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碩 張馳 賈連翔



摘要:根據新采集的定縣簡廣域高清圖像,可以進一步了解過去未曾發表的《哀公問五義》《保傅》《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以及數術類文獻(原稱《日書·占卜》)四種的具體內容。其中《哀公問五義》《保傅》大多能與傳世文本相對照,增進我們對《大戴禮記》等文獻重要性的認識;《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或與起居注類文獻相關,也可為漢代交通與禮制研究提供新材料;《日書》《占卜》等,可以豐富我們對漢代數術類文獻的了解。
關鍵詞:《哀公問五義》《保傅》《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數術類文獻定縣簡
1973年,河北省定縣八角廊40號漢墓出土了大批炭化竹簡,內容以古書為主。1981年,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河北省博物館、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縣漢墓竹簡整理組(以下簡稱“原整理者”)發表了《定縣40號漢墓出土竹簡簡介》,對竹簡中的《論語》、《儒家者言》、《太公》(后稱《六韜》)、《文子》、《哀公問五義》、《保傅》、《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日書·占卜》八種主要文獻的情況作了簡要說明。①隨后,前四種文獻的完整釋文相繼刊布。②但由于定縣簡性狀極端,整理工作推進困難,后四種文獻的整理成果一直未能發表。
2019年,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荊州文物保護中心聯合重啟定縣簡整理工作。最近,聯合整理組攻克了炭化竹簡圖像信息采集等關鍵難題,成功獲取了定縣簡的廣域高清圖像。在此基礎上,結合原整理者的工作成果,這里可以對尚未刊布的《哀公問五義》《保傅》《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以及數術類文獻(原稱《日書·占卜》)四種,作進一步介紹。
一、《哀公問五義》
《哀公問五義》現存竹簡約30枚,寬0.7厘米。據相鄰殘簡文字與傳世本對應,可推其滿簡容字30字左右。①原整理者曾指出,“其竹簡形制和其它各書不一樣,可能是另一種抄本”。②本篇與《論語》《儒家者言》等文獻的字體差異較大,用字習慣也異于同出的其他文獻,如“其”皆寫作“亓”,所以此篇應是單獨抄寫、單篇流傳的。
傳世本《哀公問五義》完整見于《荀子》《大戴禮記》《孔子家語》,一些語句還見于《韓詩外傳》,三個傳世本結構有異。定縣簡本《哀公問五義》結構更接近于大戴本,僅有“吾欲論吾國之士”和孔子說解“五義”兩個部分。
在異文方面,定縣簡的有些文本更接近于大戴本。如簡文曰:
大戴本作“富貴不足以益,貧賤不足以損”,荀子本作“故富貴不足以益也,卑賤不足以損也”。④簡文“貧賤”與大戴本同。又如,簡文曰:
大戴本作“好惡與民同情,取舍與民同統”,⑤荀子本并無此句。
而有些文本,定縣簡本更近于荀子本。如簡文曰:
荀子本作“富有天下而無怨財,布施天下而不病貧”,大戴本僅作“為諸侯而無財”。⑥又如:
荀子本與之基本相同,而大戴本“不知”作“不能”。①
定縣簡本也有更接近于《韓詩外傳》的文句。如:
“盡乎美善”與《韓詩外傳》同,而大戴本作“盡善盡美”,荀子本則作“遍美善”。②
定縣簡本也存在著與傳世本語序不同的異文。如簡文曰:
故言【0259】不務多,而審亓(其)所【0227】[謂;行不務多,而審]亓(其)所由;智(知)不務多,而務審亓(其)所【0247】智(知)。智(知)溉(既)【0228】已智(知)之矣,行溉(既)
大戴本作“是故知不務多,而務審其所知;行不務多,而務審其所由;言不務多,而務審其所謂;知既知之,行既由之,言既順之”。③該段分為兩部分,大戴本第一部分與第二部分的論述順序皆為“知”“行”“言”。荀子本、家語本兩部分的論述順序同為“知”“言”“行”。④而定縣簡本第一部分的論述順序為“言”“行”“知”,第二部分則逆序為“知”“行”“言”。
