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波


清晚期是我國彩票的起源、發展和泛濫時期,經歷了外商獨大、官督商辦、官方發行、取締彩票四個階段。遂寧市博物館所藏的四川地區宣統三年(1911)發行的彩票,有助于我們對清代四川彩票的發行背景、彩票式樣、發行狀況及其影響等展開深入的探討。
彩票是“國家為籌集社會公益資金,促進社會公益事業發展而特許發行、依法銷售,自然人自愿購買,并按照特定規則獲得中獎機會的憑證”。彩票在我國的社會公益事業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那么,我國的彩票是何時出現的?它走過了怎樣的歷程?在當時的社會起了什么作用和產生了怎樣的影響?這些關于我國彩票的疑問值得我們進行深入探討。
清代彩票的發展歷程
史學界對晚清彩票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其中閔杰研究員與劉力博士于此著墨較多。從現有研究文章基本可以看出,清代彩票經歷了以下四個階段。
一是19世紀五六十年代到19世紀末期,外商獨大階段。也是在這個時期,外國彩票開始傳入中國,其中以呂宋票傳播最廣,影響最深,“是傳入中國的第一種彩票,在江南票問世前獨領風騷40年”。此階段,中國的彩票是直接沿用外國的彩票,中國本土沒有發行自己的合法彩票。
二是1899年到1902年,官督商辦階段。即經官方同意,允許商人發行彩票。在呂宋票大行其道之時,中國本土也有類似的“賭博”形式,如“福建花會”“廣東圍姓”等,然而這些彩票“未有通于天下者”,其影響力遠不及呂宋票。呂宋票退出中國并留下市場空白后,中國本土彩票商才開始發展。1899年,上海廣濟堂(后為廣濟公司)經兩江總督劉坤一上報,經清政府允準,開始發行“江南義賑彩票”,時稱“江南票”,“是中國近代官督商辦彩票之始”。
三是1902年到1909年,官方發行彩票的階段。在此期間,官方發行彩票主要打著兩個幌子,其一是為庚子賠款籌集款項,“從1902年起,為應付庚子賠款……所辦彩票的名目,成了替朝廷‘善后’的‘籌餉’彩票”,其中“湖北簽捐票成為中國第一種官方直接經營的彩票”。其二是為“清末新政”籌集資金,“福建、河南、四川、安徽等省一批新彩票的創辦,……主要是以辦理新政缺款為由”。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彩票都是由各地方政府發行,收益亦歸地方所有。
四是1909年以后,各地方政府正式取締彩票階段。1909年,“在媒體的呼吁以及新政時局的推動下,其時各省咨議局相繼出臺了‘禁絕彩票’的法案”。在“江蘇、浙江、廣東等省最先實施”。宣統三年(1911),清政府頒布了《大清新刑律》,其中有“明確關于彩票賭博罪的規定”,這也“標志著晚清政府最終在法律層面上以法律條文的形式正式禁絕彩票”。
綜上所述,清政府對彩票的發行是被動接受的。呂宋票盛行時,雖然“官府視呂宋票為賭博而嚴加查禁”,但其仍然“獨領風騷40余年”。這與清政府國力衰微、外交軟弱不無關系。有人對此感嘆道:“非不欲禁,恐外夷生心,漸起釁端,實迫于勢不能禁耳。”而在本土彩票發行與取締的過程中,中央政府也始終沒有表現出足夠的權威性,反而是地方政府左右了彩票的發行與取締。地方只需向中央報備,即可發行彩票,而中央發行全國彩票卻需要向地方征求意見,甚至于“遭督撫反對而作罷”。在彩票取締方面,清政府“從未采取過實際行動”,而以直隸江蘇、浙江、廣東為首的地方,則能一蹴而就,迅速杜絕彩票的發行、流傳。從彩票這一社會的枝梢末節,可以看出清政府權力的衰微,以至于不能憑借其行政權力和國家法律有效地約束人們的行為。
遂寧市博物館所藏宣統三年發行的四川彩票
