境學既有的根莖,在不同新媒介環境中成為建構社會意義的動態知識,它們在網絡環境中形成的不同知識映射如根莖結構一般可延伸至不同領域,媒介環境學“根狀莖”的學科特質無疑在未來數字媒介時代將大放異彩。
胡翼青:媒介環境學若想具有生命力,必須發展為一種研究視角,這種視角必須具有媒介性,可用于透視整個知識界的對象。媒介環境學本來具有這個潛力,北美媒介環境學曾經包羅萬象,研究者涉及的學科種類包括語法學、修辭學、符號學、系統論、歷史學、哲學、控制論、傳播學、藝術、文學,當然還有技術本身。其所關注的是,通過媒介技術的視角反思人和社會在整個西方歷史進程中的存在方式。因此,媒介環境學家可以是歷史學家、人類學家、文學家,也可以是語義學家或哲學家。如Octavio Islas所言,“媒介環境學研究需要語義學、生態學和歷史學等復合研究方法”。[6]這說明,他們曾經有一種獨特的看世界的認識論。但近些年來他們在新媒介面前退縮了,他們不想成為技術決定論者,所以不敢直面強大的媒介技術帶來的改變。我一直認為,一切對于技術的反思,其實都是一種真正崇高的人文主義,所以,我不明白是不是在功能主義的浸潤下,媒介環境學已經高度常識化和市儈氣了。所以,媒介環境學需要直面基礎設施媒介,重新讓自己從作為學科的媒介環境學回到作為方法的媒介環境學。
朱豆豆:當下對媒介環境學的研究仍舊只停留在理論描摹和釋義階段,其對宏大及抽象命題的關注皆基于西方的社會歷史變遷,研究視角一直與當下微觀層面的媒介實踐前沿保持著距離。為此,胡教授也曾批判道,由于媒介環境學所關注的是作為物種的媒介,關注的是宏大而空洞的社會文化問題,這些特征使媒介環境學形成了獨特的學術氣質,導致的結果是,媒介環境學變得愈發遠離媒介實踐前沿。[7]那么想請問各位教授,您認為媒介環境學如何在中國媒介實踐中展開應用?或者說,您認為媒介環境學批判性的、具有人文關懷的宏大敘事,在解讀中國微觀媒介實踐的時候應注意什么?
胡翼青:媒介環境學如何在中國本土實踐中應用,一直以來都是困擾中國學者的問題。當下媒介環境學一直處于一種引介狀態,中國學者的觀點多集中于為該學派的合法性進行辯護。似乎媒介環境學矮人一等,不能與實證研究或文化研究處在同一層面,因此必須給它確立第三范式的地位。也許20年前這么做還有點道理,20年后的今天,就不必多此一舉了。媒介環境學的革命意義在于發現了無形無相的媒介,這是一種世界觀的顛覆,這意味著我們以往對內容開展的傳播研究是一種虛無,是一場游戲、一場夢。須知,傳播是經由媒介生成的,媒介之外本無傳播,對內容的生產和對內容的解讀本就不是傳播研究分內的工作。發現了媒介的居間性以及各種代理這種居間性的媒介物后,我們需要從兩個方向去思考問題:一是尋找居間,因為需要從存在論的角度分析媒介的居間處于什么意義和什么范疇上;二是尋找代理物,因為不同的代理物會有不同的擴展向的關系組織方式,這就是媒介本體論和媒介認識論。然而媒介環境學日漸嚴重的結構功能主義視角根本無法勝任這個重任,所以這就是當代中國媒介學者的使命。當中國學者想從媒介環境學的起點進入傳播研究,那么超越和否定當下媒介環境學的保守主義觀點和靜態的世界觀,就是開展媒介研究中國化的必然。
劉海龍:是的,目前該學派有點式微,可能其范式本身面臨著比較大的問題。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一是只注重人工技術,忽略身體技藝和非人工物(如約翰·彼得斯說的自然);二是環境論本身有一定局限,類似功能主義,預設了和諧穩定等前提,而缺乏沖突論、存有論等視角;三是長于歷史回顧,缺乏對短期沖擊的回應,長于描述闡釋,缺乏哲學理論上的提升;四是基本還是人文主義的視角,缺乏后人類主義的視角。
在當下階段,或許我們應該對這個范式本身進行反思,融入媒介哲學的視角,同時要注意這個理論背后的北美實用主義色彩和美國特定文化、政治、經濟制度的關系,增強對媒介環境學的學術想象力,突破簡單的學習、介紹,多學習其思維方法,從中國經驗中提升出理論,與其對話甚至修正其理論。
朱豆豆:感謝各位教授的真知灼見。媒介環境學作為一場范式革命,為中國新聞傳播學的研究帶來了新概念、新視角。最后想請各位教授談談,媒介環境學在社交媒體時代,可能的突破點在何處,或者說,在社交媒體時代,我們如何釋放對媒介環境學在未來發展的想象力?