此外,定縣簡本的一些文本亦可訂正傳世文獻的訛誤。如大戴本“躬行忠信,其心不買”,荀子本作“言忠信而心不德”,家語本作“言必忠信而心不怨”。⑤王引之已指出大戴本此句的“其”應為“而”字,而戴震指出“買”應是“置”。⑥簡文恰作:
可為二人意見提供支持。
二、《保傅》
《保傅》現存竹簡約90枚,寬0.8厘米。傳世本《保傅》見于《大戴禮記》《新書》《漢書·賈誼傳》等,一些語句還散見于《韓詩外傳》《白虎通》。大戴本《保傅》由《新書》中的《保傅》全文、《傅職》后半部分、《容經》中間部分、《胎教》除“為王太子懸弧之禮義”節外的其他部分組合而成。其中《胎教》被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插入于《傅職》與《容經》文本之中,后半部分被置于《容經》文本之后。此外,海昏侯漢墓出土簡牘中也發現了《保傅》,整理者根據竹簡形制、每簡容字和字跡特征,將其分為 A、B兩組。A組《保傅》僅見《新書》中《保傅》全文、《傅職》后半部分、《容經》中間部分、《胎教》前半部分,也就是大戴本除去《胎教》后半部分的其他文本。而 B組《保傅》則僅見《新書·保傅》。①
定縣簡本《保傅》的內容與大戴本基本相同,包括《新書》中的《保傅》《傅職》《容經》《胎教》等內容,這部分語句并未超出大戴本。此外還有兩個突出特點:
其一,原整理者曾認為定縣簡本“比《大戴禮記》和《新書》多出‘昔禹以夏王以下的后半部分文字”。②然而,“昔禹以夏王”等原本見于《胎教》后半部分,已被大戴本收錄,并非多于《大戴禮記》的文字。我們在現存竹簡及原整理者所作釋文中,也未發現這部分內容。就現有材料看,定縣簡本《保傅》的結構很可能與海昏簡 A組是相似的。
其二,原整理者還指出定縣簡本“比《新書》多出《連語》的兩節”。③根據現存竹簡來看,這部分內容是指《新書·連語》的“梁嘗有疑獄”與“抑臣又竊聞之曰”兩節,其中“梁嘗有疑獄”還見于《新序》。定縣簡本這兩節是否屬于《保傅》,還需進一步研究。
原整理者曾提出,本篇“出自什么書,當為一篇或幾篇,目前都難確定”,④這也是舊稱之為“保傅傳”的原因。李學勤先生則認為本篇應是單行的《保傅》。⑤現在來看,定縣簡本除去《連語》兩節外,未見有其他超出大戴本的語句,其主體章節的構成與海昏簡 A組《保傅》相似。因此,李先生的看法很可能是正確的,我們也由此將本篇題目改為“保傅”。
除內容構成外,定縣簡本《保傅》與海昏簡本在語辭特征上也多有一致。如簡文:
“天子”在傳世各本中皆作“太子”,而海昏簡本亦作“天子”。⑥又如:
《新書·胎教》與之相對應的內容作:
太子生而立,太師吹銅曰聲中某律,太宰曰滋味上某,太卜曰命云某。①
“聲中某”大戴本亦作“聲中某律”,海昏簡 A組簡文則與定縣簡本同。②從其后文句的格式看,兩個簡本的“聲中某”應優于傳本。
三、《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
《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簡長約13.2厘米,③寬0.8厘米。篇名源自一枚獨立的題記簡,文作:
明確屬于本篇的竹簡約有150枚,其內容包含兩類,一是六安王(繆王劉定)在封國與長安之間往返的行程記錄,二是六安王在長安期間參與朝會活動的記錄。這些內容可能是按“赴—朝—返”的時間順序記錄的。
赴朝、返國兩部分體例一致,行經地大致相同,可相參驗。其格式包括日期、發時、發地、食地、宿地和當日里程。如:
[癸卯]十九日旦發黽池,食安陽置,宿陜,百一十里。【1225+1273】
往返又各有兩枚簡總結全部行程,并計算了日均里程,如返國行程總結作:
正月八日辛酉發長安,二月十日癸巳到六安國,二千五百卅【0339】四里,行道積卅二日,率日行七十九里有奇。【0366】
這部分材料所反映的路線,對漢代交通地理研究有所助益。
簡文記六安王于五鳳元年十二月廿七日抵達長安,次年正月初八日返回,在長安駐留十一日,參與各項朝會活動。朝會部分竹簡殘失嚴重,大多缺失日期等重要信息,復原工作十分困難。《史記·梁孝王世家》有關諸侯王朝見的記載云:
又諸侯王朝見天子,漢法凡當四見耳。始到,入小見;到正月朔旦,奉皮薦璧玉賀正月,法見;后三日,為王置酒,賜金錢財物;后二日,復入小見,辭去。凡留長安不過二十日。④
與之對照,簡文所記六安王在長安的活動大致包含參加五鳳二年元會、返國當日朝見,及駐留期間的朝見并接受皇帝、太后賞賜。
參加五鳳二年元會應是六安王進京的主要目的。簡文記:似可與《梁孝王世家》的“奉皮薦璧玉賀正月,法見”相印照。《史記·平準書》亦有“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以皮幣薦璧,然后得行”的記載。①《后漢書·禮儀志》記載正月朔日朝儀:
夜漏未盡七刻,鐘鳴,受賀。及贄,公、侯璧,中二千石、二千石羔,千石、六百石雁,四百石以下雉。百官賀正月。二千石以上上殿稱萬歲。
注引《決疑要注》曰:
古者朝會皆執贄,侯、伯執圭,子、男執璧,孤執皮帛,卿執羔,大夫執雁,士執雉。漢、魏粗依其制,正旦大會,諸侯執玉璧,薦以鹿皮,公卿已下所執如古禮。古者衣皮,故用皮帛為幣。玉以象德,璧以稱事。②
諸侯王奉玉璧及皮帛拜見皇帝是元會的朝儀,本簡所記大概是六安王參與五鳳二年元會的過程。張家山336號漢墓竹簡《漢律十六章》有《朝律》,整理者指出其內容為漢初“歲朝儀式的制度”,③其中部分涉及諸侯王入朝時辰、進賀次序等的儀節規定,可與《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的朝會記錄相參照。
簡文對朝見流程有詳細記載,如:
廿二刻,漢治禮道(導)王就位銅人下。未盡十九刻,漢治【1222】
在長安駐留期間,六安王數次受到皇帝、太后的賞賜,如:
這部分內容可為漢代禮制研究提供重要資料。
顧炎武《日知錄》:“古之人君,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所以防過失而示后王。記注之職,其來尚矣。”④傳漢武帝時有《禁中起居注》,或為最早記錄帝王的言行錄,至晉時已有專職人員負責起居注的編寫。《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所記對象為諸侯王,并自名“起居記”,或與起居注類文獻相關,對于研究起居注的出現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四、數術類文獻
原整理者所稱的《日書·占卜》(后或簡稱為“《日書》”),現存竹簡約70枚,簡寬約0.7厘米。其內容除了屬于選擇術的《日書》和屬于占卜術的《占卜》外,可能還包括一些其他內容,故我們現統稱為數術類文獻。
定縣簡數術類文獻的字跡、行款與典籍類文獻差異很大,字體小、行款密是其顯著特征。不僅如此,其字跡也包含多種,而字跡的差別與內容的分組每每可相對應,應還可作進一步分類。如:
該簡字體較大,行款較疏,而其他與之相關的竹簡也有相同的特征,這部分竹簡很可能是獨立成篇的。
還有一些內容可與其他出土《日書》相對讀。如:
日照海曲漢簡《漢武帝后元二年視日》載“戊戌冬日至居戶一日”,劉紹剛、鄭同修先生指出此系冬至日德居戶一日。②將二者合參可知,定縣簡“盛德”應指刑德之“德”。
《占卜》的內容也比較復雜,其中一部分與數算相關。簡文載:
這里提到的“律”“風”“周”在古書中可與數字相配。如《孫子算經·卷下》載:
今有孕婦,行年二十九歲。難九月,未知所生?答曰:生男。
術曰:置四十九加難月,減行年,所余以天除一,地除二,人除三,四時除四,五行除五,六律除六,七星除七,八風除八,九州除九。其不盡者,奇則為男,耦則為女。③
類似將數字與物相配的情況還見于《淮南子·地形》《大戴禮記·易本命》《靈樞·九針論》《素問·針解》《黃帝針灸甲乙經》等,放馬灘秦簡日書中也有相類的組合。④據《孫子算經》,簡文的“律”“風”“周(州)”應分別指“六”“八”“九”。“除”或可讀如本字,指減;或可讀作“余”,指剩余。無論如何,這部分竹簡所記應是依據數學運算的結果來預測吉兇的一種占卜方法。
除此之外,定縣簡數術類文獻還有涉及“孤虛術”“祟主”等方面的內容,有待進一步綴合整理。這些內容都將豐富我們對漢代數術類文獻的認識。
(責任編輯:姜慧)