遂寧市博物館現藏有一張四川地區清宣統三年(1911)發行的彩票。此彩票為紙質,長18.3厘米,寬68.3厘米,共分為10條,每條寬6.83厘米。在彩票正面(如圖1),最頂端為篆書“奏辦四川票捐總局印造”,印有暗紅色網狀紋飾,另有連續的灰色波浪紋,覆蓋至彩票圖案上,每兩條中間有“奏辦四川票捐總局”騎縫章印。彩票主題部分,由暗紅色邊框圍成豎長方形,分為五個單元。一是長方形頂端有暗紅色邊框圍成的圓形,圓內為淺綠色艾草、老虎圖案;二是本張彩票的號碼,上為漢字“〇叁肆捌〇”,中為阿拉伯數字“03480”,下“圖璆讀興圖”是為圖案作者,此部分還包含彩票的分條號碼,從右至左為“壹到拾”,另有“0508”數字,尚不知何意;三是暗紅色楷書開獎日期、彩票期次及本期發行額;四是英文介紹部分,以本張彩票為例,內容主要為“四川彩票總公司,成都第65次開獎,開獎日期1911年6月23日”,值得一提的是,此處的開獎日期采用的是西方公歷,而上面的開獎日期則為農歷“5月27日”;五是彩票的售賣價格,“每張售洋5元,每條售洋5角”。最后,最下端為隸書“奏辦四川票捐總局印造”。
彩票的反面(如圖2),主要分為三個部分。一是“奏辦四川彩票中彩銀數開列于下”,其中“頭彩2萬元,二彩4千元,三彩2千元,四彩1千元,五彩六百元”,共有20余獎項,“尾彩10元”;二是領獎注意事項,“憑票領取,不得涂改,領獎時限為1年”。三是對上述文字的英文說明,“list of prizes for whole ticket”(彩票的獎品列表)。
遂寧市博物館收藏的這張彩票使我們對清代四川彩票的發行狀況有了最直觀的認識。可以看出,清末四川彩票至少發行了65期;在彩票的發行過程中有一定的規章制度可循,對彩票的防偽也做了努力。那么,清末四川地方彩票的發行情況到底如何呢?
清末四川彩票的發行始末
在四川官府正式發行本省彩票之前,四川地區出現過幾款私設彩票。據記載,光緒十五年(1889)重慶地區“有各行買賣貪利之徒,興設彩票,立定輸贏”,這種彩票為一種實物彩票:“以能值千金或數百金貨物分為三百彩,頭二三四五彩,貨極豐美,其余以次遞減,每票1張售銀二、三兩以至四、五兩不等。”這種彩票最終因“名為銷貨,實為賭博無異”,被“治以花會賭博之罪”。還有合州南津渡何長順等人,借“義渡”之名發行彩票,被認為“假公濟私,實屬大干例禁”。這些私設的彩票雖然遭到官府的禁止,但是并未完全取締,到1905年,還有“民間彩勝,私設尤多”的說法。
隨著“江南義賑彩票”以及湖北等地官辦彩票的發行,外省的彩票也開始傳入四川,“川省雖未自辦彩票,商民樂于購票者甚多”。其中又以湖北的“簽捐票”尤為突出,“鄰省簽捐內灌不少”。在湖北彩票傳入之初,四川官府采取聽任甚至配合的態度,以至于巴縣地方官員接到湖北簽捐局公文,要求張貼告示通報“紅彩銀元數目”。
受各省的影響以及新政籌款的需要,四川也開始謀求發行本省的彩票。1905年,四川總督錫良兩次奏請在四川開辦彩票,先后提到四點理由:一是有貪利之徒“偽造蒙銷”“與其坐視愚民耗傷,何若竟由公家開辦”;二是“川財仍還之川民,而于籌款亦不無小補。如獲盈余,擬即撥歸練兵制械之用”;三是湖北、江南等省都有開辦;四是以開辦彩票來緩解財政急需,“一俟添籌別款,再行奏請停止,用裨戎政,而濟急需”。從中不難看出,財政困難是四川開辦彩票的根本原因。
1905年冬,《四川彩票章程》(以下簡稱《章程》)正式對外公布,四川官辦彩票開始登上歷史舞臺。《章程》共計20條,依次為宗旨、定名、票類、票價、彩期、彩額、認商、售票、扣用、兌彩、昭信、籌運、濟公、結費、防偽、禁私、平權、避嫌、設所、結章,還有第一次開獎的中獎金額。從中可以看出,四川彩票秉承“官辦商銷”“處處從便商著想”的宗旨,以“信實”為根本,成立“奏辦四川彩票總公司”,具體負責彩票的印制和發行工作,彩票所得充作公用。在具體經營上,具有濃厚的商業意識。其發行數額、售票所的設置要根據具體的銷售狀況而定;總公司售票以批發為主,身家殷實者都可作為經銷商,通過購票折扣來盈利;公司日常開支來源于“中獎者三分攤扣”以及彩商購票郵資,以“撙節”為開銷原則;此外,對票價、彩期、彩額、兌彩亦有相關規定。在保障措施上,限制工作人員的權力,“與尋常商立各公司經理人無異”,并要求其不得購買四川彩票,“即或中彩概不兌銀”;對于防偽,除在選料加工上“不惜重價”以外,還有嚴密的騎縫關防;為保證官辦彩票的銷售市場,明文規定禁止私設彩票,“各非彩票而與彩票情形相同者,不論曾否稟準有案,一律禁止,如違私設,定行嚴究”。最后,在《章程》之外還公布了第一次開獎的中獎金額,其中頭獎1張獎金25000元,直到12彩500張,每張12元,還設有尾彩1張獎金1000元。