胡翼青:對于朱博士提到的未來的發展方向,正如我在《媒介生態學的進路:概念辨析、價值重估與范式重構》一文中所提到的,一是應該從關系的視角去思考問題,重視生態的隱喻在傳播研究中的重要性;二是在互聯網基礎設施時代,基于互聯網基礎設施形成的時間和空間邏輯愈發清晰,建立在這一思維基礎上的媒介研究將會形成一個熱鬧非凡的學術領域;三是從生態哲學的角度思考媒介的內涵。因此,媒介研究應打破北美學者劃定的框架,勇于沖破舊范式邊界,重新吸納較為成熟的技術生態學觀,包括吉布森的技術可供性理論,斯蒂格勒、基特勒和克萊默爾的媒介技術哲學觀,馬休·富勒的媒介生態學以及北歐學者的媒介化與深度媒介化理論等,為媒介環境學建立新的認識論視角,才有可能激活媒介環境學,才有可能重新建構一種全新的中國“生成性媒介生態學”。[8]
劉海龍:媒介環境學更多給予我們一種研究思維,其思辨性的、具有批判性的、基于歷史的長效視野是我們應該借鑒的。如胡教授所言,未來或許應嘗試突破媒介環境學“媒介即環境”的固定單一思維,發展媒介環境學的哲學觀、“媒介即是膜”“媒介即中介”等不同面向的學術脈絡,沿著不同路徑探索不同媒介環境學人的思想主旨及言說語境,延續其在數字媒介時代的學術脈絡,并將之置于媒介實踐前沿中,反思該派在具體應用中的不足并及時予以補闕,并對之在中國的現實語境中加以修正、補充、拓展。
何道寬:法國傳播學者阿芒·馬特拉特曾言:“很多人認為,沒有任何一個學術領域能像傳播學這樣——這里有廣泛的想象,一切有待建設。”[9]這對國內外媒介環境學的研究也同樣適用。中西語境下的媒介環境學將如何發展,一切皆基于不同研究旨趣及視野下的學術想象力。
如果宏觀一點說,我強調媒介環境學派是想要糾偏和平衡。有人太喜愛以施拉姆為代表的行政學派了,須知這個學派有“熱戰”和“冷戰”的背景,是直接為體制服務的,咄咄逼人、排斥異己,很符合“美國例外”的意識形態偏見。也有少數人很欣賞批判學派,但該學派批判多、建設少。而媒介環境學派擁有深厚的歷史積累、社會關懷、人文精神、未來眼光,長于跨學科和多學科研究。在今天的數字時代,在未來的人機融合時代,媒介環境學將有大發展,會作出大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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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lation, Variation and Imagination: Rethinking the Discipline Boundary of? Media Ecology in China——Based on Interviews with Professors He Daokuan, Liu Hailong and Hu Yiqing
ZHU Dou-dou(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Beijing Wuzi University, Beijing 101126, China)
Abstract: Professor He Daokuan is the main translator of the media ecology school, and Professors Liu Hailong and Hu Yiqing are the discipline leaders of communication studies in China. Based on interviews with the three scholars, this study examines the discipline boundaries of the school in China in terms of the translation of media ecology researches, the flow of the discipline, and the imagination of the discipline for its future. In essence, the interviews are a retrospective and introspective reflection on the communication studies from the "implosion" under the postmodernism to the establishment of disciplinary boundaries. Based on the views of those leading media researchers, the article proposes that future media ecology studies in the Chinese world should break the traditional "media as environment" research vision and develop a philosophical view including "media as membrane" and "media as mediation" visions, so that the school can eventually move from "stepping into communication studies" to a new vision of "stepping out of communication studies" and enter a broader inter-disciplinary field.
Key words: Media Ecology; discipline dilemmas; communication study; inter-discipline
基金項目:北京物資學院2022年度校級青年科研基金項目“理論旅行:北美媒介環境學在中國的翻譯、傳播及應用研究”(2022XJQN41)
作者信息:朱豆豆(1987— ),女,山西運城人,博士,北京物資學院外國語言與文化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翻譯傳播學、西方媒介文化、國際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