《四川彩票章程》的制定對于清末四川彩票的發行、流通起到了一定的指導、保障作用,也實現了四川彩票在發行之初的“銷行無滯”。在“禁私”方面,《章程》甚至具備一定的法律效用。1906年12月,巴縣查獲了一起私設彩票的案件,“拿獲黎市小學堂彩票……興學為名,為漁利之計”,并重申“無論曾否稟準有案,一律禁止”。1908年6月,有“高店場同善堂會首事芶成明等”請求發售一期彩票“以培修文武廟”,對此要求,官方回應道:“查彩票章程,凡商民開設私票及非彩票而情形相同者,均在禁之列,該首事等所求,顯與彩票并行,名異實同,未便準行,應毋庸議。”從這兩個案例可以得知,四川對于私設彩票是嚴格禁止的,而依據的理由則來自《章程》。
然而,《四川彩票章程》所規定的各事項事實上并未嚴格遵循。一是禁私并不徹底。除四川彩票公司以外,其他官方機構也在發行彩票。其中,農工局、勸工局就曾以“公益”的名義發行貨物彩票,“函請”各縣政府配合銷售,并規定了相應份額。至于民間的私設彩票,流入的外省彩票則更是難以禁止,以至于出現了“銷路疲滯……川東總售票所,連期退票千余,公司賠累票價甚巨”的情況。二是沒有嚴格執行“售現不售欠”。彩商拖欠票款的行為多次發生。光緒三十四年(1908),有胡巨舟、黃龍田兩位商人,欠27、28兩期彩票票款,黃龍田聲稱已將錢交由胡巨舟,而胡巨舟卷款逃匿,官府將胡巨舟的店鋪拍賣以抵債,不足部分則由黃龍田按月分期墊還。
據學者推測,四川彩票“大約發行了七十余期”。遂寧市博物館所藏的清宣統三年(1911年)彩票是第65次開獎,開獎日期為5月27日(公歷6月23日)。雖然1911年1月清政府頒布了《大清新刑律》,明確了有關彩票賭博罪的規定,但是四川地區1911年5月彩票還在開獎,可知該法律并未得到遵守,四川地區的彩票依然在發行。根據每月發行1期的頻率,到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爆發,四川彩票共發行了70余期,基本屬實。通過粗略的計算可知,四川彩票每年毛利潤約為30萬元。這30萬元對于當時的四川意味著什么呢?1905年四川總督錫良曾提到:“川省供撥京外協餉等款,歲約七百萬,而本省新政備舉,防軍羅布,用款又踵事而增。”編練新軍是四川新政的重要措施,然而中央不僅沒有撥款,每年還“奉派練兵經費銀80萬兩”。由此可知,彩票的收入在當時四川的財政收入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彩票也被時人與“鹽、油、糖、煙、絲、麻、布帛、煤、鐵、土行”并列,稱其為“大宗斂錢”。前文已提到彩票在當時社會輿論中是有不少反對意見的,錫良本人也認為“各省開辦彩票,原為不得已籌款權宜之計”,也明白“難恃為常款,盈余數亦無多”。但是在財政奇絀之時,除增加苛捐雜稅加大對百姓的剝削外,也別無他法。而錫良覺得:“不欲以苛派細捐重累蜀中父老,惟彩票一端”,發行彩票是其“恤艱舒用之苦衷也”。雖然現在沒有證據表明四川銷售彩票的收入具體用在了哪些地方,但其對緩解清末四川財政困境起到了一定積極作用。
今天,彩票已是國家公益事業中重要的舉措之一。從上述清末的彩票發展歷程,尤其是四川彩票的發行來看,彩票并無對錯之分,從最開始的“賑災彩票”到“賠款彩票”以及最后的“新政彩票”,其出發點都是為了既不加重百姓負擔,又能解決財政困難。清末彩票之所以淪為“斂財”的工具,破壞社會風氣,導致有人家破人亡,關鍵在于缺乏強有力的行政監管和良好的社會輿論引導。在社會輿論上,關于彩票“為善之舉”與“亦近賭博”的爭議在不同階層中從未停止,彩民對其始終缺乏統一的認識。而彩商對中彩者的宣傳,“大抵中者入《申報》,天下皆知之,《申報》又極力夸耀,以歡動人心”,對于民眾的不理性購彩又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鑒于此,如今政府加強對彩票發行和資金使用的監管以及引導彩民形成為公益而購彩的正確意識當為題中之義。
(作者單位:遂寧市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